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
前人对《锦瑟》主旨的解释,总结为如下几说。
1.悼亡说。追怀死去的妻子王氏,按义山《房中曲》:“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
2.自伤说。何焯批“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
3.恋情说。“锦瑟”是令狐楚家的婢女。
4.寄托说。把此诗看成政治诗。
5.诗集总序论诗说。何焯《义门读书记》:“亡友程湘衡谓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者,次联言作诗之旨趣,中联又自明其匠巧也。”钱锺书先生也赞同此说,并创辟地加以新解。
6.音理说。有人认为琴有适、怨、清、和四种声调,诗的中间四句各咏一调,所以,这是一首描写音乐的咏物诗。
前五种解释,都有“情”可原,可能性成立。对于“适、怨、清、和”这一乐理说,本人是不赞同的,尾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诗人已道出“情”字,可见是有所指的,并不是纯粹的音理学咏物诗,故第六种解释不合理。
这首诗其实可作《无题》,就如李商隐其他无题诗一样,“意志迷离,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应当归入无题系列。不妨猜测,起名《锦瑟》或许是和《诗经》中诗歌取名原理相同:取首句首两字为题;玉谿生认为既然以锦瑟起兴,就以锦瑟为题,省时省力。因此,《锦瑟》从题材可归入李商隐的无题诗或类无题诗。
《锦瑟》主旨的唯一性只有作者知晓,更有可能诗人自己也是在多种综合情感催发下写出此诗;作为后来者的我们,不必强求确定一种。然而,我们可不强求考据,却不可不从语文角度探究造成《锦瑟》多义性的缘由,即从文本出发,思考哪些文本因素导致了《锦瑟》的多种解释,究竟李商隐如何创造出《锦瑟》独特的艺术魅力。
《锦瑟》独特朦胧的艺术魅力可以从下面四个角度一窥究竟:
本诗有李商隐的一贯风格,即善用典故。宋代西昆派杨亿等人,在向李商隐学习时,也意识到典故在李商隐诗歌中的重要性和标志性,却得其形不得其神。本诗连续用了四个典故,分别是:庄周梦蝶;西蜀望帝,死后化为杜鹃于暮春时节啼鸣滴血;南海鲛人对月泣珠;蓝田日暖,良玉生烟。
这四个典故在同时代诗歌中并不常见,使用频率不高,而这不常见就造成了不确意。另一方面,即便读者知晓一两个典故,却也不会明白它们所有的确定含义,因为这四个典故自身的隐喻就不确定,四个典故都是多解的,所以往往读者在阅读时应用的只是自己知识范围内的理解,想象到的画面也各不相同。
典故有实用和虚用之分:实用是像散文一样穷追深究典故的实际含义;虚用是根据抒情诗的特点从意境上领会典故在表情造境上的效果。这首诗中,我们可以认为是典故虚用。对大多数读者而言,并不是先弄懂了这四个典故才喜爱这首诗,恰恰相反,是并不懂或不全懂它们的含义,就从字面上直接进入诗的意境而陶醉其中的。
向来诗词多有意象,然而《锦瑟》按通常的标准来讲,或许只有锦瑟这一个意象,但是读者在品味诗句时却能联想到多重连续的画面。何也?本人认为这得归功于颔联、颈联中的四个典故,这里我们不妨称为“典故意象”,即典故也起到了类似于意象的作用。
典故意象比单纯的事物意象更具画面感。众所周知,意象是与人的想象联系在一起的,而这四个典故意象的连续使用造成意境场面的转换,产生了叠映式意象,跳跃性强,使诗的意境丰富且具有动态性,扑朔迷离,使人应接不暇。蓝华增在《意境论》中描绘这四个典故:“‘庄生晓梦迷蝴蝶’,是喜,是夏晨;‘望帝春心托杜鹃’,是怨,是春夜;‘沧海月明珠有泪’,是悲,是月夜;‘蓝田日暖玉生烟’,是欢乐,是秋日。”四个连续跳跃的画面,在不同的读者看来有不同的想象,同时也正是这四个典故的叠加,为多种情感的解释提供了可能性和培养基,给予的基数大,况且基数内容又是朦胧不定的,自然“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此处可见义山的高明之处。
王蒙在《通境与通情——也谈李商隐的〈无题〉七律》中指出,无题诗的秘密在于它没有提供什么,《锦瑟》属于准无题诗,那么我们不妨也拿王蒙的方法来研究一下《锦瑟》。全诗读完,很显然,它没有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背景信息,完全没有时空的定位。读者没法确立一个坐标轴,只能架空地想象。在结构上,上下文之间没有逻辑关系,诗歌主体只是并列的典故,如同修辞的博喻一样,在这其中理不出丝毫的逻辑结构。王蒙说新闻学中的几个W——什么(What),谁(Who),对谁(Whom),何时(When),何地(Where),为何(Why),如何(How)——你在李商隐的无题诗系列中是找不到的。在《锦瑟》中同样如此。“7W 没写清,但读者可以用自己最熟悉最痛感的W 去补充”,所以众说纷纭也由此产生。
《锦瑟》读来曲折顿挫,唱叹有神,一旦记住,便让人无法忘怀,常常萦绕心中。语感上的美妙来自李商隐独特绮丽的词语,同样视觉上和想象中的美妙也来自词语的“阳春白雪”。我们不妨来看看这首诗中华美的实词:锦瑟、无端、华年、晓梦、蝴蝶、春心、杜鹃、沧海、月明、珠、泪、蓝田、日暖、玉、烟。所有这些词语,包括典故中的用词都抒情美好,深蕴情思,灵光四射,让人产生丰富联想,形成朦胧的幻境。旖旎的语言外衣,营造了缠绵悱恻的气氛,使诗的意境瑰丽奇特,情意缱绻,富于暗示性和诱惑力,意味无穷而耐人咀嚼。
提到李商隐诗歌语言的形式美,除了实词外,另一个不得不提的是李商隐诗歌中的虚词。虚词,是指名词和形容词之外,本身并不具有独立意义而必须依附其他词才能有其意味的词。虚词的作用不可小看,清代刘大櫆说:“至孔子时,虚字皆备,作者神态毕出。”可见虚词对于表情达意是关键的,它更多地反映了作者的情感心态。本诗的虚词集中体现在尾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尤其是“可”“只”两字。
尾联的意思可以说是“此情岂待成追忆,即使是当时也惘然啊”。然而不用“岂”,用“可”;不用“即”,用“只”。从情感表达上,“可”“只”情感强烈程度不及“岂”“即”,但更多了一分无奈和怅惘,一味淡淡的愁绪;从内容表达看,“可”“只”表意明确程度不如“岂”“即”,但更多了一层朦胧多义的想象空间,更多了一些韵味。可以说尾联的虚词真叫一个好,一个“可”字,一个“只”字,表达出感情的穿透延伸,让全诗的情感内涵于山回路转中更上一层楼。
李商隐的文与诗有密切关系。清代何焯说“吾独谓义山是以文为诗者”(《义门读书记》),钱锺书说“樊南文与玉谿诗消息相通”(周振甫《李商隐选集·前言》)。四六文整齐华美,讲究对仗、声韵、辞藻、用典,与诗歌特别是近体诗有不少相似之处。《李商隐的心灵世界》中指出,“以骈文手法入诗乃是玉谿生诗的一大特色”,宋人王铚说:“具体到李商隐,却似乎应反言之:其所作诗歌,尤其是五七言律绝,皆为其四六之苗裔,或深受其影响者。”我们来分析一下《锦瑟》。
1.用韵:弦、年、鹃、烟、然,押韵(元韵)。
2.平仄:此诗没有失黏、失对和其他不合律的地方。
3.对仗:颔联、颈联都对得较工。
4.句式:全诗每句都是三字尾,断句为四三结构。
工整的七律作品很多,但要做到恰当和谐,精警有味,平仄协调,词性相对,而又不显拼凑雕刻的痕迹,绝非轻易可就。李商隐是唐代诗坛大家,同时又是唐代成就最高的骈体文作者。“以骈文入诗”,写出毫无差错却又浑然天成的七律,确实是李商隐诗歌独特的审美感受和特殊感染力的重要成就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