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真相与历史处境中的人

2021-02-07 04:31马明高
伊犁河 2021年5期
关键词:作家历史

马明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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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归城》卷帙浩繁,是近年来罕见的多卷本长篇小说。洋洋洒洒,百万长言。作家在历史的长河之中穿越,从厦门到北疆,从海上丝路到陆上丝路,从东部到西部,从2016到1911,从1972到1911,从“我”、林子非、莫菲到钟爷、刘天亮、云朵、林拐子、谢琳娜,从1972年的林拐子到驼二爷、黑牡丹、白牡丹、赖黄脸、山西王、二锅头、独眼龙。从三个不同的时间节点,反复穿梭,进行追问、探究。通过这座始于中国、连接亚洲、非洲和欧洲古代商业贸易路线的大漠古城的“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一直在穷究极问“历史的真相”,关怀与追寻着“历史处境中的人”,以及他们的人生命运、道德践行与人性张扬。边读边叹,边读边思,从形式到内容,从叙事时间到叙述空间,都给人以强烈的“不安分的”的革命意识与先锋精神。

在经过了先锋文学洗礼的今天,《子归城》的出现,的确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令人惊叹。的确正如我言,小说的革命必须从小说内部开始,必须由作家从自我突围,自我突破,从而实现自我革命。从国外到国内,从过去到现在,从乔伊斯到伍尔夫,从普鲁斯特到福克纳,从博尔赫斯到卡尔维诺、纳博科夫,从鲁迅、郁达夫等到马原、洪峰、余华、苏童、格非,哪一次哪一个不是在不断地怀疑与质问、撕裂与颠覆,不断从思想意识和叙事方式上进行突破与革命,完成自己的想象体,建立自己的想象帝国,将自己的写作真正纳入了“花园是一座整体史”?这些正是一次又一次“小说革命”所体现出的先锋艺术表征和先锋艺术精神。

对于今天身处常规与常态的不断重复和死气沉沉的文学来说,忍受平庸和重复的压迫,就是身处困境,必须修炼突破庸常与惯性的强大生命能量,以自己的每一次写作,去经历困境,去穿越峡谷,去进行生死穿越,在绝境中向死而生。尤其在数十年文学常态与写作惯性的压迫下,小说的写作已经显得如此的紧急与艰险,更是需要像《子归城》这样的鲜明而勇猛的先锋性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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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岸和他的《子归城》创作。一是元叙述的立体运用。小说的叙述者“我”,不仅是一位历史文化研究者、文化旅游爱好者,而且是刘天亮的后人,以及十几年坚持创作这部多卷本长篇小说的作家。作家将2016年在厦门的写作过程,1972年与林拐子(林闽嘉)的相识、相交过程,与一百多年前大漠古城子归城的过往历史,不时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不时走进历史中,像“敏感记录器”一样特别直观、感性地,一一拉开了历史的日常生活画卷,不时站在当代的时空里,叙写当代现实日常生活中的台风、电脑故障、硬盘损坏,以及与林子非、莫菲的交往等等。还有诸如《“一带一路”国家风物志·卷三》《北丝路记考》《云过斋文牍》等“史料”“笔记”的不时佐证和穿插,使得小说具有了强烈的逼真感、经历感和真实感,让读者不时地感到这不是小说,而是真实存在但又有疑异的一段历史;二是强烈的新历史主义的结构叙事。作家运用多种叙述材料和叙述手段,想象性地建构了一个新的子归城,活化了子归城里的一切往事风烟,创造了一个新的子归城的世界。但是,作家重新构筑的这个世界,不是历史与现实中的那个真实世界的翻版,甚至可能历史与现实中根本没有存在过这个世界。而这个重构的子归城的历史世界,既有历史的客觀真实性,同时又具有主体的体验性与认知性,既有更大的、更抽象的历史含量,又具有永恒的人性与生命经验在历史空间中的自由演绎;三是新历史主义的存在主义叙事。发生在子归城里的一系列事件,看似偶然,充满了无意义的荒诞性,却是如此的逼真而生动。这就是新历史主义的存在主义叙事魅力。子归城“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历史传奇,与新历史主义者眼中的历史十分相似。所以,《子归城》里所体现出来的“作为个人经验的历史”“记忆的不可靠性”和“个人历史境遇”,使得“历史真相”,具有了活生生的逼真感与还原感,使得“历史处境中的人”具有了丰富的可能性与人性的自然展现;四是新历史主义的人类学寓言化叙事。子归城的创城、建城到毁城,都是大起大落,充满了传奇与荒诞,具有人类学的方法与视野,具有人类学的思想与历史观及文化学的诉求。金丁县长乱砍滥伐,大兴土木,重修古城。迎儿岳王庙时遭外敌蹂躏,刘天亮的复仇,古城门上的特别法庭。以至大山崩塌、河井水枯、涅槃河改道和子归城化为乌有,都具有强烈的反讽意味和寓言化的特征;五是新历史主义的女性主义意识。《子归城》虽然没有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切入历史,但是,在书写的潜意识里,充满了对历史场景中女性生命的关照,小说中着力塑造了云朵、赵银儿(白牡丹)、赵金儿、驼二婶等女性人物在历史舞台上的精彩人生与生动形象。更重要的是作家注重对女性悲剧命运的书写,柳芭、迎儿、双喜、陈之花以及汪妈等女性形象,在小说中充满了奇异的色彩,令人心生感慨,久久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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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归城》用四卷一百四十多万字的气魄与规模,塑造了丝绸之路上的一座历史古城。作家写尽了它的诞生和繁华、它的衰落与毁灭,都是力求探究和追问“历史的真相”。

这条西域古道,其实在先秦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它是后来中国古人开创的以洛阳、长安为起点,连接东西方文明的商业贸易和文化交流主要通道,同时也是亚欧大陆经济整合战略的要道。小说中多次提到的《穆天子传》及注本,记载的就是周穆王西巡的故事。两千多年来,西域之地总是金戈铁马,纷争不断,侵略和反侵略,分裂和反分裂,各种斗争和战事一直不断。各民族仁人志士、中华优秀儿女,为了保卫祖国的统一和领土完整,血染沙场,埋骨戈壁。

《子归城》十分注重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描绘了一副百年前西域芸芸众生的生活图谱。小说整体建构宏大磅礴,厚重深阔,奔放激越,蔚为壮观。四卷铺张,洋洋百万多字,有各国各族人物100多人,有名有姓的重点人物也有30多人,钟则林、刘天亮、林拐子、云朵、迎儿、独眼龙、二锅头、黑牡丹、赵银儿、驼二婶等主要人物,性格鲜明,形象饱满。三任县长于文迪、金丁、诸葛白,以及军管马麟、都督杨增青,有血有肉,迥然有别。红胡子雅霍甫、铁老鼠巴赫·铁尔森、契阔夫、谢尔盖诺夫、皮斯特尔、谢苗诺夫、索拉西等外国人,更是张扬狂妄,贪婪狠毒,不可一世。城中的各类风云人物山西王、驼二爷、姚麻子、张一德、赖黄脸、郭瞎子,芸芸众生木匠兼更夫郝大头、锁匠刘亮程、葱头、汪妈、陈之花、双喜、柳芭,也都富有个性,栩栩如生。

作家善于把子归城的各种各类人物置于历史大动荡、大变革、大混战的舞台上,置于各种外在矛盾与内在冲突的热火上去进行烤肉式地叙写,通过各个大事件、大遭遇、大困境的一一展开刻画。通过人物自身的性格逻辑与命运发展的各种冲突、撞击,来呈现人物的性格特点与思想变化,自然而生动地书写出了“历史处境中的人”。

主要人物刘天亮,本来是一个没有文化的“黑肚子”青年后生,来到子归城本来是想寻找恩人驼二爷,找个活干。谁知一进城就误入合富洋行二老板铁老鼠巴赫·铁尔森谋杀老板红胡子雅霍甫的现场。铁老鼠和谋士皮斯特尔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场阴谋被躲在壁炉上的另一个主要人物林拐子看得一清二楚,为后面的故事发展和人物命运变化埋下了伏笔。可铁老鼠为了掩盖现场,达到杀人灭口的目的,立刻召集希卡们兵分三路去满城追杀天亮。“但出意外了。一匹蒙古马惊了!一个厦门人出现了!”这个意外导致“天亮和追杀他的希卡们在空间上发生了南辕北辙。他们一个由西向东而去,一个由南朝北而去。”刘天亮被中毒的狗咬伤,被沙枣梁子钟则林家人救回家,在钟则林和两个孙女云朵、迎儿的救治下,治愈了腿伤。告别时,钟家送他黑陶罐,内装有酒曲、中药、精米,但他路遇哥萨克骑兵绑架,陶罐遗失,隔了几年再找回来时,黑陶罐中的东西,已经变成了浓香四溢、醇厚甘甜的美酒。刘天亮受此启发,和独眼龙、二锅头等人开始酿酒。结果第一次酿酒失败,酿成酸醋。山西王与之激烈斗争,故事一拨又一拨,冲突一个接一个,历经被追杀、煤窑做苦力、暴动流亡、做镖师、为迎儿复仇杀死巴索夫、挂在古城门特别审判、坐球形监狱,磨难重重,久经历史的火烤,却愈挫愈勇,最终才成为一代酒王。其淳朴善良、正直坦荡、有胆有识、大勇大智的人物性格,却也通过四卷小说的叙事铺张,逐步跃然纸上,活灵活现。山西王、姚麻子、神拳杨等一系列人物,也在残酷的商战和天灾人祸中,演绎出了丰富而多彩的人生故事。

再譬如主要人物林闽嘉,本是厦门的茶商之子,来到子归城,已经是黑沟煤窑的最大股东,却被贪婪、狠毒的洋商陷害,与前妻黑牡丹赵迎儿分崩离析,家破人亡,成了林拐子。他怀着满腔的爱恨情仇,装疯卖傻,终日流落街头,为人代书,却不失一个知识分子的刚骨风采,时时与本族的腐败分子与外敌列强进行着各种隐蔽式的抗争。作家为了还原历史,真正塑造“历史处境中的人”,不时从历史烟云中拉回视线,穿插1972年与老年林拐子的相识、相交和相往的叙写,穿插“我”2016年创作这部多卷本长篇小说时与其后代林子非的交往,从多角度、多层次、立体式地塑造人物形象,力求书写出“历史处境中的人”的种种复杂性、丰富性与可能性。

第四卷《石刻千秋》中,两次古城保卫战和最后的城殁是全书的最高潮,作家写得荡气回肠,悲壮动人。当契阔夫带着马刀兵返回再次攻城时,子归城的民众怒了……当诸葛白县长呐喊着把契阔夫的通牒给抵抗者做了宣告后,正在准备出城远去的焦大、武二等人,反而放下行李,决心与马刀兵拼死一战。盐商严济生、锁匠刘亮程等人也开始毁家纾难,“严济生在自家门上贴出悬赏公告:有愿意与马刀兵马匪骑匪毛子兵拼死一搏者,来鄙舍领取现银一两,有杀敌一人者,赏银十两。刘亮程则公开承诺:谁杀敌身亡,他就给谁送一枚银质的长命百岁锁。”山西王也跑到通海楼的废墟上,拄着拐棍,振臂高呼:有愿意杀敌者,本人发给枪支弹药。有愿意随我杀敌者,本人管吃管住,还发给银子!连74岁的“瘦得像根梭梭柴”的小老太太都振臂高呼……子归城里的每一个人,在一场奋力抗战的大混战中,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书写出了中华民族的英勇血性与作为人的铮铮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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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归城》最大的特点,就是它十分鲜明的非线性的复线式叙事结构。主线描写一百年前陆上丝路古道子归城里发生的故事,副线则是当代时空里作家在海上丝绸之路的港口城市厦门、泉州等地的生活。作家主体意识十分强烈,不时地从2016年“我”创作这部小说、1911年的子归城和1972年“我”与林拐子的交往三个时间节点,穿越在历史与现实的“大时空”中,大开大阖,气势奔涌,想象卓越,叙事不时地被作家打开、折叠、聚焦、凝视,让读者与作家共同面对不确定的历史面目,“痛并快乐着”,产生了强烈的“代入感”和共情、共鸣与共体。这种“出入自如”的叙事方式和叙事形态,使得这部一百四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充满了强烈的先锋意识和新历史主义色彩,而且充满了强烈的艺术张力,让历史与现实、真实与想象,虚构与非虚构,进行了有机的结合,出现了让我們惊讶甚至震撼的、可以“共享”的“心灵游戏”或“形式游戏”。

史诗性的文学野心和先锋性的叙事方式相结合,加之文本空间大量“链接”的巧妙合理使用,以及象征性、寓言化的新历史主义叙事追求,都使得这部长篇小说,不仅达到了探究和追问“历史真相”与“历史处境中的人”的理想目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具有了一种不一般的罕见的文学质地与文学品格,有了许多值得读者反复咀嚼的艺术空间和思想内涵,有了“多年以后,你会忘记许多东西,但应该不会忘记这本书”(邱华栋语)的美好记忆,有了“至于它是否经典,留待读者和岁月来判断”(舒婷语)的许多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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