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红梅
行走的野草
那天,当我风尘仆仆地回到老屋,看到人去屋空的庭院里长满了蒿草、 狗尾巴草、马齿苋、打碗花、蒲公英、猫儿眼、酸枣树等许许多多熟悉的野草时,心,在那一刻突然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悸动,一种温热的亲切的感觉传遍全身。直觉告诉自己,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集体出行。它们是来这里寻找我和我的家人吗?
这些可爱的、美丽的、惹人的野草可一直是我的朋友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父老乡亲,过去我们哪一天不去山间看望它们?我对这个世界最初和最后的感知似乎都与野草有关,家乡那广袤的草原就是我童年的乐园,采花、折枝、挖药材、割柴、打猪草、割牛草……野草丰盈着草原也养活着这片大地上的生灵。那时候,到处都是它们的身影,崖畔畔、山沟沟、道路旁……我们亲如兄弟姐妹,从来不曾分开。
可今天,当村子变得空落落的时候,那些忙于生计的庄稼人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些野草的存在,就像不经意间遗忘了一个故事。可它们是有情物,一下子离开了亲人就茫然的不知所措,所以才商量着这样的一场集体出行——来到我家庭院里。家家户户空荡荡的庭院里,可还是没有找到主人,面对挂锁的大门,它们不忍离去,就留守在了这里,替老屋的主人守着这里,等主人归来,以姹紫嫣红或者荒草萋萋的模样。
此刻,看到我,它们就笑了,那笑容是以花朵的方式绽放,甜甜的;那笑声钻进耳膜,刺得我心痒痒。
野草在行走。
过去的日子该是苦的吧?那时候,他们刚探出头就被牛羊的舌头卷走了,或被农人手里的镰刀收割了,偶尔开出几朵花,也多是来不及姿意绽放,就被调皮的孩子们采撷,可它们有顽强的生命力,一茬茬地活下去,草木一秋,那时候,它们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成长了。
可如今不同了,牛羊走了,农人也走了,没有谁把他们稚嫩的生命卷进舌尖反复咀嚼然后以实物的方式吞咽。它们再也不用等待镰刀的收割,可这值得庆幸吗?而奉献又何尝不是一种快乐。其实,他们很失落,很孤独,像流落在城市的农人一样的孤独。它们把自己的身体疯长成一帆孤影,在风中飘摇。它们很想念曾经收割过自己的农人,那些恋草恋花的姑娘小伙子哪里去了?于是,它们四处奔走,像一群被遗弃的孩子,满世界地寻找亲人。
野草在行走。它们沿着那些羊走过的、牛走过的、农人扛着犁铧走过的、村子的男男女女都曾经走过的羊肠小道开始行走,才不几天的时间,这些小道就被野草的足迹挤得密密匝匝,风吹不进来,雨淋不透,唯有荒草萋萋。
行走的脚步依然不曾停歇,它们突然就变得雄心勃勃,像一个不甘寂寞的青年人在尘世间寻找自己的爱巢。而村庄恰成了黑夜旅途中的灯塔,风雨后闪现的彩虹。它们不知道没有人居住的屋子比眼前的草原还要孤寂,用钢筋水泥撑起的楼房比寒冰还要沁骨。因为无知,才有执着的行走,无知给了它们快乐和希望。它们以为曾经爱着它们的庄稼人都一定是躲进屋子了,它们就想着要见他们,亲口问问:“这么久了,我的亲人,你们究竟去了哪里了?”
有了这样的信念的支撑,这些野草的行走便被赋予了一种新的内涵。走过阡陌间,走过人家田地的塄坎,就走到一家家的庭院里来了,它忘记了这个庭院曾经是怎样的拒绝过它?野草是最不记仇的生物,它心怀热爱、大爱,捧着一颗发烫的心来了,不几天时间就把家家的庭院挤得密密匝匝,可也终究没有唤回屋子里的主人。
主人究竟哪里去了?那个地方野草也找不到。不过主人是知道它们的行走的。在某一个思乡的梦里,他们迎接了这些野草的到来。看到它们,他们眼泪竟哗哗哗地流了下来,天亮前把异地的枕巾湿了一大坨。
他们知道,这些来自故乡的野草,正在召唤自己,站在故鄉的土地上,像儿时盼归的母亲,把自己站成一尊雕像。或者正踮着小脚跑过来,接过他肩头流浪的褡裢。
雪在跳舞
我背着书包往回走,空荡荡的天地间就我一个人,雪在我的前面跳舞,在我后面跳舞,在我的头顶跳舞,在我周围一切可以伸展腰肢的地方跳舞,它们多么快乐呀!和雪在一起,我就不会孤单。
路边荒坡上的枯草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美丽过。它们的发髻上插满了雪花,一片片的雪花还正往过飞,落在它们的发髻上,比春天的蝴蝶还多,还要刺眼,还要美丽。它们有的身上已经挂起了透明的冰球,活像一颗颗玻璃心,看到它们,我都要流泪了,我想,它们看到我是不是也这样想的——这个小姑娘,透明得像块玻璃。
我还那么小,就被一个群体隔离了,她们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长长的四十多分钟的放学和上学路上,一直是我一个人寂寞的旅程。雪花来了,我的心就被它填满了,严严实实的,装不进任何纷杂的人和事。雪是这天地间的火焰,那火苗蹭蹭蹭地往上窜着,烧得我心暖暖的,思想也跟着它满山坡的跑。
雪落下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那个童话里的白雪公主,这时,我的眼前总会蹦蹦跳跳出七个小矮人来,它们多么可爱呀!它们走在我的前面,走在雪地里,雪也在它们的头顶跳舞,它们抱着一窝窝暖雪跳,我的心也要跟着跳起来了。我突然觉得学校组织的那个新年晚会上我都可以有勇气拿出一个属于自己的节目了,拿什么节目呢?对,就舞蹈吧,像雪花那样的跳跃、旋转、飞舞,我甚至都听到了那些从远方传来的掌声,一阵比一阵热烈,海浪般的,一寸寸涌上我情感的河床,击得我心花怒放。还有,那个我暗恋已久的数学老师,我也可以大胆的向他表白了,在这个班级里,当所有的人都嘲笑我的木讷时,他是唯一给我以鼓励、安慰的人,虽然,我从来不敢抬头正眼看他一眼。
他说:我很可怕吗?
我低下头,抠着衣服角,不吭声。
他说:要自信,你会很优秀的。
我依然抠着衣服角,用了好大的力气点点头,我发现自己把嘴角咬破了,却没有发出一个音来,那种痛的感觉竟然可以回味无穷。
此刻,他的声音,还有我的那份羞涩,那份痛感在雪地里竟河流般的淌了过来,那份暖暖的感觉,要把我淹没,幸福瞬息传遍全身。
雪花在跳舞,我心在跳舞。
只有这圣洁之地,才能搁浅我的思想,我的欲望,甚至年少的我难于说出口的种种无端的爱与忧伤。
我是多么的害羞,又是多么的狂喜。雪地里我还看见了那个爱我的白马王子骑马踏雪而来,随着那哒哒的马蹄声愈来愈近,我分明看到了他飞扬的白色披肩……而脚下,我的七个小矮人正拍着手在雪地里欢呼雀跃……
暮色已经落下来了,对面的村庄已经呈现在我的眼前,我看见了母亲烧炕的烟雾正袅袅婷婷飘向村庄的上头,一片片雪花依然在烟雾中跳舞,朦胧而清晰。
没有人明白,这个性情孤僻木讷的小女孩,在一个雪花飞扬的荒野里,心海奔涌的是怎样汹涌的波涛。
雪依然在下着,它跳舞的姿态毫不因为黑夜的到来而放慢了节奏,密密匝匝地拥了过来,都要把我的小腿淹没了。进屋后,母亲一边拍打着我落了一身的雪花,一边不停地絮叨着:“天黑了,雪又下这么大,你就不害怕么?”
我扭头看着窗外的天空,此刻,雪花正在我家的瓦楞上跳着、舞着,望着我笑。多么美的精灵,怎么会害怕呢?
而我又觉得它们多像奶奶用过的旧年的木梳,把天地间梳理得齐齐整整,世界简单到只剩下洁白与幸福。
麦子在呼喊
我见过一大片麦子呼喊的样子。
它们站在初春的田野里,站在料峭的春寒里,四周是赶着去繁盛的野草和日渐荒凉的村庄,刚刚从冬雪的被窝里钻出来的它们,就像一群刚出生不久的娃娃,张大着嘴巴,向着天空,向着村庄,呼喊着“母亲”——那些种养它们的农人。
在春天的田野上,麦子在呼喊,伸长着脖颈,挥舞着手臂,喊得歇斯底里。无疑它们是一群被遗弃的“孩子”。它们还那么单薄、娇弱,娇弱到不能坚守自己的“阵地”。它们的周围密密匝匝地挤进了一些不知名的野草,粗鲁地把它们和同伴分开。一粒麦子和一粒麦子之间,由于野草的阻挡,它们的根已经开始扎不稳了,身体也被挤压得瘦瘦的,尤其是那些蒿草,还散发着一种说不清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可麦子又能怎么样呢?它们只能站在那里呼喊,呼喊种植它们的农人归来,夺回属于它们的“领土”。
在它们呼喊的空儿,农人真的就回来了,可他们并没有如自己想象的若一个母亲般俯下身去深吻它们的额头和受伤的心灵,更没有像他们的祖辈那样,来到它们中间,用粗糙、皴裂而亲切的双手为它们一根根拔掉这些可恶的长得满地都是的马齿苋、狗尾草、益母草……让那些本不该长在这片肥沃的大地上的野草重新去寻找属于它们的价值吧,比如这些野草该是上好的猪食,也是羊羔不错的“伙食”。他们来了,并没有长久停留的意思,甚至不愿给它们一个微笑、一个怀抱,他们带着冷漠的甚至是极不耐烦的表情,背着一箱“除草剂”,于是,那些药水就劈头盖脸地顺着它们的头顶喷了过来。这些狂傲的种植者,一点也不曾顾忌它们可是他亲手“抚养”的孩子,是它们未来口中的食粮,麦子闻到了那些农药的比蒿草还要令人作呕的气味,它们想抬头呼喊,叫他们“别喷药了,别喷药了……”可它们刚张开嘴巴就集体失语。农人从土地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然后,背着一个空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农人听不见,或者根本就没有心思去听它们的呼喊,城里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他们呢!
农人走后,那些野草就真的一天天的枯萎以至于倒在了它们的身边,它们却感到更孤单了。它们觉得野草是该离去的,但绝不是以这样的方式,比如它们该被收进一群找猪草的孩子们的攀笼里,比如那些嫩嫩的荠荠菜,该被装进女孩子的竹篮里,成为某个早晨农家餐桌上的美味。于是,这样想的时候,它们就更孤单了,竟开始同情起那些个当初和它们争夺“地盘”的野草,这些野草其实也很可怜。
于是麦子更寂寞孤单了,心情抑郁、沉闷,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它们只能在大地的身体里想办法,活下去。无聊的时候,就想着有风吹来,风果然就来了,麦子看见风从远方赶来,它们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相互传递着这个喜悦的消息,站立成整齐的一行,集体唱着欢歌迎接风的到来,它们喊:“风来啦,风来啦!”风就吹过来了,被风抚摸后,它们的心情更复杂了:欣喜、欢乐、焦躁、失落……目送着风又向远处走去。
幸好这山里的阳光一直在,它和雨水一起,带着这些可怜的麦子跑了一天又一天,为了解除内心的孤独和寂寞,它们一直在奔跑着、呼喊着,一不小心就与夏天撞了个满怀。
收割的季节到了,它们一个个已经长成了金灿灿的模样,以一种成熟的、迷人的,甚至嫵媚的姿态,站在田野里,依然在呼喊种养它们的农人:“回来吧!回来吧!你们看,我已经长成了你们喜欢的样子……”
布谷鸟看着它们可怜,也趴在高高的树枝上,对着城市的方向,一样的呼喊着:“回来吧!回来吧!麦子熟了。”
这些懒散的种植者就真的回来了,它们激动的全身散发出金色的光亮。它们终于要和他多待好久了,它们可以享受他镰刀的亲昵、打麦场四目相对时的惊喜,享受他用自己饱满的爱把同样饱满的自己收进粮仓的欢愉。想起这些,它们又兴奋的呼唤起来——面对死亡,它们竟然可以如此欢悦。可是,一切并不是它们想象的这样,很快,呼喊就变成了惶恐与失落。他甚至没有心情走进成熟的麦地里多看它们一眼,就把它们交给了命运。整个田野里,只来了一台“大型机械”,收割机进了麦地里,一如强盗闯进村庄,一粒麦子来不及向另一粒麦子道别,就剩下光秃秃的半截。收割机碾压过的地面,像一把刀,立在大地上,一地的麦子,身首异处,齐刷刷站在盛夏的田野里,那些不屈的头颅仿佛依然在呼喊:“你们不要走……”
喊声很快便被一阵热风卷走了,那些种植它们的人正忙着把一些麦粒装进袋子,他们显得十分匆忙。边装袋子边在发着感慨:啥时候这些土地能被开发商征出去,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