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嫡
张家镇上有个张员外,年过四十,家中正妻生了一个儿子,年已十四。因为张员外是庶子,见过母亲当年所受苦楚,便发誓不纳妾。他生性隐忍,城府深沉。父亲死后,他只分得很少一点家业,当他发家之后,就把祖宅买了下来,把曾经欺负自己的正出的大哥赶走了。
能把小小的一份家业发扬光大,除了张员外自己有能力外,还因为他有个得力的管家。管家是他小时候的仆从,分家后也跟着他出来了。管家善于经营,勤勤恳恳,张员外极为信任倚重他。
原本一家其乐融融,想不到遇上飞来横祸。儿子年龄渐长,在外也有些交游,不知不觉就染上了坏毛病,今天被赌钱的上门要债,明天在青楼和人打架。管家原本还瞒着,但终于被张员外得知了,他一怒之下,用家法一顿痛打。想不到,儿子在外面花天酒地被掏空了身子,加上这一顿痛打竟一病不起,最后一命呜呼了!
儿子死了之后,妻子魂不守舍,每天见到张员外都吓得连哭带喊,好像张员外也要杀了她一样,弄得张员外连卧房都不敢进,天天睡在书房里。
这天晚上,张员外正在书房睡觉,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砸门声,管家高声喊叫:“老爷,快起来!”张员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发现四周浓烟环绕,呛人无比。他一下子跳起来,三步两步冲到门口,这时管家也砸开了屋门,拉着张员外跑了出去。
原来是书房失火了,好在灭火及时,只烧了书房,没殃及其他建筑。张员外只好尝试着回卧房去睡,这次夫人反应倒没那么激烈,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不料到了后半夜,张员外再次被管家的惊叫声惊醒:“夫人,夫人!”张员外跑出去一看,妻子已在大堂里悬梁自尽了。张员外失声痛哭,当即病倒了。丧事只能靠管家一手操办了。
一个月后,张员外才渐渐恢复了健康,只是心情郁郁,没有笑容。管家强忍悲痛劝说张员外:“老爷,您这样不行啊,这家要散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您还是得续弦生子才是。”张员外也知道,自己四十出头了,得抓紧了。于是他让管家四处打听,找合适的人选。
很快,管家就找到了几户候选人家,其中最让张员外满意的,要数在镇上开书坊的王家女儿王玉。王家虽不富裕,但祖上是读书人,算是书香门第。认识王玉的人都说,王玉不但长得漂亮,还知书达理。
张员外就让管家去提亲。王家人考虑了一下,张员外年龄是大了些,不过这是堂堂正正的续弦,是明媒正娶,家里条件又这么好,女儿当了正妻,也不会受委屈,就答应了。
张员外大喜,在聘礼上格外加重,一点不敢马虎地将王玉娶进门。婚后,张员外对妻子十分疼惜,王玉性情温柔,两人也算恩爱和睦。
没过多久,王玉就怀孕了,张员外更是把妻子当成珍宝,生怕出一点意外。管家也四处找安胎药、大补汤,给王玉补身子。可越怕越易出事,就在王玉怀孕八个多月时,她在丫鬟的搀扶下去花园里溜达,不料蹿出一只野猫,差点撞在王玉身上。王玉吓得差点摔倒,当晚肚子就疼了起来。大夫说是动了胎气,张员外急得团团转,管家不停地劝他:“老爷放心吧,医书我多少也看过一些,夫人看上去脸色还好,不像是有危险的样子。”
还真让管家说中了,折腾了一夜,王玉顺利地生下了个儿子,母子健康平安。张员外高兴坏了,摇晃着管家说:“想不到你啥都懂呢!这孩子有福气,就叫张福吧。”
转眼五年多过去了,张员外一直努力想再生一个,却总是没动静。王玉劝张员外:“儿孙天定,不用着急。”张员外摇摇头说:“你虽年轻,我却老了,看来是没指望了。”
眼看张福健康长大,到了要上学的年龄了,管家找来私塾先生,张员外挑了一个又一个,终于选定了一个颇有名气的先生。想不到只上了一天课,先生就被张福捉弄了一番,死活不肯再教了。
王玉气得要打张福,张员外却拦着,死活不让打,说小孩子懂什么,先生也太小气了。管家也连连说:“不怨少爷,不怨少爷,是先生教得不好。”
要說一个教不好也就罢了,连请了三个先生,不是被张福打跑,就是被张福气跑。每次王玉要管教张福,张员外肯定阻拦。王玉气呼呼地说:“哪有你这样的父亲,人家都是严父慈母,咱家怎么倒过来了?”张员外顿时脸色变了,拂袖而去。管家小心地提醒道:“夫人,你别这么说,这个家之前的事你是知道的,老爷受的打击太大,有点矫枉过正也是人之常情。”
左思右想之下,王玉决定自己给孩子找个先生。她委托管家带着礼金,去请镇上的刘秀才。这位刘秀才是镇上有名的才子,十六岁就中了秀才,可惜命运一直在捉弄他,十七岁就死了母亲,按当时规矩,丁忧三年,不能科考。等二十岁丁忧期满,父亲又续弦了。不料这位续弦的妻子,不到一年工夫,竟也染病去世了。按当时规矩,这是父亲的续弦,他也需要丁忧。这一下,又得三年。眼看三年期快满,老天又带走了他爹。就这样,他又得丁忧三年。现在他已经二十五岁了,丁忧还没满呢!他父亲虽是位老名士,却没给他留下多少家产。他只能靠当教书先生维持生活,等丁忧期满再去科考。
张员外也听说过这位倒霉秀才,因此王玉一说此人,张员外就挑挑眉毛说:“这人我知道,才学是好的,只是对学生太严苛了些,福儿还小,只怕受不得。”王玉却很坚持:“福儿一天大似一天,再不严加管教,将来怎么行?交给刘秀才,准没错。”张员外皱着眉说:“你就那么相信刘秀才能教好福儿吗?你对他很了解?”
这一下捅了马蜂窝,张福被赌场打了个半死后送到了县衙。知县十分意外,本来只想打断张福两条腿,现在张福杀了人,估计要秋后问斩了。他侄子听说后,表示作罢,毕竟自己只摔断了两条腿,后面还能恢复。对方脑袋都要掉了,还有什么仇没报呢?
可知县还是不甘心,虽然张福要掉脑袋,但这么大的事,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捞到,那侄子的腿就白断了。他把张员外叫到衙门,威胁他说:“张员外,咱们也是老相识了。之前你自恃把儿子藏得好,一毛不拔。这次你儿子被我抓住了,他是跟人互殴致人死命的,这里头的量刑学问是很大的。如果我判个自卫杀人,他蹲两年就能出来了,最差也能弄个流放充军;可如果我下笔狠一点,报上去个赖账不还,行凶杀人,必是要秋后问斩的。你怎么说?”
知县满以为张员外会乖乖掏钱,想不到张员外盯着他看了半天,说:“你说的可是真的?如果我不掏钱,你就要弄死我儿子?”知县肯定地点点头,热切地说:“说说吧,你肯掏多少,可以商量嘛!”
张员外站了起来,整理一下衣襟,淡淡地说:“我没钱。”说完他一拱手,扬长而去。知县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天,这次啥也没敢喊,只是打了个寒战。
既然张员外不肯掏钱,知县自然也没啥可犹豫的,报了个欠债不还,行凶杀死债主。背上这个罪名,肯定会被判死刑的。不过按照流程,死刑不是县里能定的,最多只能算初审。报到府里属于二审,有关人命案判死刑的事,府里只有同意或驳回两种做法。同意,就上报刑部审核,刑部审核同意后,才能执行;驳回,就是让县里重审,如果县里维持原判,府里还要审一次,才会确认是否上报刑部。
话虽这么说,一般案情简单的凶杀案,府里是不会驳回的,而是直接报给刑部。但这次不知为何,过了几天,案子被驳回来了,知府批复说:“债主上门,人多势众,主动行凶,情理不通。死者为奴,并非债主。驳回重审,慎之慎之。”
知县一看,知府这意思是说案子有疑点,让他重审。他问师爷这是怎么回事,师爷是绍兴人,府里有同乡师爷,消息灵通。他捻着胡子对知县说:“大人,我打听了一下,这知府大人是刚上任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对人命案子慎重些,也是表达一种认真负责的态度而已。不用想了,重审一遍,走个过场,再把案子送上去,没有不过的。”
知县觉得师爷分析得有理,于是重新过堂,让张福重新画押,整理好案卷后再次送上去,说明重审无误,初判死刑。想不到案卷送上去后,过了几天,又被驳回来了,按照规矩,人命案子两次被驳回,知县就不能再审了,得把人犯送到府里二审。知县心中郁闷,但也不敢坏了规矩,只是找来那几个赌场的人,叮嘱一番,让他们到了府里该怎么说。赌场的人当然连连点头称是。
知县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问师爷:“你猜,那张员外如此淡定,会不会早就买通了知府那边,有恃无恐,知道儿子死不了,所以才不给我钱的?”
师爷揪断了两根胡子才说:“这倒也说得通,不过我听府里的同乡说,这新知府刚上任,还是一副清廉公正的面孔,不会这么快就收钱吧?再说了,张员外家被咱们盯着呢,别说管家没出过远门,就是府里家丁,也没有出县城的啊,送钱总也要有人去送吧。”
知县百思不得其解,也只好作罢:“算了,反正如果他没送钱,知府那边审了,肯定也是死刑。毕竟他儿子杀了人,不送钱谁会帮他好好审呢?”
张福和赌场的证人们被送到府城后,知府过了一堂,没有宣布结果就退堂了。然后知府让人拿着牌票,通知张员外到府城来,就张福的案子进行协商。
王玉自张福潜逃后就已经忧心而病,在张福因杀人被抓后,更是卧床不起,水米难进。接到知府通知后,张员外进屋看了看卧床不起的夫人王玉,就带上随从上路了,留下管家打理家事。
到了府城,知府的师爷接待了张员外,告诉他,知府大人觉得张福虽然杀了人,但毕竟是被债主围攻时的反击,而且一顿板子后,赌场主人已经松口承认张福的欠债中,有很多是驴打滚的高利债,是朝廷不允许的。这些情况综合下来,张福如果能对被扎死的人家进行赔偿,是判不了死刑的,可能坐几年牢就可以出来了。
张员外淡淡地一笑:“我不会替他赔偿一分钱的,我就是想让他死。”师爷目瞪口呆:“张员外,虎毒不食子啊!你这是为何?”
张员外看了师爷一眼:“我不想说,不行吗?”
“不行!”随着一声断喝,知府大人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他死死地盯着张员外,“我就是要弄明白,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为何一定要置你的儿子于死地!他小的时候,我以为你是因为旧日伤痛,矫枉过正,过于娇纵孩子;可今天看来,你在他小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毁了他了!他是你的独子,你为何如此毫无人性?”
此时,张员外忽然像被雷劈了一样,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知府,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巧啊,真是巧啊!老天爷有眼,可又无珠啊!哈哈哈哈哈哈!”
师爷被这两人彻底弄蒙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大人,這……这,您和张员外认识?”
原来,这知府竟然是当年曾在张员外家教书的刘秀才!
知府瞪着张员外,眼中冒火:“这话我不懂,老天爷有眼怎么说?无珠又怎么讲?”
张员外毫不慌张,轻蔑地看着知府说:“老天有眼,是因为他刚好让你当了这个知府,让你亲眼看见张福现在这副德行!相信你心里此时比死了都难受吧?我还可以告诉你,王玉伤心过度,卧床不起,想来也命不久矣。老天无珠,也是因为他刚好让你当了这个知府,你既然当了知府,必然会全力保护张福,张福这条命算是保住了。不过以他的德行,再犯事是早晚的事,你等着瞧好了。”
知府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张员外的衣领,说:“你这个疯子!我为张福平冤是依法行事,我与王玉相识,又当过这孩子的老师,当然不希望看见他死!你又是为何,儿子要死了,夫人也要死了,却如此高兴?”
张员外一把甩开知府的手,大喝一声:“刘秀才!就算你今天当了知府,我看你也是个斯文败类!你别以为当了知府就可以高高在上了,我一纸诉状,就能让你身败名裂!你说我高兴?我高兴个屁!从张福三岁开始,我就不知道高兴是什么感觉了。我只是觉得痛快,痛快你懂吗?你这个伪君子!”
师爷吓得浑身发抖,眼看这事要失控,这张员外发了疯,要真说出点什么秘密来,知府大人未必会怕,但自己听见了,可能就要大事不妙,他嘟囔一声:“卑职去泡茶……”他转身就要走,却被知府一声大喝钉在原地:“不用走!我刘某人一生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有什么怕别人告的!”
张员外冷冷地看着知府说:“我问你,父母热孝,丁忧守制,在此期间,夫妻行房尚且有小不孝之罪,若是与女子无媒苟合,该当何罪?”
知府一愣,脸上慢慢露出奇怪的表情,既有匪夷所思,又有恍然大悟,他摇着头,语音缓慢而沉痛:“此为大不孝之罪。平民为此,杖责二十,枷号三日;士子为此,剥夺功名,永不复用。”
张员外哈哈大笑道:“我以此告你,你有何话可说?”
知府盯着他说:“你究竟是如何想到这一层的呢?”
张员外冷冷地说:“我能打下这一片家业,难道我会是傻子?我当时一时不慎,妻儿意外双亡,心灰意冷之下,娶了王玉,得了张福,自然百般珍爱,一时无暇细想。但时间长了,种种诡异之处,自然就慢慢想到了。管家听说,自从你在山上狼口中救过王玉之后,你们两家就过从甚密。王玉倾心于你,还曾求她父亲主动上门商讨过。不知为何,你父亲不肯同意,否则你二人早成夫妻,还会轮到我?管家还听说,在我提亲之后,之所以王玉的父亲拖了一阵子才答应,也是因为王玉不死心。她还曾偷偷跑到你在山间读书的小屋去!此事管家找到了无意中看到的猎户,你敢否认吗?你能否认吗?”
知府苦涩地说:“就凭这个,你就认定我和王玉有奸情?甚至认为张福是我的儿子?”
张员外的笑声终于也低沉了,他缓缓地说:“我对王玉和张福视若珍宝,怎能轻易相信?可回想起来,王玉怀胎八月就生了张福,说是野猫冲撞,焉知不是安排好的?张福出生后,王玉就再也没有怀过胎,管家略懂医术,他给我诊断了,说我阳气不振,过了一定年龄后很难让女子怀孕。他虽然说得吞吞吐吐的,但我明白了,难怪我前妻只在我们年轻时生下一个孩子,后来十四年都没有再生育过。我又怎么可能忽然间就重振雄风,让王玉怀孕了呢?还想延续张家香火,我真是痴心妄想啊!你说虎毒不食子,若是虎洞里进了一头狼崽子,你说虎会不会咬?会不会吃?”他双眼血红,声音里带着哭腔,带着嘶吼。那种伤心,那种绝望,让一旁的师爷如同光着身子站在雪地里一样,只想打寒战。
知府默默地聽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他缓缓地坐下了,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他抬起头来看看张员外,又看看师爷,像是有千斤重担压在他身上一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了,说出了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一句话:“师爷,吩咐下去,准备澡堂。”
至少有半炷香的时间,没有人说话。
张员外瞪着知府,和知府一开始瞪着他的眼神是一样的——疯了,一定是疯了。
师爷喃喃地说:“老爷,您这会儿要……沐浴更衣?”知府点点头说:“我和张员外是老相识了,我们都要沐浴更衣。今天就委屈你了,伺候一下我俩。”
师爷不敢多问,连声说道:“卑职该当效力。”说完他一溜烟跑下去,很快就让人将后院中的澡堂准备好了。知府站起来,一把抓住张员外的脖领子,连拉带拽地扯进澡堂。张员外虽然有所挣扎,但并不剧烈,一来对知府的行为迷惑不解;二来知府毕竟年轻,力气大些。
进了澡堂,只见用石头砌成的大池子里热气腾腾的,都是热水。知府不由分说,开始撕扯起张员外的衣服,张员外激烈地挣扎着,师爷见这情形赶紧上来帮忙,很快就将张员外扒了个精光。知府飞起一脚,把张员外踢进了池子里。师爷一哆嗦,心说莫非大人要杀人灭口?那我也很危险啊。正想着,知府瞪着师爷道:“你也脱!”师爷哆哆嗦嗦地脱了衣服,也进了池子。两个人待在池子里,一脸惊恐地看着发了疯似的知府。
终于,知府开始慢慢脱衣服了,他咬着牙,脸上青筋暴起,双眼血红,手抖得厉害。但再慢,衣服终究还是脱光了。就在他完全脱光的那一刻,池子里的二人同时发出了惊呼声!
知府面无表情地坐进池子里,一个劲地撩着热水洗脸,也不知道脸上的是水,还是混合着别的东西。张员外却率先撑不住了,他跪在池子里,号啕大哭:“这、这怎么会?怎么会啊?”
师爷抖着手拿起衣服,想给知府披上,知府一挥手扔到了一边,红着眼说:“你以为我父亲,一个读书人,一个老名士,为何会在我娘丧期刚过时,就不顾旁人议论,匆忙地续弦?你以为王玉的父亲到我家去,让我父亲去提亲,我父亲为何会一再拒绝?你以为张家绝后了,你就发了疯一样,疯狂地报复每个人。你可知道,从我父亲去世的那一天,我家就已经绝后了。父亲本想再生个孩子的,但续弦的妻子也去世了,他也就认命了。他不让我娶王玉,是怕耽误了一个姑娘的终身幸福。”
张员外颤抖着问:“这伤痕,是那次,是那次……”
知府点点头,自嘲地说:“那次王玉跑了,我被狼咬了,没人知道,从那天起,我已经不是……男人了。我确实钟情王玉,但我俩清清白白的,那次王玉去找我,我狠狠心把这事告诉她了,否则她不会死心去嫁给别人。我想教张福学好,一是因为那是为师者的操守,二是因为他是王玉的孩子。”
张员外惨叫一声:“张福,他是我的儿子?是我的亲生儿子?”他跳出池子,跪在地上,拼命给知府磕头:“大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儿子不能死,他不是凶杀,他是自卫啊!大人,我对不起你,你杀了我,我也毫无怨言,只求你千万救我儿子一命啊!”他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加了一句:“他也是王玉的儿子啊!”
知府站起身来穿衣服:“你说王玉病重,性命垂危?”张员外一下愣了,随后瘫在地上,拼命打自己的耳光,打得满脸是血。
知府冷冷地说:“张福的案子,我会秉公办理,你赶紧回家吧。”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是聪明人,想想你是怎么从一点疑虑,变成死心塌地地相信张福是我的儿子的?我想有些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张员外听了,忽然身子一激灵。
此时,在张员外的家中,管家正在给王玉喂药。王玉看着管家身后的背包,虚弱地问道:“你要走了?”管家叹了口气,说:“夫人,是我对不起你。在这件事里,你是最无辜的。”
王玉惨笑着说:“你把人都支走了?”管家点点头说:“他们都出去办事了,我喂完你这碗药,就该走了。”
王玉摇摇头说:“这药,不吃也罢。福儿死了,我也活不了了。”
管家低着头说:“夫人,喝了吧,就算让我安心。我知道死了儿子是什么感觉,万念俱灰,毫无生趣。不过你还年轻,以后还会再有儿子的。我走了,你们茶水里的药也就停了,他还不算太老,还有机会生个儿子。我虽恨他,但只想让他的一个儿子偿命,至于他绝不绝后,交给老天吧。”
王玉不再说话,让管家给自己灌了药。管家背着包袱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在一片嘈杂声中,张员外带着几个府衙的衙役,把管家押了回来。
张员外看见桌上的药碗,面如死灰,扑在王玉身上大哭:“夫人,是我害了你呀。我回来晚了一步,让这贼子害了你呀!”
王玉挣扎着坐起来说:“不,他给我喝的是治病的药,不是毒药。如果不是他临走前给我灌这碗药,我只怕撑不到你回来了。若不是为了给我灌药耽误了时间,他也许就真的跑了。”
张员外回到院子里,扯下管家的包袱,里面是一些金银珠宝。张员外看了半天,忽然说出一句让人意外的话:“怎么不多拿些?”
管家冷冷一笑,说:“这是我多年操劳该拿的,我是贼吗?会偷你的东西?”
张员外蹲下身子,咬着牙痛苦地说:“我拿你当半个朋友对待,我打过你吗?骂过你吗?我究竟有什么事对不住你,你要这样害我?你诬陷夫人,诱导我毁掉少爷,在他堕落的路上,你还多次亲手推一把!究竟为什么?”
管家抬起头,冷漠地说:“为了大公子和大夫人!”
张员外诧异得瞪大了眼,吼道:“这跟你有什么……”他忽然顿住了,匪夷所思地看着管家,用手指着他:“原来是这样……”
管家点点头说:“你还记得吗?咱们俩是在灯会上教训无赖时认识大夫人的,大夫人也是庶出。你知道吗,她一直喜欢的人是我,常常偷偷和我约会。可我出去收账,风餐露宿一个月,回来后,她却成了夫人。后来我才知道,你去大夫人家提亲,他父亲高兴得不得了,你们很快就成亲了。一个庶出的姑娘,能得到你这样的员外的青睐,她家当然求之不得。她没法反对,也不敢说跟我的事,否则就是杀身之祸。我回来后,木已成舟,心如死灰。我也不怪你,因为我没跟你说过我和她的事,你不知道。”
张员外连连点头,喃喃地说:“我确实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管家接着说:“我和大夫人约好,从此各不相认,好好过日子。想不到,大夫人却怀孕了。我精通医术,推算之下,才发现这是我的孩子。大夫人又喜又怕,她怕孩子生早了,让人怀疑。我就用安胎药,帮她往后拖了半个月才生,这才不让人怀疑了。”
张员外反而平静了下来:“那后来她再也没怀孕,是你搞的鬼吗?”
管家點点头说:“大夫人说,她想让这个孩子继承家产,不想再生孩子了。我就配了药,放在你和大夫人的茶水里,她就很难再怀孕了。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你却失手打死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最可怕的是,大夫人悲伤过度,精神失常,她总是拉着我说,老爷知道了,老爷什么都知道了,他会杀了我们的。最终,她还是死在了这种恐惧中。”
张员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那天晚上我书房失火,是不是你……”
管家闭上眼睛,脸色发白:“那是我最痛苦的一次。我想杀了你,不是为了给我儿子报仇,而是想让大夫人活下去。可大夫人虽然精神不太正常,但看见书房着火却拼命往里冲,要救你出来。无奈之下,我只好让她先回屋,自己砸门去救你了。那天晚上,她让你住在她的房里,也是怕我再下手害你。可她又怕你,在这种煎熬中,她选择了自己解脱,却留我苟活于世……”
张员外抬头看天,心中百味杂陈。半晌,他苦笑着摇摇头说:“所以……你后来帮我续弦的时候,就已经想好要报复我了,是吗?”
管家看着他,惨笑道:“当然!王玉和刘秀才的事,我早就知道。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奸情,但我知道她入门时并未怀孕。我停了茶水里的药,王玉自然就怀孕了。然后我又用催产药,让她八个月产子,埋下伏笔。之后我再慢慢地把王玉和刘秀才的事说给你听。我相信,以你刚硬记仇的性格,一定会对自己的儿子下手的。只是我没想到,你居然用‘娇子杀这样残忍的方法。这样虽然让我看着更痛快,却让王玉成了陪葬品。我不想害了一个无辜的女人,所以临走前给她灌药,想救她一命,却没想到,因为耽误了这点时间,害了我自己。”
张员外点点头,沉默片刻,忽然扑了上去,对着管家疯狂地拳打脚踢起来。管家一动不动,任由他打,王玉想阻拦,却站不起来。一旁的衙役们都傻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打了好一会儿,张员外自己已筋疲力尽,他喘着粗气,把包袱踢给管家:“你走吧,带着你应得的钱,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
管家诧异地看着他:“你不杀我?也不抓我?”
张员外摇摇头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那么多仆人里,只有你跟着我出来了。因为咱俩是一样的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我杀了你儿子,我儿子却还活着;我害死你的女人,我夫人也还活着。就这么着吧。这次我在一个人身上,学会了宽恕。”
管家愣了愣,说:“原来公子没死?天意,天意啊。”他站起身,背上那个背包,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没走几步就摔了个跟头。他咬着牙站起来接着走,越走越远。就在身影快看不见的时候,张员外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你……再找个媳妇,生个儿子。你得有个儿子,她……肯定也希望你能有个儿子!”
快看不见的身影,在远处顿了顿,似乎朝张员外挥了挥手。
五年后的一天,张员外府上一片火红,鼓乐喧天。经此一劫,张福走上正路,继承了家业,这天是他成亲的大喜日子。经知府做媒,张福娶了知县的侄女。而知县的侄子,也就是张福如今的大舅子,腿早已痊愈,一脸不高兴地坐在上座。
新人一拜天地之后,二拜高堂。坐在高堂上的张员外拉着夫人的手,笑得很开心,指着旁边的知府,朝儿子喊道:“先拜你师父,不不,先拜你义父!你们的第一个孩子是要姓刘的,张家和刘家,一子两不绝!”
(发稿编辑:朱虹)
(题图、插图:杨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