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睿真
(苏州大学 社会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金溪吴氏虽非显宦家族,但在宋初时就是江西地方起家最早的家族,历经两宋,延绵不绝。此前学界对于金溪吴氏家族的女性曾予以一定关注①相关研究成果参见王育济:《宋代王安石家族及其姻亲》,《东岳论丛》2001年第3期,第106——111页;张明华:《王安石家族女性文化初探》,《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第14——16页;黄长椿:《王安石与柘冈吴氏》,《江西师院学报》1979年第3期,第91——96页;汤江浩:《北宋临川王氏家族及文学考论:以王安石为中心》,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傅林辉的《王安石世系传论》(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出版)辟专章详细介绍了王安石的母家吴氏家族;刘成国的《王安石家族世系考述》(《新国学》2017年第2期,第74——93页)及《王安石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18年出版)对吴、王两家族成员行状均涉猎甚广。,但多是研究王安石家族时涉及的,侧重其与临川王氏联姻的部分,对金溪吴氏家族的整体把握尚缺乏深入研究。金溪吴氏作为进士家族,其家族女性在礼仪教养、知书能文、教育后代方面都表现出相当高的水准,此外,更有善治生产、德施一方并因此受到朝廷旌表的女性,这在有宋一代也是较为珍贵的典型。本文结合正史、方志、文集等史料,对北宋金溪吴氏家族的女性群像作整体考述与研究,希望能为我们认识北宋时期的女性素质、家族文化提供参考。
北宋江西金溪的柘冈吴氏(古本作“冈”,亦可作“岗”),元代因兵燹迁到现金溪县陈坊积乡城湖村。金溪吴氏“内外族甚大”[1]1573,支派众多,盘根错节,为宋、元、明时期地方宗族社会的典型代表。实际上,金溪地方历史上出现过不止一支吴氏,除北宋兴盛起来的柘冈吴氏外,另有柘冈吴氏的分支岐山吴氏、宋元的沙冈吴氏以及明朝的疏溪吴氏等[2],但这些均不在本文探讨范围之内。
吴氏世居于金溪柘冈。金溪,古称“金谿”。“金溪水,在南门外。按郡县释名,县有金溪,水自上幕岭发源,其色如金,县因以名。”[3]176宋初金溪隶属于临川,乾德四年(966,旧志云显德二年[955]或显德五年[958],清代学者王有年在康熙《金溪县志》中考此二说不确),置金溪场,淳化五年(994),以场升县,为临川邻县。柘冈位于金溪县西北部,毗邻临川东部。“吴氏世居临川三十里外,地名乌石冈,所居又有柘冈”,王安石少年时“往来外家甚数”,对吴家感情极深。[4]51他一生六至柘冈[5],留下了大量的歌咏诗句。
此前学者对金溪吴氏的世系已多有梳理。江南吴氏的始祖吴宣(874——950),史称宣公或宣城公,而金溪柘冈吴氏一支的始迁祖正是吴宣之孙吴谦。吴谦生于后唐同光元年(923),五代末北宋初时,由饶州(今江西省鄱阳县)迁至柘冈。吴谦有四子,长子德筠和次子随父定居柘冈,吴德筠就是王安石的曾外祖父。
五代世乱,许多家族为自保或躲避战乱纷纷选择迁徙。吴氏也是宋初由外地迁来金溪的家族之一,而金溪地方最早以科第起家的就是吴氏家族。吴德筠出身布衣,因参与宋太祖的平乱而得官,官至尚书屯田员外郎,其长子吴敏“为人孝友忠信,乡里称为长者”①许应鑅修、谢煌纂:《抚州府志》卷六十三《人物·孝友》,清光绪二年(1876)刻本。,吴敏早在淳化三年(992)即中进士。吴敏有四子:吴芮、吴蕡、吴蕃、吴蒙。吴芮,天圣二年(1024)进士,官至秘书丞,为王安石岳父;吴蕡荫补入官,官至亳州录事参军,“不阿势要,恪敦孝友,为王安石所称”[3]1059;吴蕃“尝所读书甚众,尤好古而学其辞,其辞又能尽其议论”[1]1689;吴蒙,宝元元年(1038)进士。经过宋初几十年的发展,吴家在金溪站稳了脚跟,“吴敏父子三人,并起家成进士,为时闻人”[4]342,而“金溪以儒起家,未有先于吴氏者也”[4]51。
吴敏妻曾氏,为南丰曾致尧之女。他们有一女,配南丰曾易占,生子曾巩、曾牟等。这种世代通婚、亲上加亲的婚姻关系在宋代的进士家族中很是盛行。吴德筠次子吴畋育有三子一女,女归临川王益,并生子王安石、王安国、王安礼,生女文淑等;吴敏长子吴芮之女嫁王安石为妻。至此,金溪吴氏与南丰曾氏、临川王氏互通婚姻,三个家族结成了紧密的婚姻关系网。
吴氏在当地繁衍生息,开枝散叶,几百年间逐渐往金溪周边迁徙,不断形成新的分支。而柘冈吴氏一支到南宋便渐渐没落。逮至南宋末,柘冈吴闵善(1260——?)为避盗贼和战乱迁至五里外的一处庄田居住,历三世至吴本一,已是元代末年,因“红巾”之乱又迁城湖村。自吴谦宋初迁来,至吴闵善元初迁走,金溪柘冈吴氏历时三百多年,基本与大宋王朝的气运相始终。
金溪吴氏家族的女性,除了吴姓女,也包括嫁入吴家的女性。与前文所述吴、王、曾三家婚姻关系相关的大量珍贵记载保存在了曾巩、王安石等人的文集中,可从中梳理出金溪吴氏家族的女性成员情况。
曾巩生母吴氏,为吴德筠长子吴敏之女,曾易占的第二任夫人。吴氏生于淳化三年,二十四岁嫁入南丰曾家。她侍奉舅姑至孝,“于大人得辅佐之宜,于族人上下适其分”[1]1715,生育、教养了曾巩、曾牟、曾宰三子及一女。她虽早逝,但其品性学识对曾巩昆仲的影响至远至深。吴氏在世时间不长,史料仅存《曾公夫人吴氏墓志铭》[1]1715一篇,是王安石受曾巩所托而作。吴氏去世时,王安石只有两岁,“不及见其存时”[1]1715,故而信息不及一般的墓志铭详尽。
王安石之母吴氏,为吴德筠次子吴畋之女,王益的续弦夫人。有关她的记载,以曾巩的《仁寿县太君吴氏墓志铭》[6]610为详。吴氏生于至道二年(996),熟读诗书,又通阴阳数术学,“好学强记,老而不倦”[6]610。她奉养舅姑,抚育子女,尽心尽力。王益的原配夫人徐氏,生子安仁、安道,她对待徐氏所生二子胜过己出,并说:“吾爱之甚于吾子,然后家人爱之能不异于吾子也。”[6]610她多次推辞朝廷的恩荫,一心督促儿子刻苦学习,使他们以真才实学在社会上立足。她持教有方,“均仁七子,间有俊杰”[7],不仅以自身才学熏陶、教诲子女,她的高尚品德更对王安石、王安礼诸子女起到了言传身教的作用。安石“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1]1314,乃至为相时能始终以天下为己任;安国“自少已杰然以材高见于世”[6]201;安礼“能勤吏事,骇动殊邻,于古无愧矣”[8]8470,乃至于女儿文淑以能诗善咏闻世,足以窥见吴氏优良母教之一斑。
此外,吴敏夫人曾氏及吴畋夫人黄氏,也对吴氏家族的壮大有着不可忽视的贡献。曾氏是尚书吏部郎中曾致尧之女,出身于具有深厚文化积淀的进士家族,她“于财无所蓄,于物无所玩,自司马氏以下,史所记世治乱、人贤不肖,无所不读”[1]1714,抚育的四个儿子皆贤达能文,其中两个都进士及第。而黄氏严于礼法,少言笑,“渊静裕和,不强而安”[1]1573,与族人相处和睦,待人接物恰如其分,“又喜书史,晓大义,往往引以辅导其夫,训其子”[3]1740,王安石为黄氏外孙,从小便深受外祖母的熏陶。她们的到来,或直接或间接地为吴家的文化积淀有所增益,在金溪吴氏的起家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王安石妻吴氏,为吴敏长子吴芮之女,生于天圣四年(1026),封“吴国夫人”,又封“越国夫人”,在一些笔记小说中也被称为“豫国夫人”。关于她的生平,在王安石的文集和正史中均未见详细记载,笔者亦未查找到相关墓志传记资料,只从一些出于攻击王安石需要所作的野史笔记中,才能窥见一二。
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后附的《夫妇考》[4]341-342,对野史笔记中所载攻击王安石的事件一一予以驳斥。如魏泰《东轩笔录》载豫国夫人叱叶均、毛抗,高文虎《蓼花洲闲录》载吴国夫人以锦帐嫁女,二陈《谏议遗墨》云王安石妻“穷奢极侈,斥逐娣姒,而诟叱官吏”,皆意在攻击王安石不能治家。[4]341-342蔡上翔考吴氏、王氏家族诸墓志铭,云安石及吴氏的母辈、祖母辈“诸夫人皆尊尚礼教,上下和睦,其被及于诸妇女,无不知书能文”[4]342。安石安贫守道,高风亮节见著于当世,攻讦者们无法挑刺,便攻击其族亲,父母、兄弟、子女无一得免。今人傅林辉对攻击王安石及其族亲的野史笔记也辟有专章考述和驳斥[9],兹不赘述。
金溪吴氏书礼传家,历代笔记中都称安石妻吴氏“最能文”,胡仔云王安石家的女性皆能诗,提到“荆公妻吴国夫人亦能文,尝有小词《约诸亲游西池》”[10]。
吴氏是王安石的表妹。明道二年(1033),王安石时年十三岁,随父丁忧归临川,在柘冈与诸表兄弟姊妹同窗共读,与吴氏两小无猜。庆历三年(1043),王安石与吴氏成婚[11]116,婚后生活和美。她教养出的子女都是饱学之士,王雱“性敏甚,未冠,已著书数万言”[8]8467,长女蓬莱县君“工诗多佳句”[12],次女福国夫人“颇知书,能诗词”[13]。吴氏晚年寓居于女婿蔡卞家。元符三年(1100),朝廷赐吴氏江宁府官屋六十间[14],时年吴氏已是七十五岁高龄。
王安石妻妹吴氏,为吴敏次子吴蕡之女,王令妻。吴氏生于景祐二年(1035),婉慧夙成,博学能文,“天才超然,辞翰之工,不假师授。喜读孟轲氏书,议论宿儒所不及,谓非妇能,皆秘弗耀”[15]407。经王安石的热心撮合,于嘉祐三年(1058)和王令成婚。不幸的是,婚后不到一年王令即因足疾去世,留下吴氏及一遗腹女。后吴氏回到娘家守丧,与母兄一起生活。“丧除,议所适,雪涕自誓”[15]406,她誓不再嫁,为王令终身守节,“屏居别墅,仅蔽风雨,恶衣粝食,人所不能堪”[15]406。如此三十五年,于元祐八年(1093)以疾卒,时年五十九岁。
吴氏寡居后,因其兄吴伟曾仕于唐州,便移居至此,开荒拓土。众人“惮其役之大,懵于方略,睨莫敢举”[15]406,吴氏不辞辛劳,每岁率领农夫“开污莱,均灌溉,身任其劳,筑环堤以潴水,疏斗门以洩水,壤化膏腴,民饫秔稻”[15]406。在吴氏的规划下,通过年复一年辛勤的劳作,堤堰修成,利及一州,吴家亦积累了相当雄厚的家产。
不仅长于经世,吴氏更是以其贤德在地方上树立了威望。吴氏分毫不私自家产业,而是拿来慷慨周济乡里。有穷困无力偿还者,她当面焚掉券书,因此,吴氏在当地德声日隆。吴氏对地方的贡献突出,其杰出的领导能力与高尚的德行又使她深受地方民众爱戴,故而当地民众自发地向州官举荐吴氏之德,州官又上报朝廷,吴氏最终获得朝廷的旌表。“迹其泽被一方,功昭于时,岂特古今女子所未尝有,虽烈丈夫建立,无以过之。”[15]406有关吴氏受旌表的始末,《宋会要辑稿》[13]2103-2111、《王令集》附录《吴夫人传》[15]405等均有收录。王令在国史有传,吴氏又有此佳谈,二人确实称得上是“夫妇俱贤,伟奇杰出,高视千载,邈无与俦”[15]407。
需要注意的是,墓志及旌表等资料往往是从赞美的角度出发,将多方功劳归于一人,所记不免有夸大之嫌。对照张邦基所记其外祖父吴豪行状,可知吴家于唐州积累生财,非吴氏一人之功。“邦基外祖父吴豪,字特起,世家临川。其兄仕于唐州而亡,因家江上,治田于黄、玉二陂,遂以多资闻。”[16]这里将治理田陂的功劳归于吴氏之兄吴豪。父、兄皆不在人世,吴豪在家中自然是家长,故而张邦基所言亦有其合理之处。《节妇夫人吴氏墓志铭》[15]406-407录此事始末,言吴氏因见其兄立于田垄旁,云“当如是作,如是成”[15]406,她便依言亲力亲为,每岁农隙率众开荒拓土。吴氏数年如一日地活跃于地方事务,固然功不可没,但在她的背后更少不了家族其他成员的参与和支持。
吴氏的遗腹女“长有淑德”,长成之后,王安石亲为择婿,“高选诸生”,最终挑中了钱塘吴师礼。吴师礼“为时名臣”,其事迹后被载入《宋史》列传。[15]406-407
除上述几位女性外,尚有几位谱系可考而传记资料不甚充足的吴氏家族女性[11]21-24,如吴蕡之女,归晏殊之侄晏修睦,封“长乐郡君”;吴蒙之女,归李介夫;吴蕡之子吴豪之女,归张某,生张邦基。观之,吴氏家族的几个联姻对象均为书香门第、文学世家,称得上门户相当。
作为抚州地方的文化家族,北宋金溪吴氏家族并未出过显宦,主要男性成员也不见于史传。然其家族女性整体素养之高,不仅培育出王安石、曾巩等文学大家,更兼有善于治产,才学与经世能力俱佳的杰出女性。史载宋代女性才学的例子并不少见,而这么多高才学的女性如此密集地出现在同一家族里,确实称得上稀见。吴氏家族女性的文化素质为何如此之高?笔者认为有以下四个原因:
首先,宋代取士政策的转变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前提。唐宋易代之际,门阀士族的消亡和新型士大夫阶层的兴起,带动了崇尚科举起家和热心教育风气的形成,在江西的方志及时人传记资料中也屡屡出现重视教育、聚书讲学的例子。在这股风气下,宋代江西的进士数量相比前代有着爆发式增长。以科举进士而言,唐代江西进士共65名,但到了宋代就猛增至5442名,是唐代的80余倍。在宋代,江西进士数量名列全国第三,仅次于浙江、福建。[17]“为父兄者,以其子与弟不文为咎;为母妻者,以其子与夫不学为辱”[18],在这种士风开放、全民向学的潮流下,吴氏家族女性有着较高的文化觉悟,其文化素质自然不低。
其次,金溪吴氏家族女性文化素质之高,少不了家族与当地其他文化家族联姻的相互影响。吴氏家族的联姻对象皆有家学渊源,从早期的临川王氏、南丰曾氏,至后来的临川晏氏,这些文化家族以临川为中心,以婚姻的联系形成了错综复杂的社会网络,相互扶持、影响。在这个名士辈出的文化区域,作为联系婚姻网络的女性,不仅受本家族文化氛围的熏陶,也接受着联姻对象家族文化的影响,不仅聪慧知书,且形成了尊尚礼教、坚忍不拔等良好品格。
再次,宋代社会对士人阶层女性的才学也相当重视。王安石在为祖母黄夫人所作墓表中曾有如下议论:“女妇居不识厅屏,笑言不闻邻里,是职然也,置则悖矣。然其死也,闻人传焉以美之,是亦教之熄也,人人之不能然也,传焉以美之,宜也。”[1]1573为女性作铭,有着树立典范、教化后世的意味。进一步来说,墓志铭的书写体现着时代的价值观。宋代女性出现在墓志铭中的形象往往是与族亲相处和睦、事舅姑孝顺、乐善好施,部分女性颇有才华,能用平生所学相夫教子。宋人墓志中并不吝于夸赞女性的文化才学,宋人文集中亦屡有关于女性读书能文的记载,也从侧面说明了宋代社会风气不甚限制乃至鼓励、肯定女性读书的现象。要言之,舆论的支持为宋代女性读书学习提供了方便,但宋代社会对女性才学的支持是有一定限制的,并非一味地肯定。“吴王二家外戚妇女,多知书能诗”[4]118,然金溪吴氏、临川王氏家族女性的文学作品基本没有存留,只能从宋人的笔记中摘出一二残句,可见,夸赞女性的才华,也是侧重相夫教子的一面而非文化才学方面。这是历史的遴选,亦是后世的憾事。
最后,我们应当注意到,吴氏家族保存下来的女性传记资料尤其是墓志资料,较其他家族更为全面。她们的墓志铭多由王安石撰写,因而保留在文集中传之后世。传记资料的特性是隐恶扬善,且又出自族亲之手,自然有夸大失真的一面,仅凭此类材料评判家族的文化水平高低未免失之公允。但至少这些传记资料对于女性文化知识的记录,不会是凭空而来的,仍然值得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