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继国
出了村庄的西门,沿着一条弯曲的小径,向北走不过三里远,就是一片墓园。百余年来,新坟挨着旧坟,遵着阴阳先生定好的风水方位,从最西端兴平、武功两县的交界线上依次向东罗列分布着。远远望去,密密麻麻,一片郁郁葱葱。这里就是村子的公墓地,是我们徐王南北两个堡子的祖先安息长眠的地方。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和这一片墓园有着密切的联系。那个年月,农村很少有娱乐的场所,割草、放羊,也是每一个农家孩子必备的功课。因此,一年四季里都荒草丛生的坟园倒成了孩子们经常光顾的地方。无知的年纪里,倒也不觉得畏惧。
1993年的秋天,我上了小学。渐渐的识了字懂了文,当我再来墓园的时候,除去眼前那一抹荒草和被荒草覆盖下的坟丘,那一座座林立错落的或高或低或阔气或寒酸的墓碑上密密麻麻的墓志铭也引起了我的兴致。未经世事的年纪里,站在墓碑前,默读着上面那一行行斑驳模糊的文字,我心里竟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我面对的不是一个死人,而是一个活物,死亡也不再变得恐惧,而是充满着一种神圣感。站在三十年后的今天去回望当年的这一幕,似乎有些荒唐,但这些关于一个已经逝去的人的历史记忆,却真实留在了我当时懵懂的心里,久久挥之不去。
后来,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不识字,是个传统而又守旧的人,和那个年月里大多数的农村妇女一样,勤劳、善良却又残留着封建的迷信思想。她严厉地责备我说,去这种地方不吉利,看那些死人的碑文更是晦气,警告我今后再也不要去这种地方了。随后在大门口点燃了一堆柴禾,在上面撒上了朱砂和盐巴,让我从跳动的火苗上一遍又一遍的跃过,说是这样能驱鬼。父亲见状,却笑着说,看看那碑文也没有啥不好的,反倒有意义,那些或长或短或详尽或简略的文字里记录着这个村庄的历史。我反问父亲,死人怎么能是历史?父亲说,人的历史就是村庄的历史,小历史构成了大历史,历史就是人史。父亲的话让我听得云里雾里,我似乎懂了,又好像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墓园坐落在村庄的西北一隅,是整个村庄地势最高的地方,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庄稼禾苗,与不远处零散错落的村子遥相呼应。西边紧挨着武功县的寺召,往北和长宁镇的皂庄相隔了一道百余米的大深沟,东南两翼便是我们徐王的地界了。早年间,靠近墓园东侧的空旷处建有一座烧制砖瓦的筒式炉窑,运进去的是一块一块的黄土泥坯,拉出来的是一摞一摞蓝灰色的青砖瓦。最兴盛的时候,方圆几十里的人都从这里拉砖,每天运砖的手扶拖拉机来来往往,当然,也有一串串架子车拉砖的普通农户。而从我记事起,这座砖厂就已经废弃了,炉窑已经大面积坍塌,从内部的残垣断壁上依稀还能找见当年烧砖时残留的灰烬。砖厂兴盛了很长一个时期,但据老一辈人讲,不知从何时起,在这里干活的工人常常就莫名的生病,最后莫名的死亡。村里请来了风水先生把脉,说是烧砖挖土挖断了这里的脉气,故而招来此祸灾。那时候,封建迷信的残余思想在农村这片土地上还远远没有除净(即使今天还依然存在),愚昧的人们竟然就信以为真,拉着架子车,肩上扛着锄头和铁锨,一窝蜂地涌向砖厂,将炉窑挖倒了。
早年间,村中有胆大心细命硬多子亦颇具经济头脑之人,抓住先机在墓园的四周开垦出了一片空地,不动声色地在里边搞起了副业。冬天栽红薯,夏天育梨瓜和西瓜,一时间,反倒让这块干旱缺水无人问津的荒芜之地变成了世外桃源。由于和墓园只相隔了一条小土路,有了这一块新垦之地的存在,便吸引来了更多邻近村庄的孩子。记得那年的那个夏夜,和伙伴们相约着去园子里偷瓜,出师不利,一群人被当场逮了个正着。园子主人手持着皮鞭,一脸怒气,硬是将一堆尚未成熟的生瓜蛋子往我们嘴里塞,威逼着我们吞咽下肚。事后连吐带泄难受了三天三夜,以致后来很长一个时期里,一见到梨瓜,我的胃就犯恶心。从那以后,那些童年时代里偷鸡摸狗的龌龊行径就彻底离我远去了,我总觉得,在那一片墓园的上空,有无数双祖辈的眼睛在冥冥之中一直注视着我。
墓园呈方形,东西长,南北窄。在整个墓地的东北角,有一座断了墓碑的坟茔,那里埋着我的爷爷以及他的两个兄弟。那个年月,虽然不知道忧伤是什么,但每次来墓园割草,我都会不自觉地跪在这块断碑下,磕头,作揖,嘴里说着,爷,孙子来了。仿佛爷爷还活着,就站在我面前,即使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的面。
爷爷的墓碑,是当木匠的叔父用模子浇筑进水泥自制而成的。历经风雨的洗礼,碑身如今已经断裂,只因内部有一根钢筋的牵引,尚还未能完全塌折。碑文也极为简单——雷公忠旗大人之墓,一九八五年腊月立,就像爷爷平庸的一生。
爷爷是患胃癌去世的,走的时候刚满六十岁,那一年,我还尚未出生。据父亲回忆,爷爷一辈子脾气好,能忍住事,经得起打,也挨得住骂,年轻的时候有一手压榨棉籽油的好手艺。1958年的“大跃进”运动,导致了席卷全国的大饥荒,家里穷得实在揭不开锅,爷爷独自一人背着口袋进了终南山里给人家榨棉油,一个月后,他不但背回了满口袋的粮食,还给自己挣下了一口薄板棺材。
靠近墓园的东端,长着一棵梧桐树,究竟是何年何月何人所栽,今天已经无人知晓了,经年累月,树身已有两人合抱一般粗。由于没有遮挡,阳光充足,树冠就恣意疯长,似有一手遮天的气势。在这棵树上,住着一对成年的猫头鹰,每当夜幕来临,便会发出一声接着一声阴沉凄厉的尖叫。叫声穿过原野里茫茫的黑暗,穿过炊烟笼罩下的村庄,穿过高低错落的房檐屋脊,进入熟睡着的人们的心里,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在农村人的眼里,猫头鹰被认作是不祥之鸟,是会给人带来厄运的。那些年月,在农村也流传着一种说法,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猫头鹰降落的地方,必有老人要离世。因此,猫头鹰也被称作灵鸟或者报丧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听到鸟叫,我便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紧紧地用被子蒙住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去年冬天,我回了一趟故乡。那是一个阴冷的下午,天空中飘落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大地封冻,草木皆枯,一望无垠的关中平原在这样的季节里显得没有一丝生机。下了车,背上笨重的行李包,我沿着通往村庄的一条官道踉跄着走去。不远处,一只灰羽毛白斑点的野鸡扑棱着翅膀从一堆枯草丛中惊起了又落下,嘴里发出“啊——啊——啊”的嘶叫声。也许是离家太久了,目光所及之处,即使一派破败和荒凉,也都令我激动和心熱。猛一抬头,几处零星散落的坟丘便映入了我的视线,心头一愣,这还是我的故乡吗?我顿时改变了主意,不再着急往家赶,而是越过大路,抄着一条近道往墓园的方向走去。
隆冬时分的墓园,已经完全被干枯的迎春花藤覆盖了。坟头接连着坟头,远看,就像一重山包连着另一重山包,身置其中,人几乎没有立足之地。离开这里二十年了,我已经无法再辨认出爷爷的坟茔。凭着记忆,我试图寻找当年那座再也熟悉不过的坟茔,终于,一块熟悉却又陌生的矮矮的残碑挡住了我的视线,墓碑终于经不住岁月的蚕食,已然坍塌了。扔下背包,我长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恍惚之中,似有一股幽香扑鼻而来,抬头望时,不远处一株白色的腊梅正在盛开。这一刻,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和鲜花的气息是如此的融合,久久的矗立,久久的沉默,然后转过身,穿过迷宫一样的墓园,我头也不回地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墓园的土地已经枯竭,再也不能容纳抬进去一口棺材了。村上已经明令禁止,不允许再将坟墓箍在这里,政府提倡火葬的决策也已经提上了日程。都说陕西的黄土埋皇上,土葬的风俗在关中农村传承了几千年,根深蒂固,农民怎可能轻易就转过这道情感的坎呢?无奈之下,纷纷将亡人抬进自家的庄稼地里埋葬。我突然想,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者更久的某一天,故乡的这一片墓园会不会消失呢?时代的飞速变革,人口的流动变迁,土地的缺失,乡愁这个概念会不会也将变淡直至消亡?这绝非是危言耸听,这样的结局不是没有可能。
大地总是永恒。从墓园向远处看,左边是绿色的田野,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低矮、鲜嫩的庄稼充满着生命力。灰蓝、微暗的天空,天边是暖红的云霞。右边往下看,是宽阔的崖坡,一排野生的苟树矗立在那里,郁郁葱葱。紫色的牵牛花在树顶连绵起伏,随风摇曳,如同精灵的舞蹈。围绕着苟树丛,那里笼罩着一团淡淡的轻雾,如梦似幻。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觉得埋在地下的亲人仍与我同在,他们躺在这片土地中,作为后人,我在感受着这片土地的同时,有一种温暖慢慢进入心间。是的,亲人,我来看您了,虽然次数越来越少,感觉越来越陌生,但每当想到这一方土地,想到在这一方土地下,有你们躺着的坟茔,就觉得我们灵魂相通,你们还在注视着我。
离开墓园的时候,我随手放了一把火,那一堆枯枝败叶上就像抹了油,一碰著火星就燃。风一吹,熊熊烈焰便瞬间散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火势却并不凶猛,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又缓缓熄灭,大地上只留下一片灰烬。我在想,等到来年,春风吹来,墓园里定又会是一片郁郁葱葱。
望着眼前这一片暮霭笼罩中的墓园,我的眼角竟然有了泪。它就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荒凉,破败,却又神秘。它究竟源于何时?又埋进了多少魂灵?今天已经无法知道答案了。我无法想象当年第一个抬进这片墓园的我的祖先是经历过怎样一场或是风光或是恓惶抑或是平常的不值一提的葬礼。我无从知晓这片土地还能在我的记忆中存留多久,我也无法判断农村土葬能浪费多少土地,但毋庸置疑的是,这块土地对于如我一般的芸芸众生在精神上和心理上的分量。如果没有它,于我的情感来说,会是怎样的一种伤害呢?
乡村,并不是需要完全改造的,或者,有许多东西可以保留,因为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民族的深层次情感,爱、善、纯厚、朴素、亲情等,失去它们,将会失去很多。也许正是这顽固的乡村与农民根性的存在,民族的自性,它独特的生命方式和情感方式才能够多少得以保留。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感觉,往后的日子里,我也许回来的次数会越来越少。
再见,故乡。
再见,那一片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