我叫更嘎

2021-02-21 08:41唐明
雪莲 2021年1期
关键词:鬼鬼尼玛藏语

【编者的话】

唐明是青海省屈指可数的儿童文学作家,长期在西陲重镇格尔木从事文学工作。近年来,她立足于青海西部的人文风情及自身经历创作了大量的儿童文学作品。她的文章视角很低,故而显得世界很大。她的洞察力中既有孩童的好奇,又有成人的悲怆和智慧。其文章总是在隽永的诗意中透出深沉的暖意。《我叫更嘎》沿袭了唐明一贯的创作风格,独特的布局使整篇故事呈现出跳跃的节奏,与儿童的心路历程非常吻合。故事用双线回归的结构讲述了小男孩更嘎的成长之痛。人世生活的悲伤伴着泪水与人心的温暖交织并进,呈现给我们一个痛并爱着的世界。

更嘎

尼玛拉旦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给我请了一位家庭教师,专门教我藏文。

我挺喜欢我的家庭教师,他叫仁钦。但是我不想学藏文,看上去很难,而且我也不喜欢。关键,我不需要。

我叫更嘎。

尼玛拉旦是我阿爸,是藏族。但,我不是。

我不穿藏袍,不说藏语,不吃藏餐,也不在民族学校读书。我除了有一个藏族人的名字,我跟藏族好像没有太多关系。

可是现在,尼玛拉旦给我请了一位家庭教师,专门教我藏文,要写,要读,要说,他就像是故意的,跟我说话只用藏语,他知道我根本听不懂,但他不在乎,我只得靠猜想来判断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偶尔能猜得对,多数时候,根本不知道他想怎样。通常的状况都是,我闷头在纸上乱画些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图案,而尼玛拉旦就在另一边喝闷酒。所以,我们的交流常常为零。

这看上去很要命,但谁在意呢?反正我不稀罕搭理他。是他把我从鬼鬼身边带走了,我讨厌他,不想跟他说一句话,无论是用汉语还是藏语。

尼玛拉旦

我是尼玛拉旦,我住在这个漂亮的生态移民村里,已经七年了。

我在村子里有一个162平方米的院子,院子里有五间房子,多数的房子空了很多年。现在,房子里住着我和我八岁的儿子更嘎。

更嘎从成都回来两个多月了,读二年级,但他一个藏文也不认识。

我不应该把更嘎寄养在成都,至少不应该寄养得这么久。

可是,不寄养在那里,又怎么办呢?那个时候,我养不了他,没有其他办法。鬼子兄弟把他带走的时候,我是醉的,完全记不得当时的情景,等我醒来,发现那闹人的小娃娃不在了,我也并没有什么感受,反而有些庆幸,终于看不到他又哭又闹了。

我必须感谢我的好兄弟鬼子,他毫无怨言地替我养了我的儿子八年,教给了他很多礼节,教给他说比很多汉族人还要流利的汉语,聪明又伶俐,最重要的他给予了更嘎心身的健康,让他成为一个像阳光一样明亮温暖的孩子。唯一,如果让我挑一点毛病的话,(啊,佛祖宽恕我,我不应该挑鬼子兄弟的毛病的),如果一定要挑的话,那就是他没有教会他说藏语。他应该像我当初教他说藏语一样,教给他一些至少最基本的日常会话的。

这让我现在很为难啊,他回到了藏族村子里,他又成为了我的儿子,但我尼玛拉旦的儿子居然连一个藏文字母都不会读,这实在让我有点尴尬啊。

我们不能用藏语交流,唉,让我怎么说呢?总感觉他不是我亲生的儿子。可是,他是更嘎啊,是我的儿子啊,是勒吉生的,我俩的儿子啊!

更嘎

更嘎,藏语的意思特别好,翻译成汉语就是“见之即喜”的意思,鬼鬼在给别人介绍我名字的时候,会翻译成“人见人爱。”这个译法似乎更通俗易懂,所以,每次听他翻译我名字之后,就会捏起我的脸蛋说:啊!真妙!人见人爱。

鬼鬼,是我的爸爸,听说几乎从我出生开始,就和他生活在一起,他让我叫他爸爸,但我从第一次开口叫他,就叫他鬼鬼,没有人教我,但出口就是,而且再也改不过来。

我叫他鬼鬼,其他的人叫他张望鬼,尼玛拉旦叫他鬼子兄弟。

其實我知道他身份证上的名字,叫张望秀。

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说像女人的名字,他必须改。我其实不太理解他,我并没有觉得他的名字坏到他如此嫌弃的那个地步。鬼鬼曾经试图改掉自己的名字,他说他想叫张望,把那个“秀”字去掉,但那天,派出所的户籍民警给他说了一大堆改名字的坏处和麻烦,他就很郁闷地离开了派出所,回家一进门就把身份证和户口簿丢到鞋柜上,结果身份证插空就溜到靠墙的小缝里。后来有一天,鬼鬼把家里所有的物件翻了个底儿掉找他的身份证。当然最后,还是我提醒了他,才在鞋柜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找到了他的身份证。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他去派出所改名的那天,我全程陪同的。

仁钦

做家庭老师,我这可不是第一回。我大三那年给家住我们学校附近的一个初三女孩教过英语。

哈,说到这个,我有点小得意,因为我会四种语言,汉语、藏语、英语和简单的日语。我靠着这种语言上的天赋,挣到了我大三和大四的全部学费,当然也包括和女朋友在一起的花销,尽管那生性腼腆的姑娘在毕业的时候,跟我分手了,但,我依然爱她,感谢她的陪伴,如果她愿意,我依然可以随时把我挣的所有钱,都花在她身上。唉,说到她,有点伤感,不提了吧。

我出生在草原,第一语言自然是藏语,操这一种语言其实就可以幸福地度过一生了。但我们家后来搬迁到了城市的生态移民村,上了民族小学,学校开设了汉语和英语课。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每个小孩子都被这三种语言折磨,那些字母、拼音密密地挤在一起,仿佛能够变成一片枪林弹雨,每天在几种课程中切换来切换去,都是打硬仗。

当然,这种战争于我的好处就是,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就能够熟悉地熟练地操这三种语言跟任何人聊天,试卷上的分数也很对得起老师和家长。

我高考的时候,藏语考出了我们这个城市的民族中学建校40多年以来的最高分,我大学毕业到现在已经工作两年了,据说还没有人打破我当年的记录。嘿,我可不是在吹牛,上周和我曾经的藏文老师聊天,他依然提到这个话题。

所以,当尼玛拉旦来请我做他儿子更嘎的藏文老师,我马上就感觉他眼光好,是个有见识的男人。

更嘎

我有记忆起,我就跟鬼鬼生活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是我爸。

直到两个多月之前,尼玛拉旦突然出现在我和鬼鬼面前,我才知道,穿藏袍的、说一口流利重庆话的、一身酥油味的尼玛拉旦才是我爸。

我怀疑过啊,挣扎过啊,也抵抗过啊,但,他真的是我爸。

我们并没有去做亲子鉴定,尼玛拉旦只是把我拉到宽大的穿衣镜前,和我并排站着。

我们有相同的脸型,相同的眼睛,相同的鼻子,相同的膚色,相同的黑色微卷的浓密头发。

我侧脸去,凶巴巴地瞪了尼玛拉旦一眼。他却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老天爷,那牙齿,我们俩的居然也是同款。

跟一个人长得这样像,这让我简直有点嫌弃自己。真的,我希望跟鬼鬼长得相同,像他那样有白皙的皮肤,有直而硬的短发,有那种带点梦幻般琥珀色的眼珠,但,真的失望。他拥有的,我都没有。

我被尼玛拉旦拉着离开了成都,离开了鬼鬼。

我当然舍不得鬼鬼,我当然是又哭又闹、撒泼打滚了的,但,我还是跟着尼玛拉旦回了他的家,他的那个根本不像家的家。

走的时候,鬼鬼送我到火车站,他给我装了差不多可以装半卡车的行李,我当时看到这么多行李,我真的是死了心了,鬼鬼这是要把我永远地踢出他的生活啊,他连我小时候看过的连环画都装进了行李箱,连我小时候喜欢的一只掉了鼻子的毛绒兔都打在包里了。

所以,离开的时候,尽管尼玛拉旦和鬼鬼抱了又抱,叮嘱了再叮嘱,哭得不像男人,但我却被愤怒遮住眼睛和心,一点伤心也没有似的。

伤心啊,能不伤心吗?

当我的愤怒渐渐退却,伤心就如潮水般汹涌泛滥在我的心海。

头一个月,每天夜里都要偷偷地哭,哭到睡着,醒来再哭。尼玛拉旦就躺在我身边,我扑到尼玛拉旦那臭哄哄的怀里,问尼玛拉旦,鬼鬼为什么突然不要我了?我什么要离开成都?我喜欢成都,即使鬼鬼不要我,那么,尼玛拉旦,咱们去成都安家不好吗?那里空气潮湿,花香遍地,含暖的风温柔又可亲。这里太干燥了,你看不到吗?我的嘴唇干得裂口,我的鼻子每天早晨都会流血。尤其坏的是,我不能运动,别说运动了,走路快一点,都会喘个不停。老天爷啊,我不喜欢这里!

尼玛拉旦只是叹气。被我折磨得急了,还会摔一个东西,再流着眼泪叹气。

有时候,他会背着我悄声地打电话,我知道他是在跟鬼鬼打电话,他故意用藏语,我猜,是为了不让我听懂。

他和鬼鬼有秘密,我肯定。

仁钦

尼玛拉旦是我们村一个特殊的存在。关于他的故事有很多,当然,前些年大家议论得更甚,现在倒鲜有人说起了。虽然有他很多传说,但我并不了解他。

在我看来,尼玛拉旦很慷慨,他给更嘎交藏文课的学费,一次性就给了一年的。如果一个月一个月地给,我肯定不会觉得这是一笔钱,但他一次性给了我,我立即就感觉自己赚到一个大数目,这对于我这个才参加工作不久的男孩子来说,是件开心的事。

开心的事,总是要忍不住与人分享。

尼玛拉旦把钱从微信上转给了我,我立即分了一半给正在读大二的妹妹。然后,给好朋友索南打了电话,约他下班后,去喝酒。

当然,开心地花过钱之后,我也认真地计划了一下更嘎的藏文课应该怎么上。我是个做事认真的人,真的,尤其是这回,我得对得起尼玛拉旦趸交的学费。

我计划,还是扎扎实实地从头学起吧,我从30个藏文字母开始教他,他将来高考的时候也要考藏语,无论怎样,他都是藏族人,这一点,尼玛拉旦特意给我强调过的,他的孩子一定不能忘记自己是藏族人。

不过,我很快就推翻了这个初始的计划,我觉得,不仅早教他字母,还得尽快地教他日常用语,先让他能够跟尼玛拉旦说上话,这大概会使他们父子的情感增进得更快些。

我把我的想法跟尼玛拉旦说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随便教啊。

更嘎

我有尼玛拉旦,但我应该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我阿妈。

我从小跟着鬼鬼长大,鬼鬼没有女人,所以我也从来没有叫过什么人妈妈,我曾经问过鬼鬼的,为什么我只有你,而不像别的同学那样有个妈妈。鬼鬼就会大大咧咧地、甚至用很不屑的口气说,哈,真是不明白,你要妈妈做什么?如果我说:别人都有妈妈,我却只有你。鬼鬼脸上的表情就会更鄙夷,你看哪家的妈妈可爱了?都是唠叨鬼,都是事儿妈,都是戏精!

细想来,确如鬼鬼所说,校门外接送孩子的妈妈们,个个花枝招展,但,见到孩子就唠里唠叨,管天管地。要是开家长会,遇到老师或者校长,那些妈妈们就戏精上身的样子,口气又细又尖,说一堆老师的好话,再说一堆自家孩子的坏话,哎呀呀,那样的妈妈,还是不要了吧!

跟着鬼鬼,多自在,多痛快,他带我去公园偷偷爬树,悄悄地去河里游泳,他暑假带我去九寨沟,带我去黄果树大瀑布,天啊,这世界真是太美了。鬼鬼真的是太可爱了,有他,我还缺什么呢?

可是,现在,我来到了尼玛拉旦的家,他居然也没有女人,整个院子里又脏又破,乱七八糟,完全不像样子。鬼鬼就不这样,他会把家打理得整整齐齐,关键是,鬼鬼有一手好厨艺,他会给我做各种美食。尼玛拉旦却不,我来了这么久了,他几乎没有认真地做过什么饭,也煮米饭,但那菜难以下咽,色香味都不俱备。所以,我想,也许,我应该有个阿妈。

“你为什么没有女人,我为什么没有阿妈?”我问尼玛拉旦。

“我有女人。”尼玛拉旦说。

“在哪儿?”我望了望空荡荡的屋子和院子。

“在那儿。”尼玛拉旦指了指佛龛左边的一个相框,那相框里装着一张女人的照片。我走近相框细细地看,我突然发现,我跟这个照片上的人更相像,尤其是眼睛,我们的眼睛一模一样,像得简直让我有种想掉眼泪的感觉。

那一瞬间,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这就是阿妈。

我征征地看着照片上的阿妈,她在笑,却不说话,她那花瓣一样的嘴唇,仿佛在动,在喊我的名字:更嘎。

我想答应一声,但我却发不出声音,因为我的眼泪好像从眼眶里往身体里倒流,进了喉咙,让我发不出声音来。

我从那相框边跑开,跑出这个院子。我得找个没有人看得到的地方,让这些倒流的泪水痛痛快快地流出来才行。

尼玛拉旦

接到鬼子兄弟的信,还没有拆开信封,我就有了强烈的不祥之感。我马上把电话打过去,却没有人接。

三天过后,才接到回电,但电话里讲话的不是鬼子,而是我的恩师、鬼子兄弟的父亲张以枯先生。我叫了一声“阿爸”,就再也讲不出话来,他也一直不说话,但我知道他在听,所以,我必须说点什么。

可是,我能说什么呢?

鬼子兄弟、张望秀、他的儿子、才华横溢的年轻画家,在我打这通电话的时候,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几个月前,鬼子兄弟为什么突然让我去接更嘎?因为他得了病,医生说他只有半年的时间。现在还不到半年,但,他已经走了。

鬼子兄弟为什么要狠心地抛弃更嘎?因为他得了绝症,这能给更嘎讲吗?

张以枯先生还在电话的那一头,我讲点什么好呢?

十九年前,四川美术学院的张以枯先生到玉树采风,遇到了一个在放牛时随意涂鸦的藏族孤儿,惊诧于这个放牛娃的艺术天份、可怜这个少年的身世,经过种种艰辛,把他带回重庆,像父亲一样地照顾他,让他跟着自己的儿子一起吃住,让他跟自己的儿子一样称呼他,后来这个孩子在张以枯一家的呵护下上了初中高中,然后顺利地考上了四川美术学院,还没有毕业,就得过两项国内大奖,被人称为“最年轻、最具艺术潜力的画家”。但,毕业还没有一年,这个孩子为了爱情,为了一个叫做勒吉的女孩不辞而别,离开了重庆,从此再也没有音讯。

这个孩子就是我。

离开之后,我没有再给张以枯、我的恩师、我的阿爸联系过一次,我知道我辜负了他。

他一定恨我的。

我真的并不想辜负他,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画画,但是,他并不知道,我疯狂地爱上了勒吉,和勒吉结婚之后,幸福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就结束了,勒吉在生儿子更嘎的时候死于难产。从那一刻开始,我的灵魂也随着勒吉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的被张以枯先生称之为“上天恩赐”的才华也随着勒吉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个时候,我多么可怜啊,我什么也做不了,除了给我的兄弟鬼子哭诉。

鬼子兄弟那时候刚刚在成都找了新工作,他听了我的哭诉,马上来到牧区找我,安慰我,陪我哭,陪我醉,然后带走了那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更嘎。更嘎这个名字是勒吉早就起好的,她说她的孩子一定是个绝世美男子,定是即见即喜,人见人爱。

给电话那头的张以枯先生说感恩?再说抱歉?再说“请节哀顺便”?

张以枯先生想听什么呢?

“拉旦,更嘎他还好吗?”正在我不能开口讲话的时候,我听到了张以枯先生低沉但温暖的声音。

“阿爸!”那一瞬间,我的心都碎了。我像过去那些年那样叫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九年前,他把我带回家,当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郑重宣布,从今天起,尼玛拉旦就是我的兒子,然后又转脸认真地跟我说:“拉旦,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张望秀是你兄弟,我是你父亲。听了他的话,我就喊他阿爸,自此就把他家当成了我的家,张望秀是我的兄弟,他的妈妈是我的妈妈,他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

“阿爸!好,好着呢,更嘎挺好的。”

“拉旦,好好带着更嘎!望秀有东西要给更嘎,你们俩还得抽空回一趟成都。”

“好的,等更嘎放了假,我就带他去成都。”

“拉旦……真的不画画了吗?”张以枯先生问得尼玛拉旦措手不及。

“阿爸……呃……我……”

“自己不画,也可以教教更嘎,他有天赋。”电话那头的老先生声音依然低沉而温暖。

“我……嗯。”

更嘎

从阿妈的相片前跑开,我在村子里闲逛。我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这个村子,我是那样陌生,我也没有一个熟识的人。

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呆会儿,真的,我不想说话,不想看到任何人,我心里只有鬼鬼,我太想他了,实在太想他了。他此时在做什么呢?他为什么不要我了呢?他有没有想我?有没有后悔让我离开?

村子北面正在建楼,又乱又吵;我又走到村西,那里有篮球场和商店,几乎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我又走到村南,那里是寺院,能够听到寺院的喇叭里播放的诵经的声音。

寺院外有一片经幡林,成百上千的色彩艳丽的经幡在风中轻轻飘起,经幡旁边是两座白色的佛塔,几位手持念珠和小经筒的老奶奶在转塔。奶奶们很慈祥,对我微笑。

我的眼泪比我还要任性,刚才像是慌不择路地在往身体里倒流,各处乱窜,叫人难受,它在身体里转了几圈,此时仿佛才终于找到了出路,又原路返回到眼睛,往外喷涌。

我流着泪,跟在慈祥的老奶奶们身后,绕着佛塔走。

不知道走了多少圈,泪被风吹干,当我的眼睛可以清楚地看清东西之后,我看到我的藏语老师仁钦,他在不远处挂经幡。

我走过去看他和另外一个年轻人把几串长长的经幡,挂到高高的经幡杆上。仁钦见到我,显得特别开心,他说他的朋友明天要出远门,他挂经幡为他祈福,祝福他一路平安,希望他在远方的日子里平安健康。我问他经幡怎样祈福,他笑我,一个藏族人居然不知道经幡的含义。不过,他只是笑了一下下,就给我讲经幡的意义。

“我也想挂经幡,让风把我的祈祷送到天上和远方,可以吗?”对,我想把我的祈祷送到天上给阿妈,送到远方给鬼鬼。

“当然可以。”

我跑回家,跟尼玛拉旦说想让他陪我到寺院里求一些经幡挂上。尼玛拉旦有些吃惊地看着我,然后说,那就选个好日子,去挂经幡吧!

仁钦

我有点沮丧,我的学生真的不用心学习藏文,虽然他看上去是那么聪明,但他的心根本不在学习藏文这件事上。我教给他的三十个藏文字母,他学得懒洋洋,教他日常用语倒还好些。

为了让他记住藏语单词,我用了新方法,我带着更嘎在村子的角角落落闲逛,只要是有藏文名字的事物,都用藏文说给他听,他跟着说,虽然不甚用心,但这种不在书桌跟前的教学,还是让更嘎开心,他不甚用心来记,但还是记住不少,而且不断地重复,他的进步还是显而易见的。

他能够说些比如“你好”“谢谢”“漂亮”“你真棒”这样的单词,甚至像“我正在吃饭“我去上学”“你真是好人啊”“天气真好”等这些短句子也没有问题。对于我的教学成果,我和尼玛拉旦都很满意。

这天,尼玛拉旦给我打电话,请我去他家找他一趟。

我去的时候,尼玛拉旦看上去一如既往地不修边幅,裤子上很明显的污渍。不过,他人并不令人讨厌,相反,我很喜欢和他在一起,他身上有一股很特别的好气质,像个失魂落魄的艺术家。当然,我其实在他多个版本的故事里早就也知道,他就是一个艺术家,一个在我们村里像个传奇一样的存在。

尼玛拉旦把我叫到他家,拿出一封信,信没有给我看,我并不知道写的什么,但他从同一个信封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是在一个画室里照的,有一张巨大的画案,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颜料和画笔,颜料和画笔堆里赫然坐着一个差不多刚刚会走路的孩子,孩子正抓着一管颜料啃,半张脸都被那蓝色的颜料染花,而孩子的旁边是一个大人,他手拿画笔在仰头大笑,他在笑孩子把颜料当美食,他在笑孩子那张被颜料染得乱七八糟的小脏脸,他笑得像太阳一样明亮坦诚。

“仁钦老师,有人让我把这张照片给更嘎,上面还有行字,但我想请你好好地教更嘎藏文,但一定不能告诉他这一行字的意思,一定让他自己学会了藏文,自己去翻译出来。可以吗?”

尼玛拉旦一说,我才看到,照片的最底下有一行手写的藏文。

“好的,我一定好好教,但不直接翻译给他这句话的意思。”我向尼瑪拉旦保证。“不过呢,更嘎学习藏文并不那么起劲儿,口语进步很快,但书写嘛,很慢,三十字母,很多时候会搞混写错。”

“仁钦老师辛苦了!更嘎看到这个照片,他就会学得起劲了。”

“尼玛大哥,照片上的人是谁?”我控制不住心里好奇,向尼玛拉旦提问。

“那娃娃是更嘎。”尼玛指了指照片上那个吃颜料的孩子说。

虽然有了很大变化,但我还是能分辨出那孩子就是更嘎,我想知道的是那个笑得像太阳一样明亮的男人是谁,但尼玛拉旦沉默着,我不好再问。

更嘎

早晨,尼玛拉旦送我去上学的时候,情绪还很正常,但下午他来接我的时候,就完全变了,似乎是在强忍着眼泪似的。他瘪着嘴巴,丑得很。

我在离村子15公里的市区中山小学读书,早晨去,中午在学校里吃饭和午休,下午4点半就放学了。尼玛拉旦会来接我,但他常常不准时,有时需要在门岗上等他半个小时,对于他迟到这件事,我很生气,我不喜欢在学校大门口等人,也不喜欢门岗的阿姨一副可怜我的样子,问我家在哪里,为什么没人来接等等。

今天尼玛拉旦很过分,居然迟到了差三分钟就一个小时!

见到他和他的吉普车出现在视线里,我的怨气更凶猛了,向他的车子跑过去,抬脚踹了一下,然后气呼呼拉开车门,坐上车子,理也不想理他。

没有想到,这个过分的尼玛拉旦居然也不理我,以往他虽然也不会像鬼鬼那样甜言蜜语地哄我,但总会表现得有点歉意,问我在学校里怎样、想吃什么之类的找话说,但此时,他沉默,瘪着嘴巴不开腔。

吉普车是为我回来上学才买的,尼玛拉旦宽肩膀,大肚腩,身高190厘米,小轿车的驾驶室根本装不下他,所以,买了一辆又高又大的吉普。

尼玛拉旦开着车子一直沉默。直到把车子停在院子,进了屋,才跟我说话。

“更嘎,有人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尼玛拉旦说着递给我一张照片。

天啊,是鬼鬼!

照片里的摆设表明这张照片是在鬼鬼原来的那个老画室里照的,但这个画室在我六岁那年就不用了。那年,鬼鬼说他画了一幅很厉害的画,得了奖,大挣了一笔,他搞了一个崭新的画室,很大,很华丽。照片上吃颜料的是我,仰头大笑的人当然就是我的爸爸鬼鬼!我有影集,我离开成都的时候,带上了的,但里面的照片都是我个人的,没有一张是和鬼鬼合照的,但这张是!

“是鬼鬼让你转交给我的?”我望着尼玛拉旦,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他,但我问不出来,我只是盯着他。

“鬼鬼寄来的。鬼鬼让我转告你,好好吃饭,好好长大。还说要学好汉语,更要学好藏语,好好习画,很多事,你很快会知道。”

我盯着手里的照片,看着大笑着的鬼鬼,然后又发现照片的最底下手写了一行藏文小字,一看那字体就是不熟练藏文书写的样子。

“这是鬼鬼写的藏文,他的字一向不好看。”尼玛拉旦说。

“写的什么,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我问尼玛拉旦。

“你学习了藏文自己去翻译吧。”尼玛拉旦说。

“那我去问仁钦老师。”我拿着照片去找仁钦老师,出了门,我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仁钦老师住在哪里,虽然知道他就住在村子里,但却不知道具体位置。我想在路边随便找个人问问,但特别奇怪,居然一个人也没有遇到。我往村西的商店和篮球场走去,那里人多,肯定能问明白。

可是我还没有走到篮球场,我就听到有人喊了一句:看,尼玛拉旦的儿子。然后,他身边的那些打着篮球或是闲看的人都齐齐地向我看来。他们的眼睛里有一些我猜不明白的意思,我犹豫了一下,转身走了。

村子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其实在心里很害怕这种陌生。

“更嘎,回来吧,来跟我们玩吧!”我听到身后有人喊我,我转身看去,一个戴着红色棒球帽的小男孩在叫我,他看上去很友善,我心里有点感激,但我并没有折转身去。我想知道鬼鬼给我写了什么,但我居然不认识藏文,鬼鬼也真是的,为什么不用汉文书写给我,偏用连他自己都勉强得很的藏文!

尼玛拉旦

我的记忆因更嘎的到来和鬼子兄弟的离开,在一点点地复苏。一旦开始复苏,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事,想起在重庆的家,那些记忆,多么温暖,多么快乐,多么让人想掉眼泪啊。

父亲张以枯先生是美院的教授,儒雅,正直,才华横溢。他通常不在家,不是在课堂上就是在画室里。妈妈更忙,妈妈是川北山区里走出来的女孩,勤劳善良,但她性格和父亲是两个极端,父亲极慢,妈妈极快,什么时候都是风风火火的样子。妈妈在医院上班,她在单位的时间比在家里的时间多很多。张望秀从小就会做饭、做家务,练就了一整套生活技能。我来了之后,他待我特别好,虽然他常常要给我做饭吃,洗衣服的时候要顺带洗我的,但他觉得终于有人陪了,开心的时候,会哼着歌儿给我煮好吃的。当然,张望秀也不是完全无偿奉献,他说,我每天给你煮饭洗衣,还要教你说重庆话,你也得做点什么吧,要不教我说藏语吧。我当然很乐意教他,但他嫌麻烦,只学会了一些日常交流的口语,书写嘛,可就差得远啦。当然,我也教不了他很多,毕竟,我在草原的时候,也并没有上过太多学。

张望秀脾气好到爆,但是在除了提他的名字之外。

有一个周末,妈妈休班,给我们做了一桌好菜,父亲也从画室里早早回了家。父亲慢慢地享受着妈妈为大家做的美食。

父亲把菜堆满我的碗,轻声地说,拉旦,好好吃饭,好好画画,不要生病。也给他的儿子张望秀夹菜。说,望秀,每天速写的功课,不能偷懒,至少两幅啊!

张望秀不正面答话,只气呼呼地说,不想叫望秀,我要改名字。

这是老问题,只要谁叫他一遍“望秀”,张望秀都会生出改名的想法,我常常纳罕,这个名字有那么令人生厌吗?

父亲张以枯听到儿子的话,也不生气,依然耐心地说:望是取杜甫先生《望岳》里的望,秀是从山水画中得来的意境,希望你站高看远,领悟山河之美。为了这个名字,我可是费了心思的!

“望秀,我不望秀,我望鬼!”张望秀气呼呼吞下最后一口饭,悄悄地嘀咕着离开饭桌。

自那天起,张望秀在所有用得到自己名字的时候,都把那个“秀”字改为“鬼”字,他叫张望鬼。他为自己的新名字得意了很久。我觉得他的新名字也很有意思,也叫他望鬼,慢慢地为了亲昵,我就叫他鬼子,他也特别满意我对他的称呼,好像因为我认同了他的名字就相当于成为他对抗父亲的盟友,因这层关系,我和鬼子兄弟的感情更加亲厚。

虽然日常他叫“张望鬼”,但户口本和身份证上的名字,依然是“张望秀”,所以,名字一直是鬼子兄弟的心病,他一直说要背着父亲去派出所改名字,要改成“张望”,后面不加字,想望什么就望什么,管他是望鬼,还是望仙! 然后他还会很得意地对我说:“哈哈,是不是很厉害?!

我说,很厉害!然后祝福他改名成功。

當然,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也没有改名成功。唉,这个世界上再没有那个叫做张望秀的、跟自己名字较了一辈子劲的人,不知他到了另一个世界,会给自己起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鬼子兄弟,啊,兄弟!

仁钦

更嘎果然拿出尼玛拉旦给我看过的那张照片来问我上面那行字的意思。我当然没有告诉他字的意思,但如尼玛拉旦预料的那样,更嘎很认真地跟我说:“从今天起,拜托仁钦老师好好教我,我会认真学习藏文的!”

我认真地点点头,我今天除了带他继续逛村子,练口语,我还要开始给他讲元音、后置字这些知识了。课程开始变得有点难了,但这都不是问题,只要更嘎开始认真,没有他学不会的,这小家伙,认起真的劲头,实在很可爱。

他学得认真,我当然教得也起劲儿,所有的老师都会喜欢聪明且好学的学生。

这对父子是那么特别的一对儿,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却显得那么陌生,甚至我能看到更嘎对尼玛拉旦的抗拒,这叫人伤感,我有点可怜尼玛拉旦。而且更嘎明明是藏族人,却对藏文化一无所知,这实在叫人遗憾。

我多么希望把自己懂的一切教给他,希望更嘎通过努力学习来理解和适应这里的生活。

更嘎

今天晚上就有藏文课,我的家庭老师仁钦会准时到我家的。我迫不及待地期盼他到来,我希望他能够教给我更多的藏文知识。仁钦老师上节课结束的时候说,从这次开始要给我带二年级的藏文课本了。

这段时间,我学会了30个藏文字母、元音、后置字和再后置字、头置字、系足字、叠加字等知识,还学会了很多日常用语。

仁钦老师特别用心,他恨不得一分钟就把所有的知识都教给我。

下课的时候,他很认真地给尼玛拉旦布置作业,让他给我听写藏文单词和句子,还要让他跟我聊天。

不用仁钦老师嘱托,我自己就会的,我主动地跟尼玛拉旦找话说,我给他讲在成都的日常,讲成都的学校,成都的家,讲放假去重庆看望爷爷奶奶的事,能用藏语说的,都用,但我掌握的单词实在有限,所以,汉藏语混用得很厉害,尼玛拉旦一边被我搞得哈哈大笑,一边给我纠正。

我发现了,尼玛拉旦特别愿意听我讲成都的那些琐碎的话题。原来,我们不说话,我涂鸦,他喝酒,现在,我给他说话,他就常常忘记了喝酒,头脑显得清醒了很多,在我涂鸦的时候,他居然会给我建议,有时会直接拿过去修改,你别说,经他修改过那么一笔两笔,我的作品似乎马上就有了不同的景象,好在哪里,我说不出来,但真的不太一样了,这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了。

看到我惊诧的表情,尼玛拉旦把我带到家里那间一直关得严严实实的大房间,我一直以为那是旧仓库,当我进了房间看到的却是厚厚的尘土下面全是油画和未完成的油画,还有堆成小山一样的绘画工具、书籍等物。这些东西,我当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因为,我和鬼鬼的家里也全都是这些物件。

看到这些,我就开始哭,坐在门槛上大哭。

哭够了,我拼命地去扒拉那些旧物,尽管那些尘土几乎把我呛死,但我还是拼命地想把那些东西理出来。

我看到了尼玛拉旦的画,这真是让我吃惊。

尼玛拉旦居然会画画!居然画得这样好!

我看他的眼光突然就不同了。

尼玛拉旦做饭依旧难吃,尼玛拉旦依旧不爱换洗衣服,尼玛拉旦依旧爱喝酒,尼玛拉旦依旧满脸沉郁,但我似乎并没有那么嫌弃他了。

“为什么现在不画了?”我问他。

尼玛拉旦不理我,拿着一幅画着阿妈的照片。

我俩站在阿妈的照片前。尼玛拉旦跟我说:“你阿妈,她叫勒吉。她是个善良的女人,你要爱她。”

我想知道更多关于我阿妈勒吉的事,但尼玛拉旦却沉默了。

我有点生他的气,瞪了他一眼,不理他。

尼玛拉旦仿佛并不在乎我是不是生气,转身又去喝酒了。

结果,那天晚上很神奇,月亮特别亮,我拉上了窗帘,月光还是白晃晃地照进屋来,惹得我根本睡不着觉。后来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却做了一夜的长梦。

我梦到了月亮,月亮變成了仙女,仙女手里拿着水罐,那水罐是我爸爸鬼鬼画里的水罐,仙女对着我笑,给我喝水罐里清甜的泉水……她还说了很多祝福的话……最后,风把她身上的衣带吹起来,她就飞了起来,水罐却留在我的脚边……我准备拿起水罐去追她的时候,醒了。

醒来,我觉得浑身舒畅,全身又暖又润泽。

那天早晨,我没有流鼻血。

我走到阿妈的照片前,仔细辨认,梦里的仙女,跟阿妈很像。

尼玛拉旦

更嘎最近学习藏文有点痴狂,不停地读和背,以前我跟他说话,他也爱理不理,现在特别主动热情地找我说话,而且用藏文,当然,他的藏文里多数夹杂着汉语,说得很乱,但我能听懂,不过,那混乱的语序,惹得我要笑坏。

真的,更嘎真的聪明,这点特别像他的阿妈勒吉。勒吉是阿坝州人,虽然也是藏族,但她说的藏语跟我们玉树的藏语有很大区别。不过她跟我一起没有多久,就完全学会了。她那时候是我们四川美术学院校外的一个藏餐馆服务员,她没有读过什么书,长得也并不漂亮,但,她无忧无虑,像我们草原上的一株开得自由自在的格桑花,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无可救药地爱上她。

我和勒吉回到草原,那是多么自由幸福的一段日子啊,像住在天堂!

更嘎

虽然还有半个多月就期末考试放暑假了,但尼玛拉旦还是把我的转学手续办了,我进了我家附近的民族学校,被分到二年级一班,我的班主任就是我的家庭老师仁钦。

仁钦老师说这学期马上就结束了,没有新课本,他把我安排在班长的旁边,让我跟他合看一本书,我的同桌我并不认识,但他头上的红色棒球帽让我突然想起他曾在球场叫过我的!我对他微笑,他却热情地回应给我一个熊抱。

仁钦老师没有给我发课本,但他给我发了各科的作业本。

我便在我所有的课本和作业本上认真地写下我的名字。

仁钦老师拿起我的本子,当着全班同学夸我的藏文写得好,同桌带头给我鼓掌,欢迎我的到来。自此以后,我就正式开始学习藏语了,因为它是我们的一门很重要的科目。

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其实,我差不多已经猜出鬼鬼在照片上写的那行字的意思了,但是我还是有点怀疑,以我对鬼鬼的了解,他可不是一个爱抒情的人,肉麻的话,他从不爱说。

我还得再认真一些学习藏文。

藏文,当我用心去学习的时候,我发现它其实并不难,那些音,那些字,那些单词和句子,好像从来都在我的身体里,只是睡着了。现在只需要将他们一个个地唤醒,有的睡得浅,有的睡得沉。睡得浅的,轻声一唤就醒来,睡得沉的,我得提高声音多叫几遍。

“唤醒沉睡的语言”几乎变成了我和仁钦老师的一个游戏,这个游戏,我们玩得很开心。

我和尼玛拉旦也玩这个游戏,游戏时光如此快乐,我甚至会回忆起我和鬼鬼一起去爬树去游泳时的情景。一想起这些情景,又快乐又伤心。看到我走神,尼玛拉旦就会小心翼翼地问我:更嘎,身体不舒服了吗?

尼玛拉旦屈下190厘米的大个子来问我,我就不忍心,说:“没事。”

我发现尼玛拉旦越来越粘我,只要我一回家,他马上就跟在我身边,围着我转。甚至系了围裙,在厨房里搞半天,就为给我炒一个手机里学来的“川菜”。

而且,搞笑的是,他还开始收拾家,看到他把我从成都带回来的那些东西摆得乱七八糟,我又是生气,又是可怜他,唉,做家务,他没有天赋。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鬼鬼,我亲爱的鬼鬼啊,你到底在做什么啊,为什么不要我了,我偷偷地去借人家的电话给你打过电话的,但电话里传出声音来说是空号!我不会记错你的电话号的,你在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就特意让我背会了的,说,只要遇到问题,就一定要给你打电话。

可是,现在,那个曾经有求必应的电话号码,那个像我护身符一样的电话号码,居然成了空号。

鬼鬼,你怎么可以这样狠心。

鬼鬼,你等我!等我长大了,我就去找你!只要回到成都,我就可以找到你,那些街道,咱们的家,我都记在心里了,我找得到的。

尼玛拉旦

去成都的机票订好了。

遵鬼子兄弟遗命,受张以枯先生的邀请,我要在更嘎放暑假的第一天,带他去成都。鬼子兄弟把自己的画和房子留给了他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更嘎,有一些复杂的手续需要去办理。

其实从接到父亲张以枯先生那个电话起,我就在想到底要怎样给更嘎讲鬼子兄弟得病离世这件事,这太让我伤脑筋了。我简直不能想象更嘎听到这个事情时的表情和心情!鬼子兄弟在跟我商量让我去接回更嘎的时候,我们在电话里进行了长久的讨论,有时还会吵起来,鬼子兄弟说他不要更嘎看着他死。我说,如果更嘎对你如此重要,就应该让他陪你到最后。我们为此争论了很久,但鬼子兄弟一天天地衰弱,他最后求我去接走更嘎,我只好妥协。他坚决不让更嘎知道他真实的状况,甚至连后来通话刻意用藏语。

更嘎对鬼子兄弟的爱和依恋,傻瓜也能想象,分开,他已经难过得要死了,现在告诉他,鬼子去了另一个世界,永远地分开,他会怎样?

不敢想象。

但是,还是要给更嘎说的,最好是在到达成都之前说,要不然,到了成都他才猛然知道,他会更接受不了吧!

心里特别为难的时候,我会去寺院里给菩萨磕头,念经祈祷,想起勒吉,想起鬼子兄弟,我就忍不住落泪,菩萨不会笑我流泪,她只会慈悲地安慰我,这会让我的心平静很多。

我给我阿爸张以枯先生打去电话,跟他商量,该怎么给更嘎讲,张以枯先生想了想,说:我来给更嘎说吧。

更嘎

尼玛拉旦把电话给我,说有人找我。

我纳闷地接过电话,听筒里传来爷爷的声音,虽然我只是寒暑假去重庆的爷爷奶奶家小住,但他的声音我还是熟悉的。

我静静地听着爷爷跟我说话,发不出一个声音。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

我不要。

我不要。

鬼鬼没有死!

鬼鬼不会死!

鬼鬼不可以死!

他那么爱我的,怎么会丢下我?!

我早就知道他在我和他合影的照片上写的话了!

他不是跟我深情地告白了吗——他写着:你永远都是我的珍宝!

鬼鬼,丢下了他的珍宝,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就像我的阿妈勒吉,丢下她的珍宝,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我不喜欢另外那个世界,它夺走了我的珍宝。

【作者简介】唐明,中国作协会员,格尔木市作协主席。曾读鲁迅文学院30届青年作家儿童文学高研班。作品散见于《文汇报》《十月少年文学》《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延河》《文学港》《青海湖》等报刊,出版《心无杂念》 《德吉的种子》、“小马驹”系列丛书等十余部。现任《格尔木》杂志执行主编。获第八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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