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媛媛
进入工作状态的林宇辉,神情专注,目光锐利。
“小王,采訪时间提前一点吧,我5点有事了。”山东省公安厅刑侦局物证鉴定中心视听室一级警督、高级工程师林宇辉退休了,反而更忙了。因为参加了综艺节目《挑战不可能》,也因为给章莹颖案的凶手克里斯滕森画像,林宇辉出圈了,模拟画像这个行业也出圈了。全国各地的求助消息像雪花一样飞来,而他,把每一片“雪花”都接了下来。人的精力毕竟有限,有段时间他甚至累病了,但他知道,每一幅画像,或许就能揭开一件要案,或许连接起一个失散的家庭。他希望自己的每分每秒,都能为帮助别人发挥一些效用。
1月10日警察节,应该是老警察林宇辉接受节日祝福的日子,但他跟记者谈的,都是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他说:“2021年是建党百年,我是老党员了,也想献一份礼。”
这份礼物名叫“双百献礼”,分两个部分,其中一个“一百”,是为100位影像缺失的革命烈士画像,致敬烈士。
2020年12月3日,71岁的左长美从江苏涟水赶到济南,为的是看一眼70年未曾谋面的父亲。她的父亲左舒曾任第三十九军一一六师师部警卫营教导员,1951年牺牲在朝鲜战场上。当部队将父亲的烈士证发到家时,母亲哭得死去活来。那时,左长美才两个月大。此后,她被母亲独自抚养长大,日子过得清苦,但一直努力找寻关于父亲的点点滴滴,甚至还去过朝鲜。得知林宇辉正在为烈士画像,她专门赶到济南寻求帮助。林宇辉仔细询问、认真观察她家族照片资料,反复推敲对比,最终完成了左舒烈士的肖像画稿。
林宇辉为被拐儿童画像。他要根据被拐儿童小时候的照片,绘出其长大成人的画像。
左长美(右)看到父亲左舒的画像后嚎啕大哭。
每一张画像背后都是一段历史。林宇辉告诉《环球人物》记者说,左长美看到父亲画像时的反应令他震动。她一下子跪下了,嚎啕大哭,说着:“爸爸,爸爸……您给了我生命,但我没有给您喂过一口水,没给您买过一件衣……”林宇辉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在林宇辉的工作室和家中,摆放着很多烈士的画像,每一位都很年轻,双目有神、英俊威武。如今,他已经给七八十位烈士画像,有信心在今年完成这个“一百”计划。
另一个“一百”,是为100个被拐儿童画像。林宇辉当了大半辈子警察,深切了解一个失去孩子的家庭要经历怎样的痛苦。他想要通过努力,给100个家庭带来找回孩子的希望。
那么多寻子的悲怆,林宇辉最难忘的是吴世元、王正荣夫妇。1990年,他们2岁的儿子在火车站被拐走。夫妇二人就此辞掉工作,把女儿送回老家,带着全部积蓄踏上寻子之路。两年时间里,他们踏遍大江南北,却一无所获。绝望中的他们开始互相埋怨,最终不堪承受自责、悔恨、痛苦,双双引燃自制炸药自杀了。女儿长大后,发誓要完成父母的遗愿,找到弟弟。2015年,在一家寻子网站上,她发现一个和弟弟容貌相似的人,便不顾一切找过去。然而,以当时的技术,确认血缘关系必须要有父母的DNA才行。她咬咬牙,转身奔回老家,决意开棺提取父母的DNA。全村哗然。面对满村亲族,她说:“让我父母看到他们的儿子回来了,是我最大的孝!”
讲到这个故事,林宇辉禁不住红了眼眶:“哎呀,这个故事我讲过好几遍了,怎么再说还是难受呢?抱歉!抱歉!”
四川的朱万发和郭爱芳夫妇慕名来到济南求助林宇辉。他们的孩子彬彬3岁时被拐走,他们希望林宇辉画出彬彬28岁的相貌。
林宇辉说:“这种模拟像的难点在于,孩子当时很幼小,骨骼尚未发育完全,是娃娃脸。至于孩子28岁时像父亲还是像母亲,根据十几年经验技巧的积累,我判断出这个孩子像母亲多一些。”
那次做头像分析,林宇辉很紧张,全身上下出了很多汗。当思路调整至最佳状态后,他用3个小时连夜画出了彬彬28岁的模样。为什么连夜赶制画像?林宇辉说:“一般寻找孩子的家庭都不宽裕,他们大老远跑来,多停留一天就多花一天的生活费,我要考虑他们的吃住问题。”
从2017年开始至今,近4年的时间里,林宇辉为100名被拐儿童画像。在他的帮助下,有七八个孩子已经被找回。
2020年4月,章莹颖父亲章荣高(右)来到林宇辉家中,感谢林宇辉为寻找嫌疑人提供的帮助。
林宇辉凭借极其模糊的监控影像(左)画出嫌犯克里斯滕森的头像(中),与真人(右)相似度很高。
林宇辉虽然退休了,还在干着老本行。他给疑犯画像,为警察办案提供线索。2020年8月,在山东临沂某村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名51岁男子被一辆电动三轮车撞击身亡,到了12月,还没抓到疑犯。案发过程只被一个农家的监控拍摄下来,画面效果并不理想。“案件是在晚上发生的,视频非常模糊,而且疑犯的面貌被衣服领子遮挡了一部分,没有拍全。”林宇辉说。
接到警方委托后,林宇辉开始为疑犯画像。“我进行了认真分析,一直研究模糊图像,确定了嫌疑人脸部的几个关键部位,一个是外形轮廓,一个是眼睛和嘴的位置,再去推理鼻子的位置,还要结合当地男人的面貌特点进行分析,最后完成画像。”画完后,林宇辉跟警方说:“这个人大致年龄是45岁,而且是当地人。”
带画像的悬赏公告发出第二天,嫌疑人就被抓住了。他确为本地人,年龄49岁,与林宇辉的猜测非常接近。
对林宇辉来说,这次作画的难度不算大,至少可以看到犯罪嫌疑人的基本相貌。他之前参与的多是陈年旧案,有些案子的时间跨度甚至在30年以上,要画出多年后犯罪嫌疑人的相貌,是很困难的。“因为要考虑到他可能会变胖或者变瘦,要考虑他家族人样貌的变化,所以我经常需要警方提供疑犯父母、兄弟姐妹的照片。另一方面还要结合当地人体型的变化去研究。”这个过程中,经常需要当地人提供建议,再去修改。“但一般不会让嫌疑人的家里人去看,因为有些家人还是有抵触情绪,即便画的像,他们也会说不像。”
最难的一次,还是2017年为章莹颖案凶手克里斯滕森画像,称得上是他模拟画像生涯中的“挑战不可能”。当时,接到来自美国的求助电话时,林宇辉正因心脏不适躺在病床上。他回忆说:“当时接到的现场材料就是三段视频,没有任何其他东西。我搞了十几年模拟画像,从没接触过这样的画像需求。人在宽大马路对面的车里,窗户关着,车窗玻璃又起了反射作用,弱化了人的形象,這怎么画?”
最后,林宇辉借助仪器设备把视频一帧一帧进行分析,用了两三天的时间,发现其中的两帧能看到驾驶室里有个侧面的黑影,至少能看到人了,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就要分析此人的肤色,是白人、黑人还是黄种人。“因为美国是个移民国家。我这些年不只是研究中国面孔,外国面孔也研究过、画过,掌握了外国人的一些面目特征,分析到最后,感觉还是美国人,这个人比较年轻,30多岁。”林宇辉说。
很多人曾问他,这么模糊的视频,为什么断定嫌疑人有胡子。林宇辉答:“我查看了资料,10个美国男人中6个有胡子,这是一个概率问题。我一共画了两张。画完再回看视频,发现车内人有一个棒球帽子的形状,分析罪犯可能是为了遮盖面部。第二张我就加了个棒球帽。最后来看,第二张是最像的。”当时,美国警方看到林宇辉提供的疑犯模拟画像非常震惊,相似度在80%以上。
2020年4月,林宇辉的工作室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他就是章莹颖的父亲,他带着一块牌匾上门感谢林宇辉。面对章莹颖的父亲,林宇辉心中百感交集。他说:“无法想象,过去的3年里,他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绝望。对于我们来说,案子已经在去年7月结案。然而,他还在寻找女儿的遗体。让他无法释怀的是,至今,他连女儿的一根头发都没能带回家。他将继续用法律的武器争取自己的权益,要求美国警方继续搜寻章莹颖的遗体。”
章莹颖父亲走后,林宇辉看着那张画像写道:“经过美国司法程序的反复争论,该案在两年之后才正式开庭审理。最终,嫌疑人克里斯滕森承认杀害了章莹颖并且抛尸,被判处终身监禁不得假释。画像中的这个人,将在监狱里度过他的后半生。我把自己这几年攒下的一些稿费捐给了章莹颖的父亲。我心里明白,这点钱不能弥补他丧女之痛的万分之一,但我希望能让他们今后的日子过得容易一些。希望我的画笔能够帮助警察多抓捕几个凶手,让世界上少几个破碎的家庭。”
2017年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时,林宇辉提到了自己的孤独感。刑警办案,几个人凑在一起谈案情,你一句我一句,案子也许就有眉目了。“但我是一个人的队伍,我画像时问别人:‘你觉得怎么样?人家说:‘我不懂, 你是专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有时候画出来觉得跟嫌疑人差距挺大,很失望,但还是得自己琢磨、推敲。”林宇辉说。
为了使画像师这支队伍慢慢壮大,林宇辉一直在努力。他到各地讲课,向社会普及模拟画像的作用。“其实听课的人大都不会画画,但他们很想了解什么情况下可以应用模拟画像,这是很重要的。”他还开始带徒弟,“河北秦皇岛的、山东济南的……来自全国各地,他们对模拟画像很感兴趣,但他们都有自己的本职工作。我们就在微信群里交流心得,他们有疑问了,我就会提供一些意见建议。”同时,他也去警校教模拟画像课。
每次讲课之前、传授经验之前,他总会先“提个醒”:“第一,你不能想着学几年就能成名,我五六岁跟着爷爷学画,现在才画出点成绩;第二,你得先问问自己是不是打心里喜欢这个行业,如果不是,你坚持不下来。”
“不是一日之功。”这是林宇辉对这个行业最深的体会。2003年,在刑警队工作的林宇辉从电视上看到模拟画像能帮公安破案,就想到自己一直在画人物画,能不能尝试?“那时国内做这行的只有几个人。我向领导申请去学模拟画像,他们非常支持,到现在我都很感激。为了练习画像,我曾有1000多天没参与一起案子。”林宇辉说。
当时,模拟画像行业完全没有教科书和资料,林宇辉一上班就拿着画夹去火车站、农贸市场等人多的地方画画,一待就是一天。同事有时碰见他,他就说:“我来接个人。”“后来他们发现我经常‘接人,大家再碰见就笑一笑,心照不宣。”现在,林宇辉都有条件反射了,对面走过来一个人,他马上能在心里画出来,回家后也能画在纸上。这几年,他画了7万张人像,看人的侧脸画正脸,看儿童的照片画长大后的相貌,复原高度模糊的照片,复原高度损坏腐烂尸体的头像, 从头部骨骼推理出面部长相……他说:“这是刻骨画像。”
这两年,林宇辉常常在想,这个行业还是需要更好地发展。“模拟画像的重要性没有被注意到。很多人一想到画画,就觉得是搞艺术的,跟警察行业相差太远。也有一些业内领导看不到这个行业的重要性,没有意识到模拟画像可以协助破案。警察学院中学画画的学生毕竟很少,能不能在学院中有这一课?这是值得讨论的。”
还有不少人提出,人的脑力眼力笔力都是有限的,电脑模拟画像岂不是更科学?林宇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电脑模拟画像和手绘画像都不可能与真人完全一致。受害人受到惊吓之后就看了几眼,怎么可能说得很准确?但手绘画像的优点是容易让人产生联想,我们在辖区排查时,群众一看手绘画像,马上会想,谁是不是挺像他的?电脑模拟画像呈现的效果是照片,群众第一反应是,我认识不认识他?不认识,也就不会联想到身边人了。”
林宇辉希望:“不一定每个公安局都能配备一位模拟画像专家,至少每个省要有一两位,这样就能为当地办案起很大作用。”
采访结束,林宇辉起身离场,要去见一位来自南京的烈士家属,听他们讲述几十年前的一段往事。到了门口,他回头对《环球人物》记者说:“我准备好了,继续画下一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