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导演宋坤儒:站在沙砾中找星光

2021-02-07 21:59屈舒鹤
现代青年·精英版 2021年12期
关键词:老兵

屈舒鹤

今年9月,中国纪录片《1950他们正年轻》上映(以下简称《1950》),豆瓣评分高达8.9分,也让抗美援朝老兵这个群体彻底走入大众视野。该片历时四年制作完成,通过26位老兵对入朝参战经历的讲述,对战争、友情、生命的理解,用平实朴素的话语,还原出真实战场的残酷,也触动着无数当代年轻人的心。

这部电影同时也让人们记住了一个名字——宋坤儒。作为青年导演,他有着出众的专业能力,同时,他敏感、真诚、执着,“我就是条虫,就是作茧自缚,弄好了变成个蝴蝶飞出来,弄不好就是变个蛾子,我也乐意。”

梦与火

时針指向凌晨4点。辛娜从睡梦里醒来,昏暗中看见门外射进来一束光。她蹑手蹑脚地拉开门,是丈夫宋坤儒坐在台灯下,正翻看一本名叫《反脆弱》的书。

“风会熄灭蜡烛,却会使火越烧越旺。”读到这里,翻动书页的手停下了,这把火像在眼前,又像在胸口熊熊燃烧。

彼时,宋坤儒正在经历这部片子最困难的时刻:前有路演被迫取消,后有国庆档各路大片来势汹汹。他一咬牙,在没有任何宣传、任何铺垫的情况下挺着上映,果不其然,首日票房一片惨淡。

宋坤儒一直都有失眠问题,常常零点躺下,三四点时眼睛还睁着,“一到晚上,好多事情都冲进脑子里,控制不住”。多数情况下,他就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任脑海翻滚。实在难受的时候就出门骑车,穿过一条又一条只有路灯的街,骑到山顶,抽会儿烟,天蒙蒙亮时回去睡觉。

梦,是故事和灵感的生发地。他梦见过自己在空无一人的城市跑步,只听得见耳机里的音乐和喘息。也梦见过在夜间行走时,背后一阵嘶鸣,一回头看到成百上千的羊群。这些画面深深印在他脑海,不忍拂去,索性留在电影里。有一次,他梦见一大片荒原,没有草,土黄色蔓延到天际,云过雁飞,出现一行字,“每个人的青春都有一场仗要打”。那是《1950》刚做完粗剪的时候,大家为宣传语苦苦想了一周,直到这个梦的出现,带来了灵感。

于是在这幅海报上,梦变成火红的鲜花,掩映着三个年轻战士的笑脸,画面下方,一位老兵正望向鸭绿江对岸烽火连天的战场,海报右上角写着——每个人的青春都有一场仗要打。

夜晚盼梦,白日似火。一到白天,宋坤儒就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会议连着会议,城北赶到城南,不知疲倦。在片场,他兼任导演和编剧,工作人员说他“好像心里有团火,像一台永动机一样”,他不仅要调动演员、制定拍摄计划、规划下一站路线,有时连中午发盒饭都要盯一下。

用宋坤儒自己的话说,《1950》就像个“先天发育不足的孩子”,由于题材的非商业性,在投资人眼里,这是一个“根本收不回本的片子”,他一边拍一边借,历时四年,辗转多地,这个“孩子”才在夹缝中艰难出生。可上映后,由于票房不高,影院随时可能因为上座率低而取消排片,这犹如一把悬在头顶摇摇欲坠的剑。所以宋坤儒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须挺着。与其说是导演对自己作品的坚持,不如说是内心的那把火在支撑着他,“哪怕有一个观众愿意看,我们都要继续挺着。不奢求大家对过去这段历史有多么了解,只要知道曾经有这样一群老兵为我们拼过命,就值了!”

茨维格在其著作《人类群星闪耀时》里写道:“总是需要有无数的光阴无谓地流逝,才能等到一个真正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这种命运攸关的时刻充满戏剧性,可能集中在某一天、某一时,甚至常常发生在某一分钟,但它们的决定性影响却是超越时间的。”就在宋坤儒自己都快没信心时,这个“时刻”来到了,帮助和善意猝不及防地涌来。业内人士的肯定、好友的包场、电影院自愿加排“黄金场”、众多自媒体账号主动声援,越来越多人感受到他心里的那团火,纷纷加入。

那晚,宋坤儒正走在花市街边,手机里收到“壹心娱乐”的朋友陈洁发来的微信,“老宋,片子我包了一场,你值得,片子也值得!”宋坤儒很少哭,在拍摄片场,哪怕对面的老兵呜咽,他也能出于职业素养强忍情绪。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站不住了,蹲在路边哗哗流泪,并在朋友圈写道:“路边的眼泪从来不廉价,感谢所有人。”

这场眼泪过后,宋坤儒和片方共同做了一个决定——捐出票房。2021年9月5日,《1950他们正年轻》官方微博发布一则公告,“他们当年为我们拼了,我们今天为他们捐了”,宣布将截至当日归属片方分成的22.7万元全部捐给帮扶志愿军老兵的公益组织。无关名利,他就想让这把火烧得再旺些。

意义

2018年,宋坤儒在拍摄一条公益短片时结识了几位抗美援朝的老兵,“他们聊起战场上的趣事像说书似的”。与老人们的情谊始于工作,长于交心,在一次次长达数小时的聊天后,老兵们逐渐对宋坤儒敞开心扉,袒露温柔。

其中一位老人叫叶发坤,家里挂着一张特殊的相片。相片里的年轻人神情坚毅,目光如炬,肩膀上搭了一只手,但画面却只有他独自一人。后来宋坤儒方知,“这是叶爷爷和他最要好的战友。”

双双赴战场,归来剩独身。战场无情,炮火和冰雪掩埋了战友的生命,叶发坤老人不忍再看到好兄弟的昔日模样,一言不发地将相片折了一半,连同对那段往事的记忆,唯独留下了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宋坤儒被深深触动了。一开始,他也只是随手记录,可随着令人心惊肉跳的故事越来越多,随身带的四块硬盘一个个被塞满,他开始恐慌,感到害怕,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

“我害怕辜负。”面对老人们掏心窝的讲述,面对战场上曾经的硝烟尘土,面对一个个老人拉着他的手说“终于有人愿意听我们说说话了”,宋坤儒决定,为老兵们做点事情。于是,在2019年一个蝉鸣的夏夜,宋坤儒和合作了七年的伙伴李牧,认认真真地喝了一顿酒,“让老兵们和大家说说话”也成为决定拍摄的初衷。

意义,远不止于说话,还有活下去。

影片中,薛英杰老人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薛爷爷胸前有一道从不示人的刀疤,和肩膀一样长,当时他和敌人近乎贴面,寒刃刺来,这位战士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曾是抗美援朝战争军医的他,如今罹患癌癥,但老人却同他的伤疤一样倔强,始终拒绝接受治疗。

在宋坤儒的拍摄采访中,薛英杰老人从起初不愿提及往事,到滔滔不绝连续讲了六个多小时,期间脊背绷直,水都未喝一口。采访结束后,老人长舒一口气,终于靠在了椅背上,像是耗尽了全力。

宋坤儒说,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在拍摄完的第二天一大清早,薛爷爷就换上新衣服,从柜子最底下拿出勋章,小心翼翼地一枚枚戴上,独自坐着电动轮椅出了门。他摇摇晃晃地来到路口,等红灯时还乐呵呵地冲交警挥手,执勤的交警吓坏了,赶忙过来询问,老人拍拍他胳膊,抬起头笑眯眯地说:“小伙子,别紧张,我呀就是想去照个相。”后来,便从薛爷爷的家人处传来了老爷子愿意接受治疗的消息。

给老人们活下去的盼头,就是最大的意义。几个月后,为补拍画面,宋坤儒又一次找到叶发坤老人。隔着大老远,宋坤儒唤道:“叶爷爷!”“哎!”老人缓缓回头,脸上绽着笑,“是宋导演来了,来,抽烟,抽烟。”

水手

在成为导演之前,宋坤儒有长达十年的“流浪生活”。

1997年,他离开家乡北京,只身来到广州,卖过CD和磁带、做过婚庆策划、睡过公园长椅,他曾在清晨6点保险销售们一片“我要成功!”的口号中醒来,“还挺魔幻的”,宋坤儒这样形容。

去广州是为了音乐梦想。少年时期的宋坤儒,第一次听到崔健后就破防了,那句“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的歌词给了少年去远方的决心。到广州后,他结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玩摇滚,组乐队,做地下音乐,一起演出,给乐队起了个戏谑又浪漫的名字——“雨中猴群”。乐队发展最好的时候,在摩登天空发过歌,也登上过音乐节的舞台。

当时,宋坤儒每天的生活费只有5块钱,中午他会花 1块钱买半斤咸花生米,“咕咚咕咚一喝水,花生米就在肚里膨胀了,顶饱”。到了晚上,买一碗炒粉和一瓶酒,揣着剩下的钱,去城中村里看露天电影,3块钱无限看。有酒吧邀请他们去唱流行歌,150块钱一晚,还有牛扒吃,但他们集体拒绝了,“我们虽然穷,但不会委屈自己去唱不喜欢的音乐。”

流浪的生活很清贫,醒来后常常不知自己将身去何处。有时面对残忍的生活真相,转身、分别接踵而至,但宋坤儒不焦灼,他仿佛有一种沉潜的力量,缓慢且笃定。即使薪水少得可怜,他还是会挤出钱办张图书证,每天坐一小时公交,下车后一头钻进广州图书馆。

彼时,在城中村那个被稻田簇拥的银幕上,他第一次看了《末代皇帝》《地下》《教父》《战争启示录》等,也第一次知道在这块银幕里,存在一个更深更远的世界。后来他进入影视行业,成为广告导演,开始在业界小有名气,在事业不断上升时,他选择回到阔别十年的北京,重回校园,在北京电影学院学习导演。

影像,是继音乐之后又一个让宋坤儒愿意为之追求终身的东西。他喜欢1996年的一部电影《离婚了就别来找我》,影片中李保田饰演一名郁郁不得志的作家,“我就是条虫,就是作茧自缚,弄好了变成个蝴蝶飞出来,弄不好,就是变个蛾子我也乐意。”剧中人说完这句台词,屏幕外的人也潸然泪下。宋坤儒觉得,这句台词说的就是自己。

从《阿娜尔》到《冬牧场》再到《1950他们正年轻》,宋坤儒在作品中倾注了全部的精力、灵感、信念,尽管《阿娜尔》入围国外多个电影节,《冬牧场》获选上海国际电影节创投单元和金鸡创投“艺术之光”优胜项目,但在残酷的市场上,优质内容有时却很难与高回报画上等号,他的作品除了掌声之外,并没有为他带来实实在在的名利。

因而他形容自己是个“乐观的失败者”,“从世俗的意义上看,我确实是失败的,以前或许挺拧巴,现在已经坦然接受了。”他就像《白鲸记》里写的那样:“却觉得没有什么值得气馁,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抗辩。”生活仍要继续。

《草叶集》里有句诗:“做一个世界的水手,游遍每一个港口。”宋坤儒现在又重新拿起吉他,烦躁的时候弹一曲;喜欢走街串巷,听胡同口的大爷们聊天;全国各地到处飞,背上双肩包随时就能淹没在人群中。他就像一只磨砂的玻璃瓶,把星光和沙砾一股脑都吞进去,接受散落一地的沙砾,又坚信心中的那点星光,从外表看就是个不透明的大肚瓶,但瓶内,有个盛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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