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克
谈论别人的写作总是比谈自己的写作方便,所以有的时候我就是通过谈别人来谈自己的。我并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诗人,布罗茨基曾经这么干过,不少同行都这么干过。有一点还是要提前说清楚,有的时候谈的别人就是别人,和自己并没有关系,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在生活中我几乎是不相信直觉的,但是在诗中你有的时候不仅必须相信它,而且还要依靠它,仿佛它是一座坚硬的靠山,或者是一种神秘的天赋。
我的诗中经常出现我这个人称,有的时候当然是我,但是有的时候不是,不仅是在性别发生变化的时候。这个戴着我的面具的人,自然是在表达别人的声音,他/她有自己完整的声音系统,就像是戏剧舞台之上的某一角色,他/她的喜怒哀乐和行为经验当然都是属于他/她本人的。我只不过是借出去一副表达的工具,也就是这个身体而已。我的声音就是哈姆雷特或者李尔王甚至是卡列班的声音。但是我怎么能保证里面不掺杂自己的声音呢?如果我是故意在里面掺杂个人的声音呢?或者我还把其他人物的声音也偷偷摸摸地模仿进来了呢?事情正在变得复杂,而且事情本来就是复杂的,尤其当我们面临我这个复杂面具的时候。那么《冬天》是不是戴着春天的假面?而谁又知道诗中的我们是不是一种面具呢?我们这副面具其实更加具有欺骗性,揭开面具后面恐怕只有一个孤独的傻瓜吧。我只是假装自己有许多同伙,和自己差不多,并且责无旁贷地支持自己。即使我在写他/她这个第三人称的时候,也可能不过是经过我(拐了多少道弯儿大变身的)之后才获得的巧妙伪装。这种客观性也是比较可疑的。但是大多数底细的宣布权利始终是归于作者个人的。接受美学几乎不买这个账。所以我的话既重要又不重要,但你还是要记住,看起来单纯的声音可能也是复调的,而那些听起来像合唱又像嘈杂市声的声音可能却是单调的同盟。这么说我们或者我又陷入相对主义沼泽了?并不是。事实而已。
大多数力量都不是来自于自身的,因为自身怎么看怎么渺小,即使你在某些时刻故意膨胀也不过是一个走夜路唱歌给自己壮胆的乡下人。这里的你可能仍旧不是正在读这篇东西的你,而是我或者其他某个无聊的人,《回忆与纪念》着什么。那些力量是实际存在的,比如某些已经成为精神星辰的前代同行与他们的写作,艾略特或者奥登,或许还有乔伊斯与贝克特,想想距离《荒原》写成的时间快要百年之久了,你还有什么感慨可发的呢;再比如某些当代同行之中的佼佼者,有亚裔的,也有其他族裔的,甚至还有住在同一座城市的人,他们强烈地刺激着你不要睡懒觉或者柔和地刺激着你如何重新评价自己的工作,虽然你向来觉得睡懒觉没什么不好,自己的工作做不做也都是无所谓的。这些力量甚至无关诸如文学传统历史责任之类的问题,而只不过是已经存在的事实。事实而已。就好像有几年我每个月都会去读新近出版的《大西洋人月刊》或者《纽约客》,里面登载的诗其实就那么寥寥两首或者三首(谁知道这个比例又是如何确定的),但我还是每次都会比较认真地去读(相较其他类型)。但是读完好像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并没有获得某年研读艾略特之际明显的提升之感。我记得在某期杂志里,一个叫布鲁克斯·哈克斯顿的诗人,是这么写粘土制造的东西的——
当星群抨击着黑暗
在尘世之上,死掉的舌头
在粘土里开始说话。
死掉的舌头这个短句子让我浑身一激灵,好像印度电影《误杀瞒天记》里瞪大眼珠子的维杰。他的黑色瞳仁位于眼睛上部,下部则是眼白,给你一种他似乎总是向上看的错觉。不管怎么着,让人浑身一激灵也就可以了。在写作实践中,这种效果能不能追求到呢?
想到是一回事,做到是另外一回事。就说复调声音,某人(《冬天的翻译者》还是《点评者》?还是《那些不常见雪的人》?)其实是下了一番功夫才有了一点儿实际体会的(从面具理论和戏剧里面获得了多少益处啊),而力量我们虽然已经看到了这么多,但是怎么把它们移植到或者培养到自己身上那可就难了。这里至少存在着一种转换的机制问题(与此相似的还有把他人经验转换到个人经验之中)。准备工作是需要提前做的,比如多读肯定是需要的,然后也得多想想,也就是沉思或者思考。想着想着,或许就会找到一点儿有效的方法,或者从别人的实践(作品显示的或者作者自己讲的)中获得这方面的启示。如果暂且不谈机械性工作,那么你也可以在耳熏目染中或者日积月累中依靠神秘的感知方式把这些力量注射到自己的身体之中,然后让它们自由生长,或者悉心照顾或者耐心培养。同时你也必须知道,这些都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的,或者至少留有余地或者空隙的,让我们有机会随时注入一些异质,甚至让它们就此发生偏移或者改变。因为最终目的是清晰的,那么道路问题反而成为一种辅助性存在。这些不过是写作的基本事实。事实而已。没人会为事实惊讶,尊重它,然后与之建立联系,并使它能够在暗处泛出光泽。批评家的注意力有时在阐释上面,可能就不会在方法上面给予你一些具体帮助,而这些东西更多的是属于工匠范围的,而工匠在有的文化之中是被瞧不起的或者是被置于等而下之的角落里的。而写作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属于动手能力超强的手艺人范围,无论我们把写作行为视作技术还是技巧或者技艺,都必须从认识字(单词)或者词汇以及短语开始,从搭建句子开始。也就是说语文关是一个硬邦邦的事实,无论如何是绕不过去的,即使你是一堆破坏力极大的语言泰坦诸神——你竟然还是他们(人称与群体)——这是我开始的时候没有想到的小型桌面游戏。
尽管我对经验性的诗感兴趣,但是我却常常幻想着写出那些与现实经验毫无关系(至少是表面上)的幻想诗,甚至有时觉得这可能才是一个诗人真正的本分。这是一种具有未来性的事实还是一种具有历史性的事实,我更倾向于后者,否则这写作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行了。而且这些诗一直在等我将它们从头脑之中请出来。但是这里面仍旧存在着与及时行乐目标类似的挑战,你还是缺乏一些必要的构成以及你已经很难纠正的先天不足。这也是一个既定的事实。事实而已。所以我还是有机会的。但是如何再次获得开始的机会,我还在思考之中。怎么办?这是一个比较关键的实在问题,如果这个问题连问都不问麻烦就大了,但是即使你一天问三遍你也没有办法,那才是让人头痛的。待在舒适区没有错,但是你既然提出要求了,或许就应该认真地琢磨琢磨,因为你的时间看起来还是一大把一大把的,就像小时候在五连感受的那样,时间和空间似乎都是无边无际的,但是这些并不是事实,而且从来就不是事实,只是你曾经误以为事实的想当然。在纸张上涂鸦因此就变得有意义了,而你一旦将之从出口放出去还是需要灵魂技术双料审查官严谨检测的。这是不同生产阶段要求的,就像你每次见到陌生植物(比如兴安白头翁)以及其他陌生知识(某些可以用来解释神秘事物)的时候都生出了解之心一样。但是你问过耳朵吗?声音知识有时并不在纸上。
诗歌比想象的更为复杂——奥登这时再说这句话,我想你可能就会有更深的体会了。单纯是单纯的,但是复杂仍旧是复杂的,就看你面对的是什么或者就看我们想要怎么表达。或许就此可以检验检验约翰·德林瓦特的一句話——抒情诗是纯诗质活力的产物——究竟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呢?那么你在合法的怪癖(我原来以为是福柯说的,后来才知道他引用的是勒内·夏尔的诗句)或者创造性的偏执狂(托马斯·品钦)之中又能怎么样呢?或许你也衷心希望创造会成为一个显在事实,希望或者让你确保自己必将获得一个真实的审美的谜语,那就太带劲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