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岚
“戍鼓断行人,秋边一雁声。”一雁孤鸣,秋天来了。无边的孤寂里是杜甫离散的秋天。失眠的秋天,人生的秋天。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兄弟几人分散天涯,客居他乡,音讯不达,这样的秋郁闷深长。
孔雀河边传来天鹅清亮的啼声,一声复一声,几声又几声。声音传到耳边,天鹅已经从头顶飞过。情形仿佛:“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无有诗句,心却无端地轻盈起来。
天鹅到了,秋天就来了。
库尔勒的秋天,是少雨的。那日一场秋雨电闪雷鸣绵绵不尽。雨密密地下起来。风住了,树一动不动地立在雨里。雨水冲去灰尘,露出好看的褚红色地砖,青灰的楼宇,处处透着湿气。路边行道树上,香梨坠满枝头,密密匝匝的果实伸手可及。空气里,雨丝中带着果实的味道。世间最好闻的味道,果实飘香是其一。
《鹊华秋色图》是赵孟頫的传世之作。画中秋风紧瘦,有苍茫古意。远处华不注山,双峰挺拔与鹊山遥遥相对,两山苍翠微茫。整幅画笔墨疏淡有致,愈到近处水枯木瘦,枝叶飘零,树木的骨相出来了。苍黄的绿,金黄的叶,渔舟江上,林间屋舍依稀人影绰绰,水边芦荻在秋风中摇摆。画面恬静悠淡。董其昌题诗:“鹊华秋色翠可食,耕稼陶渔在其下。吴侬白头不归去,不如掩卷听春雨。”春雨肥,秋雨瘦。不论肥瘦听雨就好。一 纸《鹊华秋色图》,留下了千年不古的秋色。
眼前的雨下得急促起来,雷声轰鸣,阵阵雨点敲击在玻璃窗上、屋檐上,噼啪有声,这样的雨让人心生远念。旧日情怀里有溟濛古旧辰光,有发古之幽,遥想松下问路,深山访友,生一盆炭火,温暖的炉火,湿衣慢慢氤出雾气。看跳动的火焰,观雨中草木生发,草叶上露珠晶莹,那是草木本心,无有尘染。这样的光景,宜遥想,远望空濛雨雾里远行人的背影,迷蒙又清晰。有人来访最好,宜对饮,热烈,激荡,酒酣处荡胸生层云,身在高处,在高处有同道并不孤单。无人亦好,好在四壁空空,孤灯昏黄的灯影下宜读旧书,听雨声滴嗒,剪一段段心事付与流水。灯下黄晕的光芒里与故人纸上重逢,白纸黑字,浅浅淡淡,远在天涯又在咫尺,念兹在兹如有神会,这是书卷文章的风雅意故人情。还宜对一窗秋雨,什么都不做,不想,就发呆,虚度,这样的光景想想都翩然。周作人有一本《雨天的书》,深蓝色的封皮,绿色的题款写得儒雅风致,让人怀想。
孔雀河水变得混浊,一圈一圈涟漪如乱石击过,惊起浊黄的波纹。远处库鲁克塔格山的轮廓越发地清晰起来,赭黄的山色与天际相接,有了雨水的滋润,山的肌理也變得不那么粗犷了。从雨中望去,苍 远、辽阔、迷蒙。黄昏时雨住了,空气中潮气弥漫,花草树木,屋檐亭台经了雨的潮润,添了些许婉约风情。
秋雨过后,天气转凉了。树叶渐黄,一片片黄叶落在草地上,一些枯萎,一些依然在枝头。叶子和青草安安静静,让人觉得喜欢。一些树叶变得深红,一些金黄。红黄、黄绿间或深红浅红明红,深黄浅黄明黄赭黄,深深浅浅过度的颜色晕染着语言描绘不出的美。秋天的美,美在色彩,色如锦绣灼灼灿烂,喜庆又富贵。
小径上覆着层层的落叶,辰光尚早,木椅上空空的没有人,几片叶子落在椅上,添了几分秋意。元宝枫一树树地转黄,再变红。古诗中说,霜叶红于二月花。爬山虎的叶子红艳艳的,阳光打在叶子上着了一层金光,比鲜花好看。春夏时节,幼儿园的栅栏上是一面拽地的绿墙,风起处,绿浪涌动。进入秋天是一墙红艳,火一样明亮,风来时像火焰窜动,起起伏伏,交头接耳,如栅栏内勾肩搭背的天真孩童。
秋天的美还在时令,是煦暖的阳光,是纯粹高蓝的晴空,安宁深阔。
天空蓝得高远,蓝得透明。蓝得只有蓝,蓝得只剩下蓝。有两株树高过屋檐直直地伸进长空,纯粹、干净,这样的风姿让人欣羡。季节到了,那些挂在树上的叶子,没有风也叭嗒、叭嗒地落下。叶嘉莹先生说,你仔细听,风吹过树的声音都不一样了。叶先生经历近一个世纪的人生,已经活成一株古树,人世里的悲欣苦寒她多有经历,暮年风华里透着清气和高贵,集佛性神性于一身,如今风度不输青春芳华。满头华发,像顶着一头银菊,洞穿世事的脸上,不染浊世的俗尘和油腻。深浅的皱纹里只是祥和,清贵迷人。“秋菊灿然白,入门无点尘。苍黄能不染,骨相本来真。”吴昌硕的菊花诗,说的是叶先生这样的风骨吧。吴昌硕善画菊,他笔下的菊花既有沧桑沉郁之美,又不失生机勃勃,叶先生当得。
午后阳光暖暖的,照在草坪和花木上。小叶白蜡黄绿的叶片已全部落光,枝干裸露在阳光下,线条毕现像一个人交出肺腑的赤诚。香梨树树身金黄,偶尔有香梨从枝头落下,摔碎在地上,碰出一地甜蜜的果汁。地上的蚂蚁,远处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小昆虫,嗅到空气中的甜,聚拢来。甜蜜的秋天的宴会开始了。
草坪上最早落下的树叶,被新落下的树叶覆盖,层层叠叠,叠叠层层。起初是浅浅的黄,慢慢干枯,变得枯黄,浅褐深褐的叶子参差相间。埋在叶子底下的草,并没有枯黄,从落叶的间隙里探出头,仍是青翠的。覆着落叶大花被,想是不怕冷的。厚厚的枯黄的叶,青绿的草,一截截涂着白石灰的树干,焦枯的沧桑和葱绿的青翠,并不突兀,像人生不同的阶段,经过鲜活,有了壮阔,美得肃穆端重。秋,渐渐深了。小径上积起了厚厚的落叶,路旁的树是安静的。池塘里几茎荷叶静静地立在水中,几枝芦苇斜斜地倚在池边。荷叶有些残了,像过旧了的时光。况味同李清照的词: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池塘里并无莲蓬,几枝藕叶在秋阳下晃动。阳光洒在叶片上只觉得清静,夏日的喧闹,溢满水面的绿,这会儿都变得清浅,池底依稀可见瓦砾、碎石。小渠里已经没有水了,叶子安静地落在池底。阳光只是好,暖暖的,让人享受。
走在小径上,踩着落叶,咔嚓,咔嚓,一声高,一声低,耳边的喧嚣、车轮声、人语声都听不见了,喜悦弥漫心上,不知道为什么欢喜,却是欢喜,只是欢喜。踩落叶的声音是世间最美的声音。刹那间无数美好的事物都跳到眼前,心变得像落叶一样轻。阳光照过来,大朵的云在天上飞,一些不可及的远都在眼前了。
一脚踩下去,哗——,咔嚓。左一脚,右一脚,哗——,咔嚓,身体里无数个声音回荡起来。童年没有走远。一个走路蹦蹦跳跳的小女孩,捡一根枯树枝,这儿戳戳,那儿捣捣。草丛中寻几枝野花,嗅一下,举在手中。再去扯过狗尾巴草,这人脸上挠挠,那人耳后蹭蹭,转身逃也似地跑掉,身后是笃笃笃追来的脚步声,喘息声,笑闹声。那小女孩是年少的我。声音落在脚下的落叶上,咔嚓,咔嚓。迷离又恍惚,时光就在眼前。
抬眼又有落叶飘落,打着旋,落下来,好似百十只蝴蝶翩然而下。昔年庄周梦中栩栩然为蝶,自喻适志,不知几多快乐,俄而遽然梦醒,蝶是庄周,庄周是蝶?几无可辨,亦无须辨。与蝶为梦翩跹自怡的美好情境流转,让人思慕至今。
秋日的好,还在舌尖。各样水果上市了,众多的甜聚在唇齿间,吃出一段段甜滋味。今年秋天柿子吃得多。库尔勒并无柿子,这些柿子都是经远途跋涉而来。灯笼般大小的柿子,去蒂,用小勺搲着吃,沁凉甘甜。有时过于心急,柿子放得不够软,吃到嘴里有一丝丝的涩,也喜欢。张岱在《鹿苑寺方柿》中说,萧山方柿,如瓜大,生脆可口。六月暑天,食之如咀冰雪。又言萧山柿多涩,献良方说,以桑叶煮水放凉,倒在瓮中,把柿子浸没其中,放两天,涩味尽去,食之柿鲜美异常,啧啧,真让人向往。柿子的好,还在随时可吃,不像吃石榴要有闲情。石榴的甜是从齿间沁出的。剥开石榴,粒粒剔透,吃得一嘴星光灿烂。那日朋友送来一箱会理的软石榴,很甜,总觉得少些滋味,没有籽,吃起来到底少些况味。私以为,石榴还是新疆皮尔曼的石榴好,大且甜又好看。有时石榴放在桌上,并不吃,好看。看着看着,就成了清供。
各样的水果下市,秋日将尽。秋风黯淡了星辰,白昼一天天短去。天将黑未黑,暮色起来了。楼前一株榆树上鸹噪声一片,麻雀栖身其中,不知几多,叽叽喳喳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声声叫黑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