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张琴
自姑婆谢世后,老房子里,人影渐空,衰败是显而易见的。仿佛只一个清明,回乡扫墓的我们,便只能停留或寄住在伯父们家里。
这些年,伯父们陆续从老房子一带搬迁,将新家填进了新农村的大小格子里,窗明几净不说,一应起居也与城里相差无几,且因离圩镇近,自有一份便捷热闹。按说,住下是妥当的、舒服的。可不知为何,住下后,心里总有局促、感伤,仿佛暗影里平白生出一双撵赶自己的脚来,不断催促着我快告别,快点走,别回头。如是,陪伴我长大的村里的那条老巷子,一晃竟有十年光阴不曾走过了。
老巷子不曲折,简单说,只是一条且深且宽的青石板路。往南,是田畴山野,生长粮食,并幽居着村庄死去的各种灵魂;往北,连着拱桥以及拱桥之外的精彩的外部世界。一来一去,南来北往,有出息,没出息,都从巷子身边走过。
别以为老巷子看不见,它其实是长着眼睛的。它的眼睛,无处不在。有 时,长在两厢宗族大屋、民房院落的大门上。有时,长在仿佛参差犬牙咬合着巷子的、从各门口伸出的一条条石板上。有时,直接就落藏在排水沟渠里,雷声一响,睁眼一看的它,仿佛苏醒的巨物。
我是无比害怕巨物的,哪怕这些只是我的想象。当然,也不完全是我的想象。位于中段的祠堂,大门常年敞开着,数口等待主人的漆黑棺材,悬空搁置在大梁上;照壁前头,飘乎两朵,忽明忽暗的烛火,多看几眼,似乎照壁后头,就伸出一双鲜艳又诡异的绣花尖头鞋来。单独面对老巷子的我,好比一个犯了错的小可怜,怯怯站在手拿戒尺的威严祖宗跟前,浑身禁不住一阵哆嗦。这种惊惧,最是使人难受,我渴望出走,逃 离,渴望世上能有一种魔法,能将自己变成风一般的小兽。小兽,一路向北,不停奔跑。北边,有车站,有省道,省道两头,是老巷子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大爷爷过世那会儿,我读高中,请假回家参加葬礼。出殡是在早上。五点不到。天寒,似乎还下着雨。祭祀的猪一杀完,大人们便张罗着让我们披麻戴孝,迅速站好。站在队伍前头的伯母们正跟堂姐堂妹嘀咕着什么。母亲的耳朵竖着。不一会,母亲转脸看我。又一会,母亲来到我面前。母亲悄声交待我,送大爷爷上山,待 “将军们”一落棺,就要赶紧往回走,走快点,抄南山岭的小路,回祠堂,抢木梳,好生跪灵堂前,把头发梳顺。我不理解,问为什么?想来母亲也是不懂的,不懂的她,便只会恼羞成怒地抢白我,让我闭嘴,照办就好。我心里哑然一笑,只好点头。果然,回程时,堂姐堂妹们都很能跑。
很快,一个堂姐出嫁了。对象是永丰机械厂的工人,婆家住县城有名的下西坊。临恩江河北岸建起的下西坊,有几百年历史,曾是老永丰的商业中心。一条直街,南起报恩塔、状元楼,北至老百货商场。直街两侧的住家和店铺,都是两屋的木结构楼房,看着很是气派。直街为轴,蝴蝶形的土地上,遍布七曲八拐的巷子。这些巷子连接起来,宛若盛大的迷宫,里头藏匿着无数的木匠、鞋匠、篾匠、铁匠,卖布摊、补伞摊、渔具摊、瓷器摊,修理铺、杂货铺、五金铺、白事用品铺……
寒暑假,在父母厂子里住腻的我,便不管不顾,频繁跑去这个堂姐家做客。我莫名喜欢上了下西坊的巷子,觉得它们比家乡的老巷子亲切,简直就是一堆儿合你心意的小伙伴。在下西坊,我时常一个人从这条巷子窜到另一条巷子,有时看人打铁,有时看人补鞋,有时看人编织笼,有时看人折寿衣。回想起来,我看得最多的,竟是一个长久支楞一幅大黑墨镜的算命摊主,人称董半仙。
一直觉得“董”这个字,只有“美人”才能与之相配。喊一声,娇娇柔柔。似乎可见瘦瘦长长、一步三摇的美人,弱柳扶风,在池边飘逸着,像个梦似的。“董”,怎么能跟半仙凑在一起呢?那真是太别扭了!然 而,孩子从来都是倔的,不是吗?大人想让孩子早睡,越强调闭上,孩子的眼睛越发睁得滚圆;大人爱讲鬼故事,越申明恐怖,孩子的耳朵越发竖得挺括。这“董半仙”越不中听,一个读高中的孩子,越爱时时往他那间简陋的算命摊子跟前凑。
算命摊子的门,很矮小,远远看去,像个猫妖洞。门楣上,挂着一块暗红色布帘,帘子正中,分了一条缝,左右写着“算命” “求福”的字样。门里头,是工作区,五个平方米吧,正中摆个木制案台,上面供着观音菩萨像。菩萨跟前,有个不起眼的小香炉,满目人间烟火。案台左侧,是张太师椅,年份有些老旧了,每回去看,董半仙必坐在这张椅子上。
别说,摊子虽小,生意却极好。远道而来的人,早早就在那排成长队了。队伍很安静,一点不见争吵,每个人都显示出非比寻常的耐心与涵养。似乎一举一动,菩萨都在里头看了,倘若言语冒犯、举动出格,肯定是不行的,菩萨会怪罪,必定得不到想要的庇佑。这些人虔诚着表情,按顺序,猫着腰,鱼贯而入,对端坐在太师椅上的董半仙,心生敬畏,亦步亦趋地陪小心招呼着。落坐,斜着腰,曲着膝,仰脸对话。偶然,董半仙把尖瘦的手指从藏青色的唐装宽袖里伸出、掐指一算时,总能吓那善男信女们一跳。我第一次认真听董半仙算命,因为“清汤西施”。“清汤西施”是小时候我给定义的,她来找董半仙算命时,样子已经有些老了。
清汤,是家乡的叫法,在外地,它叫小馄饨。我人生吃过的第一碗清汤,就在这位“清汤西施”的夜宵摊上。小学四年级的那个暑假,母亲跳出农门,成了林业系统的一名临时工,与父亲在同一家工厂上班。领到人生第一笔工资的母亲,特别开心,宣布要请全家看电影、吃夜宵。电影好不好看,我全忘了,只记得散场后,母亲很大方地,给我们姐弟仨买了桔子水。喝完,我们又分外地想吃真桔子。母亲爽快应准。父亲麻溜溜将我们带到了县城主街的十字路口。秤刚压好,钱还未付,我便从秤盘里挑了个大的。剥皮,一边撕桔子的白色丝皮“夹衣”,一边吞口水。旁边有个好听的声音提醒,“夹衣”不兴剥,和着瓣吃,营养更好。抬头一看,是一个围着雪白围裙的用板车摆夜宵的好看女人。
这些板车,兩边车把上挂着两摞层层叠叠的塑料靠背椅,红色粉色蓝色居多,小山似的高耸着;前半部分是些瓶瓶罐罐及装着神秘玩意的大包小包;后半部分是独立小灶,小灶上支着锅,火焰在灶里傻乎乎地笑;车轮上方的两边车辕,还挂着几张可折叠的小木桌子。拉板车的人抖擞了口袋里掏出来的白色围裙及白色手套,父亲口中“流动的清汤摊”拼装完成。也不知是不是她长得格外好看的缘故,就属她的板车看着最干净最精神。
清汤是老板娘一碗一碗现包的。只见她左手执皮,右手掐馅,堪比钢琴家的一双灵巧手,不到一分钟就包好了一碗的料。她将案板上包好的十几个清汤麻利一抄,倒入沸水,等待上浮的空隙,佐料什么的都搁碗底不说,还将下一碗的全部包好。捞 起,入汤,撒葱花,一碗皮薄如蝉翼的清汤上桌,咬一口皮肉,韧而不柴,滑而不腻,余香悠长。再说那汤,氤氲着肉香,飘洒着葱绿,鲜美得不得了,我似乎把人生的第一碗清汤咂巴到一滴汤汁都没剩。“清汤西施” 说,好吃就对了,她说自己每天天不亮就站在两米来宽的木台边,开始磨粉打皮。面团要劲道,皮要擀得好,一揉一搓,最要功夫。汤呢,也是灶火慢熬,汤锅底料都是她从菜市场精挑细选买来的新鲜筒子骨。
“清汤西施”其实是来给自己女儿算命的。她跟董半仙说,自己女儿在一家单位上班,付出很多,却始终不得前程。前段时间去工地检查,又把脚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担心错过什么,郁郁寡欢,夜里长久睡不着觉,状态很是不好,为娘的看着心疼,又帮不上什么忙。这不,就到这来求个解,看女儿是否中了邪祟,走了不好的运道。问过生辰八字的董半仙,诡异一笑,招手将那妇人唤至跟前,很刻意地压低声音说,他算出来了,邪祟果真是有的。“清汤西施”大惊失色,忙问,是鬼怪吗?董半仙说,鬼怪倒不是,邪在她女儿自己身上,与那么多男人纠缠,身子摘不干净,不邪才是怪。“清汤西施”又急又恼,说自己的女儿清白得很,根本不可能。董半仙脸一沉,墨镜更黑了。他把手一抬,恢复正常语调,也不管摊前还有诸多不相干的我们,说,信不信,且看着;若要求解,且让她如实说了。“清汤西施”掩面,夺门而出。可叹,那么清鲜一碗汤,竟被这董半仙的一口黄牙给搅浑了。真是该死。
另一个堂姐中专毕业后去了广东。假小子性格的她,生猛,粗糙,受不得电子厂坐班的禁锢,辞工,买了辆大男人才骑的旧摩托,经营摩的生意,大街小巷开着。风一般的速度,配上她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却也有几分潇洒之美。堂姐爱嚼口香糖,爱抽烟,爱穿人字拖,讲话极其利索,我上大学时曾到她住的地方打暑期工。不拉活时,堂姐拉着我,“突突突”,将摩托车骑到有水声的、不知名的巷子口边上,张罗我看这看那。这呀那的,我都看了,左右不过一些或高或矮的工厂楼房,巷子冰冰冷冷,也 脏,一点烟火气没有,失望被我堆在了脸上。堂姐还不嫌尴尬,一个劲追问我,她对我好不好,说自己可是想尽办法安排我在广东多有几个半日游的。
参加工作后的某天,堂姐来单位找我,模样大变,我简直认不出这是我堂姐来:金丝边框眼镜,白色蓬蓬裙,恨天高的高跟鞋,头发也罕见地留长到了肩部。原是,堂姐要结婚了。爱情真是神奇,在她身上,我绝对看到了化学反应。堂姐说,她母亲说我母亲眼光好,让她找我母亲陪她置办一套黄金首饰当嫁妆。
母亲领着堂姐去了梭箩巷,县城的金银手工加工艺人全在那了。母亲选中的,是巷子最里头的那一家。店主是很年青,脸上挂着清淡的笑。听母亲说,此人祖传技艺,心细如发,卖的金子成色足,价格还公道,关键是有品,打出来的式样,既洋气又大方。我探头看了下年青手艺人的铺子,小小的,暗暗的,一张铺了白帆布的工作台拾掇得很干净,一盏台灯在桌上亮着,散发出温暖的古纸张般的光芒,除了一应工具,室内的其他物什都藏在暗影里,使人生出不可言说的信任感来。若干年后,读 《阴翳礼赞》,体味谷田润一郎独有的东方审美时,这间铺子以及梭箩巷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而我的堂妹呢,初中毕业,辗转各大城市,终成北漂。姊妹们其实都知北漂艰辛,偏她死鸭子嘴硬,回村,从不好好坐火车,千里迢迢,偏要打个车。下车,用涂着猩红指甲油的小细指,捏着一只闪亮的小坤包,晃得人眼睛疼,她自己却不摘墨镜。在老巷子招摇过市的她,哪怕遇见的是耳背的鄉邻,她都能拱着不地道的京腔,恨不得拉着人家坐上半天,听她讲住在二环胡同的人生喜乐剧。乡邻中,多数是没去过北京的,对首都仰慕得紧,尤其对堂妹开口闭口提到的胡同最为好奇,总问,是过去皇亲国戚住的巷子么?比咱们这老巷子气派好多倍吧?堂妹一抖腰,白了老巷子一眼,说,才知道呀。穿堂风依旧平和,老巷子倒沉得住气,不见任何脾气。
待我能去北京出差时,堂妹早已离开,远嫁到四川某县城,开了一家麻辣烫。有一回,我打巧就住在堂妹之前租住过的那家二环胡同。胡同两端,影子覆盖影子。此地一为别,他乡无故交,突然觉得,无论是水乡巷道还是前沿陋巷,无论是上海里弄还是北地胡同,都不过是家乡老巷子的延伸,走到哪,那双眼睛都在身边好生看着你。
世事纷纭,人皆过客,实在不如眼前这老巷子,以南,田畴山野,草木年年返青,尽是新生之意。远远地,堂姐、堂妹,以及许多返乡祭祖的人群,正按同一种节奏步入巷子口。
天,下起雨来。这雨,以同一种声音下到老巷子,老巷子就成了一条匍匐大地的河流。河流,没有缝隙,没有隔阂,和谐而有序,是聚也是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