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瑞浩 杨文龙
推荐语:杨文龙(广东理工职业学院)
作者在学生中一直是令我难忘的,他酷爱阅读与写作,今学生将新作摆在我的面前,阅罢,我深感一股热情在文章里涌动。
学生曾与我说过他酷爱阅读福克纳的作品,我们于第二章的约克纳帕塔法可窥见一二,几乎没有一个能像福克纳一样,把句子写得像大西洋的巨浪那样无垠无涯。我们也可见到文章中不乏类似于巨浪的句子。与此同时诸如意识流手法,插叙与倒叙也可在文章中可见一斑。这加深了文章的可读性与复杂性。作者并未设定一个固定的坐标将故事拘束于一块土地上,而是将人作为根本,以人为中心去进行描写。
从世界与人相联系开始,个体与时代之间既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又产生一种互相包容互相挤压的紧张关系。骤雨寓为忽然降落的大雨,其词的实质是用于形容自然的一种状态,阅罢全篇文章,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将人生的遭遇象征为一场场突如其来的雨,这里头有他所热爱的加缪与萨特等作家的影子。世界总是荒诞不经,而人生要勇于直面现实,这也是作品所洋溢的热情。
作者将眼光集中于社会里的弱势群体,并发掘弱势群体的精神状态,去描绘真实与书写真实。作者通过三章故事去书写一个学生的灵魂状态,我们也可将该篇小说看作一篇成长小说,通过经历去考验人的灵魂并磨砺人的灵魂让灵魂成长并丰盈。这样的写作势必会产生思索,也终会在泥潭中生长出一个更丰饶的自我,当然在那里,自然会有新的曙光。
一
母亲用平缓却几近压抑的语调对齐飞说:“你的父亲死了。”
他嗅到房间里令人窒息的阴沉气味,家里的窗户就像死人的嘴巴般紧闭,黑影像一圈圈湿漉漉的黑布缠住了母亲。在血肉之亲离齐飞远去而心灵感到剧烈悲伤之前,他首先关注到了母亲的脸,他看见岁月与苦难正残忍地侵蚀着母亲,皱纹像蜘蛛网爬上了母亲曾光滑白皙的脸,白发像墙角的蜘蛛悄悄攀上母亲的双鬓。衰老是时间烙印给母亲的诅咒,充满辛酸的现实就像滚烫的硫酸淋在了母亲身上——她的皮肉发出滋滋声响要被现实腐朽焚毁成灰烬,这充满惨痛的现实是衰老的催化剂,让母亲看起来忽然老去了二十岁,母親的老与父亲的死化为带刺的阴霾悲凉,像根根钢针扎在了齐飞心上。
齐飞看着躺在竹椅上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活像一个被密封在棺材里的尸体般的母亲时,以为这是一场噩梦,他本以为这将会是个寻常到找不出任何光泽的日子,如缓缓向海潺潺流去的三月清溪,可现实就像一抡大锤打碎全部宁静,一阵噼啪乱响的骚乱过后只剩血肉在地上横流。那天他正乘坐着摇摇晃晃时不时发出怪叫的表皮本是涂满黄色油漆但因风吹日晒油漆皮脱落暴露出褐色锈痕伤口的笨重校车回家,车内满是一言不发如被塞进仓库的人形玩偶的般疲倦的学生,他因觉得无趣不自觉将目光从笼子似的车内挪出并望向车窗外的世界,外部的世界在由远到近由慢到快具有层次感地流动,它们像极了不断死去的时光——现实总是在刹那间转瞬即逝,而那些被抛在后头的时间总显得磨磨蹭蹭吞吞吐吐,尽管说它们离人远去的速度是完全相同的,笔直且似纸般薄的道路上满是各式各样的车辆,道路两旁皆为挂着大招牌的商铺,店里头屯满琳琅满目的商品,闪烁着诱人的光泽。街道上的人们熙熙攘攘、与平日无异地生活着,有在外头洒水浇花的女子、带孩子游玩的家长、叫卖的商人、漫无目的闲逛的路人,他们看上去都很幸福。一辆辆车的车胎扬起了一层层厚厚的灰,浓烈的阳光让每一粒灰尘都匿无可匿,几乎让人错误以为世间所有的罪恶与不幸也会消散在阳光下。
他刚与这车上的所有学生结束了一场持续二十天、每日学习时间近十八个小时似被关押进劳改所进行改造的复习,这一场高强度的军事化的复习几乎要榨干他们全部的心血。如果你在学生们晚自修时走进教室发觉空气中就连一丝的波动都没有,简直就像走进了一个空房,间进而发现学生们全都埋头沉浸在堆积如山的习题之中像着了魔,抑或是,在他们上课时发现他们的眼睛瞪得像四十双燃烧的火焰时,恐怕会令你有所吃惊,这是备考学生的常态,学生们得拼了性命往上爬。他们正如行尸走肉般拖拽着疲惫不堪的躯壳匆匆回家,须速速打点好行李,以便于进一步开展复习工作,不过他们得快点,毕竟学校只给了他们极短暂的缓冲地带,除去路途上的奔波,所剩的只有可怜巴巴连屁股都没坐热就得赶紧奔回学校的休息时间。一切是为了考上一所优质的大学,精神贫瘠,物质上一无所有的青年们用殷切的希望去麻痹对未来的恐惧,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拽住那一小张窄窄的通向梦幻的车票。在校车里的齐飞正试着用理智去捋清脑子里的知识结构,可不知为何,他只能想起教师与领导为了提高学校升学率所刻意讲述的带有煽动性质的话语,简直像是传销分子在滔滔不绝,许多学生不堪高考压力躲在角落或直接在公开场合兀自抽泣,难言的怒意涌上心头却无处发泄,厌恶、躁动、不安、自卑等情绪常伴随学生左右,情绪崩溃的学生们在短暂的骚乱后收拾七零八落的心又回到桌前继续埋着头攻克难题。那一股亢奋与颓废、希望与绝望、狂妄和自卑所糅合而成的恶魔般的情绪让齐飞想起了学生们口头相传的所在学校的男生八人宿舍六名学生集体自杀事件——他们本有更光明的一生,却在一个念头抑或是在潜移默化阴差阳错的摧毁之下走向了崩溃,他们选择在物理与精神层面上从高处纵身一跃摔成了肉酱。可这血流得太少,领导们很快封杀了该消息,六人的集体自杀甚至没有在该校制造出一丁点波澜,所带来的结果仅是校方把天台与高层窗户封死。这当然加深了传言的真实性,自杀者就像落入水潭的石子再无声响,且永远被浓郁而黏稠的黑暗掩埋、吞噬。更令齐飞心生困惑的不是他们为了什么而死,而是明明每一个学生都踩在了炸弹上,因学生的命运是相似与相通的,但每个知情者却对该件事态表现出惊人的麻木与漠不关心,仿佛死的只是六只虫子而不是六个人,抑或是他们也几乎在疯癫地想着:死了就死了。所有人都疯了。
离高考只剩一个月了,齐飞思索着。
正值盛夏,天气异常炎热,铁皮车顶被阳光晒得发烫,犹如一个烤肉的火炉,车内满是学生的汗味与陈旧校车内独有的烧焦的机油味,空气沉闷得几乎要化为铁疙瘩砸向地面,刺耳的喇叭声、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刹车声在公路上几近不绝于耳。齐飞的内心也像水壶里沸腾的水一样在喧嚣不止,他并非对现状不满,他忽视自身的感受把自己化为一个机器一粒尘埃但他有着清晰的诉求与渴望:他读书是为了让整个家庭走向幸福,他可以将自己看作烟尘但却不能忽略那背后的家庭,值得悲哀的是这一整个家庭的命运居然与齐飞的成绩和依托成绩而构筑的未来捆绑得如此之紧密,就像是互相制衡的立在钢丝上的积木随意抽走一块便会带来连锁式的轰然坍塌。他怕这十二年来的苦熬化为泡沫般的徒劳,他仅仅希望这一切的努力能化为肥沃的土壤,并让作为希望的鲜花种子能在阳光和雨露的滋润下盛开,但即便是这并不算多么耀眼与宏伟的心愿,看上去也像是层层大山一样难以去跨越。未来在齐飞看来有时候就像一潭死水抑或是一大团不可言说的神秘意志,可他却没有去冲破当前困境的力量,他只能像一名看不见明日与光明的矿工毫无目的只凭本能挥动手中的镐子。只需要半个月后的一次失败便足以将他打成碎片,他想到这点时害怕和焦虑奇诡地消失了,取而代之涌入心灵的是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灵魂、肉体抑或说他全部的组成部分就像是被浸泡在令人窒息的水里,那股失重感与心灵的缺氧令他头晕目眩。他心头彷徨,不敢置信近千万个人的命运竟会全然赌在一场考试上。也就在想到自身的高考若惨遭毁灭性的挫败从而带来如狂风暴雨般的灾难后果之时,他恍惚间忆起父亲与母亲那被生活的重担所压弯了的脊柱,他的心就仿佛是一锅五味杂陈的汤在咕噜咕噜地沸腾。
齐飞深刻理解父母贩卖劳力与尊严却只能拿到微薄的薪水,这个世界饱含恶意。他依然深刻记得他的父亲在电话里被领导训斥得像条落水的狗,而这男人却在忍受完领导的破口大骂后,还像做错事般抚摸身旁儿子的头并对齐飞说:“儿子,你会不会觉得爸爸很没用呢?”母亲身体一直非常差,她患有严重的肺病和肝炎——贫苦的生活带来疾病,疾病又令生活本身更为艰难,劳苦生活进而加剧病情,但为了这个家庭她却不得不继续去工厂贩卖劳力以换取微薄的薪水。父母忍受着挫败、不幸、懊恼与悲凉,却依旧将笑容、爱与希望无私给予齐飞。齐飞不知为何想起了幼时的他跑出去玩乐而忘却了时间,母亲担心疯了,在街上像鬼魂般一个劲寻找着齐飞,而齐飞回到家之后,母亲用手打了他屁股两下又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她说,“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齐飞在懵懂间感知到母亲那比大海深沉,比天空辽阔的爱时,他想:一定要让母亲幸福。
齐飞的父母在齐飞出生后望孩子日后有所作为,而不重蹈夫妻贫贱的覆辙,便给儿子命名为飞,期盼着儿子会是个足以翱翔于天际的凤凰。齐飞从小学习成绩不错,被父母予厚望。为了能让成绩优异的孩子飞上天际,父母购置了价格高昂的学区房让齐飞享有该地区的优质教育,代价则是足以拖垮一家人的高额房贷。齐飞比谁都清楚,若是半个月后的考试出了一点差错,这几近是让一整个家庭的努力付之东流。他揉了揉眼睛,觉得肩膀很沉。他早做好了对未来的规划,听闻学习计算机专业赚钱,这将会对家庭的经济大有帮助,假若真能取得不错的成绩,那就去最好的大学读计算机系。他本有点想读中文系,他曾狂热痴迷文学,可他必须压制住所有热爱。他闭上了眼,只觉得束手无策,他有一瞬间以为掌心渺小到装不下尘埃,他忆着自己所走过的路与所要走的路,几乎看不见供他选择的第二可能。
他与学生们后背挤着胸膛地下了车,皮肤上浇满了火辣辣的阳光,从阴沉的车里出来时阳光顿时耀得人睁不开眼,仿佛将人的生命也照亮,那心间的阴霾似被狂风卷起烟消云散:父亲前不久升职加薪,而母亲旧疾也有所好转,他成绩不错,足以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他微眯着眼睛看着太阳,好像看见了一条崭新的通往光明的大道。他忘却了心中的忧虑,脚下生风,绝不曾想过自己的耳朵会听见父亲已死这一残忍事实,命运与现实重新吐出了它尖锐的爪牙,朝着人似狂风暴雨般袭来,几乎顷刻间就足以将人撕成碎片。
齐飞恍惚回神,他的灵魂刚刚潜逃入自我的思维世界,那短短的逃亡时刻在现实的负重压迫之下出现了异质变形,让那思维内的灵魂所经历的时间变得就像一辈子一样漫长。他发觉自己还背着沉甸甸的包,下意识把包放在了地上,盯着包愣了好一会儿。黑色的包此时此刻就像是一个洞一样将齐飞的灵魂往里吸,他的包里满是笔、纸、错题本、习题册与卷子。他早已习惯随身携带这个包,不敢放过一分一秒的做题时间,坏心的学生直接嗤笑齐飞是个呆子。面对侮辱齐飞只能是笑笑,他尽量不去把任何人生意义想复杂,所做的只是压榨掉自我所有的时间去拼了命地去做题。他坚信这是一条艰苦而正确的路,仿佛他的灵魂也在说:我还能怎么办呢?
他发现父亲的背影正从记忆之海里缓缓浮出水面,他忆起二十天前父亲塞给他的生活费与略带轻快的叮嘱:别太累了!父亲用厚重又令他感到安心与熟悉的大手拍了拍他瘦削的肩,并对他投以坚强而爽朗的一笑,齐飞点了点头似被号角鼓舞般踏上了征途。这简简单单仿佛还能再重现一万次的叮嘱与告别不曾想竟是永别。他在恍惚间又回到了父亲与他一起去游乐园玩碰碰车的童真时光,他又想起了那一日的阳光和清风,与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光仿佛燃烧的绿叶,那是他第一次去游乐场,他年幼无知尚未经历风吹日晒而饱含热情的心通过眼睛看见了那各式各样的游乐设备而心便充盈着几乎要飘起来的新奇感。父亲坐在齐飞身后像护住鸡仔般护住他,年幼的齐飞像着了魔似的,驾驶着碰碰车一往直前,嘴里不断念着:冲锋!冲锋……
“怎么会……”齐飞帮母亲去倒了杯水,手止不住地颤抖,好几件事情同时在记忆里嘶叫,“父亲身体不一向健康吗?”
“他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血压与血脂一直不太正常,工作辛苦,疲于应酬,只是在你面前总在强撑。”
母亲揉了揉眉:“脑溢血,医生说没有什么痛苦……这样也好。”
太阳往地平线下缓缓挪动,偏斜后的阳光照在了母亲的脸上,她的愁容在残忍阳光的映照下霎时清晰。母亲微微叹息,将水杯里的水微抿一小口。
他想起了母亲曾对他说过的故事:父母相识时非常年轻,他们从遥远落后的乡村来到这南方的城市,年轻时的他们不知天高地厚,立下雄心壮志,要在这座城市立足,做出一番宏伟事业。父母曾互相略带悲哀地自嘲:没有富贵的命。一些上岸的亲戚教父母损招,摆地摊时亲戚教父母贩卖劣质的二手衣物,搞餐饮时亲戚教父母在汤里下点罂粟壳,卖饰品、开商铺时亲戚教父母缺斤少两……齐飞父母坚决不做损人利己之事,做什么赔什么,父母宁愿被人欺也不愿欺人,他们的心越纯真善良,活得却越发卑贱,他们互相扶持走了一大段漫长而寂寥的路,算来恐怕要有三十年了。齐飞知道,父亲的死对母亲打击极大,千言万语堵在她心头而无人能知晓她的苦痛。儿子出生后,齐飞父母把这孩子当作上天送给他们的礼物,他们意识到要给孩子一个安逸的生活,而不该让孩子饱受动荡之苦,加上接连的创业失败消磨了父母的心血,父母便再也无力高飞,只求将襁褓中的婴儿精心抚育。
母亲闭上了眼,虚弱地说:“儿子,我后悔没让你再见父亲一面,那天我真乱了阵脚……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想着你要复习……”
母亲强撑着一层脆弱至极的外壳,她不愿让孩子看见自己的心碎,又絮絮地说:“事已至此,你不必难过,人食五谷杂粮,生老病死乃是常事,你要做的就是不要浪费父亲的苦心,好好學习。你的父亲常常和亲戚们说起你是他的骄傲,我们一直以你为荣。”
齐飞恍惚间看见了一个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的父亲,父亲耷拉着脑袋,抿着嘴,再也无法开口说出一句话,只能与死一起永恒长眠于地下。父亲真永远离他而去了,父亲将被风沙埋葬,化为一缕尘土。齐飞几乎想流着泪痛斥父亲的无情,父亲抛下妻儿一个人去了另一个世界,给齐飞带来了无数美好的记忆又告诉他这终究只是一场空。
齐飞自初中起身高猛蹿不止,现已高过了瘦弱的母亲,他看着母亲矮他一个头的瘦弱身子,想到母亲要用这小小的身躯撑起一个家以及承受这么多的煎熬与不幸,齐飞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太阳已快下山,黑夜将至,斜阳把这对母子的影子拉得极长,似一碰就碎。
临行前,齐飞说要请一天假陪陪母亲,母亲说不用。母亲把叠得整整齐齐的十张百元钞票放在齐飞的手中,让他专心学习,勿念家里,千万不要因为父亲的死而耽误了高考。齐飞心里漾出一阵清水般的悲痛,他承诺母亲,他一定会努力学习,考上一所好的大学。母亲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了齐飞的手,点了点头。齐飞要走,母亲只轻轻说了声:别太累了。
他几乎都忘了自己是怎样回到了学校,其间的路程不过是模糊的印象,而填满齐飞内心的是具有重量的纷繁芜杂的思绪。他用力拍了拍脸,在校车发出“嘟!”一声冗长的刺耳的喇叭声之后,他已经看见了学校那矗立在高处的比夜空中的星星强烈千倍光芒却依旧无法照耀浓郁黑暗的灯塔。在那一刹那,他仿佛看见了那些已经死去的灵魂就像烛火一样在燃烧并折射出令人感到炫目的七彩光芒,之后几乎不过是一个呼吸的时间,灯塔已被甩在车的后面,仿佛是那些已死去的灵魂堕入仅仅只剩黑暗的深渊。齐飞的心就像一根琴弦被手指撩拨因而引发了强烈震颤,他下定了决心要将父亲已死这一事实吞咽进肚子里,他要去战胜所有困难并对挫败畅怀一笑将其视作云烟。齐飞又重新让自我化为一个只会做题的机器,而不是在情感里煎熬的人。这令一切都变得简单了,他心无旁骛,像是正在拼命冲上天际的鸟在与那引力做斗争。
考完之后,学生们像是举行一场仪式般将所有的书与卷子一同向窗外扔,雪白与灰色的试卷在空中缓缓地坠下,看上去就像数千只飞鸟在围绕着学校盘旋,就像数千片天使与魔鬼的羽飘向人间。他将东西收拾好后找了个地方买了个打火机,将包里的书点燃。火光摇曳,烟尘滚滚,书们在火光与浓烟中焚为了灰烬,灰烬在热气流的带动下向上翻滚。在那柔软而滚烫的火焰之中,齐飞看见父亲那保持着人形的身躯,在熊熊烈火之中曾鲜活的肉体逐渐被焚尸炉焚烧成了一堆灰烬。他没有参加学生们自行发起的狂欢聚会,而是兀自往外走。朝着一条清幽却罕见人烟的道路走去。树木笔挺,道路笔直,天气晴朗,蓝天、太阳与流云正鸣奏着悦耳乐章,那是自然的呼吸,天地的形态,它就像天下人共有的母亲一样孕育并包容着生灵万物。它们邀请他向前行进迈入更广阔的世界,齐飞顿感世界如洪水般朝他袭来,在狭窄与幽邃的地穴里就像蝉蛹般深沉地埋在土壤里,在自我变形了几乎三年的他,在第一次重新认真望向天空和大地时,就仿佛瞬间获得了新的生命一样,他忽然间意识到再也没有什么事物可以束缚他了。眼前的世界如迷宫般错综复杂,所有的未来如谜团般不可知晓,人攀至天上、坠入谷底都只需要一瞬,他一刹那间不知该如何去像选择试卷上的答案般地做出选择,他怎么也没法得知哪条路才是正确的路,但比这些情绪都要强烈的是他心中那沉眠了许久的激情被这自然所点燃,所唤醒,那新生的萌芽冲破了土壤,几乎要让他重新具有顶天立地的力量。他要打碎面前挡住去路的高墙,他得奋勇直前直至生命如落叶般走到尽头。可挫折感又重新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意识到了他在这天地面前和蝇虫一样渺小,一切不过是一个肉块在来回徒劳做一点游戏般的幻想,设想着人的灵魂不灭,人是唯心的人,抑或人是物质的人并进而延展地探讨人活着与死去的意义恐怕都只是哲人王的谎言。
齐飞回家时走得很慢,因他打心底害怕着看到母亲那憔悴的脸,那会让他感到切肤之痛从骨髓处涌来,于是他磨蹭着地缓缓往前走,可不知为何那先前的记忆在疯了般地喧嚷。他想起了他先前的足迹,父亲曾经的陪伴,那一声声急躁烦人的喇叭声,一辆辆转瞬即逝的车,那飞快掠过天空的鸟儿,那几乎让人觉得晕眩的从远方传来的蝉鸣,那一个个熟悉而亲切的面庞……全都像蒙太奇一样飞快、反复、交叠地重现在脑海里,而记忆又总与现实重叠,令他觉得那现实镀上了一层更为神秘的面纱,那物质的世界也变得像是心灵的世界一样,仿佛一切的一切都是脑中的幻觉都是一种痴人说梦。当他走过几乎被太阳烧焦的柏油路面、走过令人犹豫的十字路、走过人来人往的大路与人烟稀少的小路、走过那条窄窄的带有尘土味与潮湿味包含着一幕幕熟悉记忆的小巷子将要回到家里时,时间一直似水流动。太阳已经下山了,他腿脚发酸,不自觉间抬头仰望天空。深蓝色宝石般的天上布满稠密的繁星,像是无数人曾许下的真切愿望,只是不知多少心愿变得比星光还璀璨,又不知多少愿望消逝在茫茫夜色之中。不过它是仁慈慷慨的,起码点缀了寂寥孤苦的夜,给在无助与困苦之中的人们一丝光明。
虽夜已深,但母亲依旧未曾回家,母亲又要在工厂忙到早上六点了。齐飞想到母亲也许是为了给他赚取未来所需的学费与生活费而不得不工作到深夜时,心就揪得紧紧的。齐飞尚未排解心间忧虑,便看见了个更不愿看见的东西,他发现家里多了个小小的木盒子,他不得不接受父亲已被焚为一缕灰这一残忍的事实。他端起这木盒子,里面装填着父亲肉体所化作的灰烬,这是父亲遗留在家里的最后一丝存在。而父亲的音容笑貌为何要在历过漫长黑暗后逐渐浮出水面呢,父亲好似回到他的身边,他像往常一样亲切地拍拍齐飞的肩,像往常一样对他亲切地笑着,像往常一样用海般宽阔的肩膀扛起了这个家。可这不过是幻觉,那每一条肌肤纹路都清晰可见的父亲又逐渐在齐飞的脑海里如云烟般消散了,父亲他置身于混沌漩涡、停滞在时间尽头、永眠于幽邃的地下,这里面包含着一种说不出口的哀伤和痛楚。他突然发觉脸上有泪滴划过,他都没想到在灵魂哭泣之前他的肉体已流下了泪,他再也遏制不住心中的悲痛失声痛哭了起来。
二
天边已没有半点晚霞的余晖,巨大的漆黑天幕上缀满繁星,银河在那广阔到看不见尽头的天上连成一条光带,好像要从天上缓缓沉重坠下。这无垠天幕把远方的房子挤成矮小的模样,房子看上去要与地平线融为一体,浅眠于夜色深处。事物们再也不会是昨日的模样,纵使明日太阳会照常升起,昨日的太阳也再不可能重现,每个人都被裹挟进时间长河里,被时间推着走,被时间冲淡,被时间遗忘。人们去试着奋力抓住那转瞬即逝的时间碎片,用记忆去捕捉那已然逝去的时间。人们在回忆那先前的美好岁月时仿佛一直在輕叹在无言地说着:除了去回忆,又有什么方法回到那如梦般的旧日?随后人们的记忆会连同肉体消逝在时间里,让人得以慰藉的是,人们就像鲜花般活过,记忆连通着那些曾活过与正活着的人们,共同化为了时间与空间里永恒存在的一部分,并构成了一个更大型的整体,世界也因每一个活着的人与活过的人而微微挪动了一下。纵使来去一无所有,可终究改变了点东西,而那所谓活着的意义全在那挪动的分毫之间,抑或在活着本身已包含了如磐石般的意义。
他已乘坐了一整天的汽车了,不知是处在其中肉体对颠簸的车辆感到不适,还是说思绪引他心乱,抑或是两者之间调和出了一种令灵魂感到忧伤的力量——在长途汽车穿过长长的昏黑的又倏忽间被柔和的橘黄色灯光点燃的隧道时他感到头晕目眩,晕到几近天翻地覆,那些先前所熟悉的景色就像正在播放的电影胶片般向后逝去。这是他第一次出省,先前他一直待在那座不大的城市里。他本以为自己不会怀恋那没有丝毫特色的可以量产的陈旧城市,只是真要离去时,他心中却又对这一小块地方略有不舍,那里有他的影子、足迹与記忆,那是属于他的约克纳帕塔法。他脑袋里一直回响着儿时所听过的民谣,那时的他就像柔软的新生的草般幼嫩而具有生命力,他在满是土腥味的地上去试着捉住一只蚂蚱,在抓起蚂蚱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了蚂蚱在他手里富含生气的力量。而也在此时他眺向了远方的一片绿油油的农田,也听见了潺潺的流水声,流水带动水车灌溉那片肥沃的农田,水声清澈,庄稼繁密,一位老农唱着:“一卷书来一方秤,少年离乡欲远行,皆言男儿志四方,谁解游子眷眷情……”
有志者事竟成,乘上长途汽车去向远方求学的齐飞考得极好,考进了三年前他曾梦寐以求的大学。只是心仪的大学在大都市,家里的存款甚至不足以去交学费,更何况那一笔笔的生活费呢?母亲旧疾复发,以至于无法再工作,母亲可怜巴巴的收入全用于偿还高额房贷了。母亲本不爱求人,现在却不得不放下脸面苦苦哀求有钱的亲戚借点钱。有钱的亲戚大大方方借给了母亲钱,但亲戚们直接当母亲的面嗤笑着母亲与已死的父亲没有出息。背地里母亲的部分亲戚拿齐飞一家的不幸当饭后的笑料:办不起葬礼、交不起学费,被房贷撵得像条狗,父亲的死,母亲的病……这些不幸在一些亲戚嘴里全成了可以肆意嘲弄和取笑的事儿。母亲心细,早就在细枝末节中知晓了亲戚们的嘲弄令母亲的心情悲痛。弱者与穷人在这世界上是没有尊严的,尊严向来是奢侈品。母亲的身体在疾病与灵魂的伤痛的折磨之下越发之差,无疑是让这本就不幸的家庭雪上加霜。母亲与齐飞商量着变卖房子,以解燃眉之急,贫就像毒一样几乎要让人窒息,以至于那考入大学后的狂喜在转瞬间被悲愤掩埋。
高考结束后的两个月,他没有犹豫,随着工地上的工人做劳苦的体力活。他的体型本瘦削到脱光衣服后能看见胸膛上的根根肋骨,弯下腰时脊柱像是要刺破皮肤让白骨裸露在外头,然而在这一个暑假他开始搬砖、搬钢筋,做着最为艰辛的工作。正值盛夏,太阳喷着烤得沥青发软的高温,阳光晒得齐飞几乎要脱层皮。最开始工作的几日,在扛起沉重的钢筋时他深吸一口气,唤起全身的肌肉让它们加一把劲,在扛起沉重钢筋的那一刻他觉得他的肺部就像是充满气的气球就要爆炸了。他死死咬住牙齿,几乎要把牙齿咬碎,牙龈底部都溢出了血,脊柱、手臂和大腿处的骨头咯咯直响,简直都快被重量给冲散了。他手脚被坚硬的砖与钢筋弄得全是皮肉伤,扛着钢筋的肩膀数次被磨破,臂膀流出了汩汩的血,血渗透了白色的汗衫,哒、哒、哒滴在地上,但他好几次都浑然不知。劳苦一天后,四肢百骸都喷涌出僵硬而强劲的疼痛,特别是肩膀与腰痛到连挺直都很难做到,他试着张开手,手指的肌肉因劳损而不停发颤。除去手指的疼痛,更难受的是他的手指不听使唤了,在夜深时刻他窝在床头本想看两页书,每动弹一下他的躯壳就传来哀嚎。即便是强忍着疼痛好不容易将书端在手上,那手指却执行不了脑传输给它的命令,它犟在原地一个劲打转,怎么也做不到用食指与拇指夹住一张纸并简简单单地翻一页书。因此他的心自然而然浮出了一阵悲凉与挥之不去的惆怅,他自然而然想到了自身如浮在水上的浮萍般无法把握自身的命运,他就像地里的泥鳅一样卑贱。他忍受着工头的谩骂、侮辱,却不能去反抗,只能化愁苦为动力,更卖力地去干着活。汗一次次打湿了他的衣服,工作一会儿后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休息时他大口大口饮水,水一股脑顺着毛孔化为腥咸的汗水流出。结束了一整天的工作之后他几乎想躺在工地上像个石子一样一动也不动,齐飞反反复复一直告诉自身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两个月后,齐飞已似黑成了块炭,原先干瘪的肌肉在身体上病态地不规则地鼓胀着,他的手指就像鸡爪一样难以伸直,脊柱和肩膀因长久搬运过重的东西而变了形。他挥洒着血汗终于赚足了他学费,他躺在床上一遍遍清点着这笔钱,有种发自灵魂的喜悦与悲凉在心中同时回响。
车正驶过长江大桥,橘色的灯光倒映在水中,似真似幻不知何为真实,是否人之追求与理想也似这镜花水月。齐飞已被许多事物给消磨了斗志与心中曾澎湃的激情,他窥测到了这世界的残酷与无情而对它望而生畏,他追求的东西已是一团空心的泡沫,幸福几近就是一种只要存在便会转瞬即逝的谎言。徒劳感就像是一捆捆绳子紧紧缠住了他,他无力从中挣脱,巨大的困境化为沉重铁枷要将他拖垮,因此就连最琐碎的事儿也化为高墙显得不可战胜了,就好比一个病人一个伤员连拿一杯水这点小事也举步维艰。
他来到学校后发现心中没有多少欣喜,这不过是将背景墙稍稍更动,他却依旧是原来那个要紧贴地面的他,他肩上要扛起自己的命运、债务与母亲的病,恰如鸟儿的脚上被拴上了铁球而再无力高飞。他像往日一样挎着那黑色的包,包里满是书、笔与纸张,他与先前无多大差别反反复复地翻阅着课本,他没有电脑就到处找人去借。等搞懂一日所学的所有知识点之后,他便去做各式各样的兼职赚一点生活费,每一天他都要打三份左右的兼职。负重的生活令他好似一个被皮鞭抽打的陀螺,忙到要让他只感天旋地转。他想他已经付出了所有的心血,尽管如此他却发现这一切都不过是蚍蜉撼树,他感觉自己并没有撬动一丝一毫的眼前的困境,母亲依旧生着病,自己如同一头劳苦的牛。若是将这一切维持现状的努力抛之脑后,他的生活他的家庭他的未来好似全都会在一瞬间土崩瓦解,走向毁灭性的崩溃,他将要面临着更巨大的不幸,无论寻觅何处都寻求不到灵魂的歇息地,他只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在煎熬里打转,却不知何时是个头。在齐飞看来眼前的同龄人各个都畅享在无忧无虑的生活里,唯有他总被砖头与石块砸得鲜血淋漓,现实的引力几乎把他压扁在地上,就连站起来都很难做到,这也令他更感辛酸。
蝉欢唱了一整个夏天的歌后便悄然死去,从远处看,树们的枝头上已全是金色的叶子了,北方有点刺骨的秋风时不时呼啸而过,带走那些已无力挂在枝头的叶。天气渐转凉,不过阳光照在脸上依旧温暖怡人,人们陆续添了点衣物,脖子上围起了围巾。好不容易熬过去的夏对齐飞来说就好像一生一样漫长,齐飞只求这个秋天能熬出点好的果实。
齐飞变得沉默寡言,不去也无法与任何人诉说心头的苦闷,因不知该从何说起。也因不愿反反复复咀嚼心中的苦涩,只能让心间的阴郁凝聚成块,他的心比原来更坚忍,他想应该继续前行,而不该被眼前的荆棘打倒。他想那黎明会跨越黑夜来到虔诚者的面前,这一切绝对只是暂时的不顺,只需要继续对着埋着希望的土壤认真浇水、施肥、除草,那希望在时机成熟时终究会有突破层层阻碍的时候,在曙光到来的时候土壤里将会吐露出绿色的芽。在周末敲击代码到深夜已是家常便饭,看着那一行行的代码,厌烦情緒袭上他的胸口,令他顿感恶心。部分结构复杂的代码持续消磨着齐飞的心力,他在国庆时身体不适,一直有些反胃。宿友问他去不去和他们看电影,齐飞摇头。他自开学起就与高中时期一模一样地投入到了高强度的学习中,没参加任何的社交性活动,一直兀自忙着。他也并非孤僻,只是要做成点事总得付出心血,更何况他还面临着满是荆棘的现状。宿友曾问他是不是喜欢研究代码才这么拼命地学习,他又像现在般摇头,他不喜欢代码,就像先前的每一次学习一样,他只是机械性地把知识往脑子里塞,他始终把知识当作救赎家庭与人生的钥匙。等宿舍空无一人后,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人生道路上孤零零地奋战,卡在空间里的生冷坚硬的剥夺着人的灵魂的虚无感侵袭着他,那些原先在他面前的杯子、书桌、写字台、书柜……都好像成了些本质已破碎的事物,那些书与电脑上的字变成了堆奇形怪状的符号,流淌进眼里的光景没有任何意义,包括他身体的触感好像也是来去于虚无之中,他好像变成了一个涣散的肉块。他去厕所里大吐特吐,他重新坐在电脑前看着电脑上的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沙漏里的沙子在肉眼可见地消亡。他感觉身体内部在被什么东西给啃噬,他想兴许太累了,可无论如何也不该在此时此刻停下脚步,因为那远方的太阳离着自己还是那么遥远,远到他好像怎么样奋力去追逐,怎么样去拼上性命也追不到。
他恍惚间意识到了那些最美好的时光已一去不复返,而他囫囵之中陷入了黑夜,好像再也看不到前方的光明。可他还能怎么办呢,他只能像往常一样继续用脚站在大地上,咬着牙拖着深陷在泥潭之中的脚走下去。他思念母亲、父亲与曾完好无缺的家,思念着家人曾在苦难中携手共进并在苦难中依旧能清澈欢笑的美丽时光,那原先最普通的宁静与最微笑的欢愉在现在的齐飞看来都如同深埋在记忆中的宝石。他想到这个支离破碎的家、病重的母亲与自身的困境,几乎要流出泪来。
母亲已病重到要一直住在医院了,可母亲一直报喜不报忧,她说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好,离出院已经不远了。齐飞心中始终担忧着母亲的身体,他先前一周打了几次电话给母亲,每次打电话,他都听得见母亲语气里的勉强与逞强,似乎就连说话都要耗费母亲的生命力。齐飞遂改为了一周给母亲打一次电话,他真怕害怕母亲跟着父亲一并离他而去。他想方设法申请助学金、贫困学生的补贴、助学贷款,他拼命做着兼职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给母亲再赚点看病的钱。他有点闲钱就往家里寄去,他维持着最低的开销,想方设法地省一点钱,除去吃饭与必需的日用品,他没有再多花一分钱。母亲从不问他钱是从哪来,她只知道这一切是为了救她的命,可她也知晓自身时日无多,她对自己的儿子深感愧疚,觉得自己是个不合格的母亲,竟要让涉世未深的儿子肩上扛起沉重苦难。他打了不知多少电话请求亲戚们照顾一下她的母亲,即便是看望一下她也好,见过齐飞母亲的亲戚们都对齐飞叹息,却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话。
一来二去间已秋去冬来了,寒风刺骨,树梢上已难寻一片叶子。齐飞为了学期末的一笔奖学金,反反复复地做着练习,希望考个不错的成绩,拿一笔救命的钱,但他心里居然涌出了一种令他本身都感到畏惧的想法,他竟在害怕母亲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他想着期末过后必须得回家看望重病的母亲,并做一些兼职赚钱补贴家用。当他考完试之后他做了个令他不安的梦,他梦见一场大雪,雪下得很大,顷刻间大地便覆上厚厚的雪,雪很快淹没了正在路上行走的人,漫过了高楼,到最后雪与天一色,世间仅剩白茫茫的一片。冥冥之中似有感应,亲戚在齐飞做了这梦几天后告诉齐飞,母亲已经病入膏肓,快不行了。齐飞第一次品尝到了绝望的滋味,他恍惚间以为这眼前的大地在塌陷,要将他紧咬在地底里无法翻身。更要命的是齐飞怎么也抢不到回家的车票,他每日都在和亲戚与医生打电话,而每一日亲戚都在催促他快点回去。他心急如焚,日夜守在售票站前只求能抢到一张车票。齐飞怎么也没想到抢到车票已是一周之后的事。
齐飞心间燃烧着几乎将自身焚成灰烬的愤怒之火,他猛甩了自己一巴掌,他愤怒于太阳依旧像昨日般升起、高楼大厦完好无损而不像堆砌起的积木正轰然坍塌,他愤怒于人们竟像往日般幸福地生活而不用忍受着惨痛。他乘坐的火车正在铁轨上匀速前行,他愤恨这火车为何不能再快一点,快到让他在瞬间来到母亲的身边。绿皮火车内满是粗俗的人随手扔在地上的果皮、瓜子壳、便宜速食食品的包装袋与泡面桶。几个中年男人在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乘务员也不制止,乘客们多次抗议,中年男人依旧我行我素,男人嘴里满是粗口脏话与怎么也吐不完的痰,一个小孩对着母亲大哭说要撒尿,人间怎么就像一幕幕嘈杂的悲剧呢?人在情感之海里煎熬时心就好像在油锅里被烹炸一样。他百感交集,千种情绪在心里煮成一锅汤,他害怕失去母亲害怕到快疯了,他祈求奇迹能降临到母亲身上,祈求着母亲能熬过这一场劫难。
齐飞下了火车之后马不停蹄地奔向医院,只是电话铃声为何要在这时响起呢?灾难好似斧头劈向齐飞,他好像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他咬着牙接下亲戚打来的电话。他低着头,泪已一滴滴砸在地上。亲戚在电话里头跟齐飞说,母亲已经咽了气。齐飞悲痛万分,为何最后再见儿子一面这一小小的愿望自己都没能帮助母亲实现呢?齐飞涕泪横流,母亲不知有多少遗憾未曾填补,多少心愿尚未实现,而现在,母亲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母亲一切的一切都随着母亲那一生都浅浅的呼吸跟随着她的灵魂随风飘落,消融在那茫茫的无尽夜色里,永眠在黑夜的深处。
三
星光璀璨,似洒在夜空上的晶莹泪水,它虽点缀了寂寞的夜,却无附着在其之上的意义。世界安静得如同一个仅飘着白雪的荒凉山谷,几近万籁无声,仅能隐隐间听见狗吠声从远处传来。
鼻子已适应消毒水与药剂的气味,不过依稀能闻到它俩糅合而成的苦涩味道。躺在病床上,齐飞的眼凝望着被夜染成灰色的天花板,神情却仿佛是在凝望着一些目不可视的东西。在这个与死性质相似的夜里,齐飞想到了死,那是个狭窄到装不下肉体和灵魂,仅能填装虚无的死寂囚牢,冰冷感像大量的蚁逐渐从双腿处往脑袋上爬。他剧烈咳嗽,胸部一抽一抽地痛,心脏处有强烈灼烧感,他在等待着明日的检查报告。齐飞心情复杂,他几乎自暴自弃地想着,死了就死了。可他其实不想死,他有许多尚未完成的事。今夜彻夜难眠了,可若是人能去回忆那金色记忆,便能在最苦涩、最枯燥的日子靠着追忆那逝去的时间聊以自慰,他寻好玩似的开始回忆起先前的经历。在这寂静的夜他可以清晰记起部分记忆片段们生成于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甚至可以精细地回忆起那时地上石子的模样、草的形状和颜色、行人们的脸、肌肤抚摸粗粝墙壁的触感、复杂的气味。记忆就像电影般开始了流动,齐飞果真随着记忆回到了过去。他发现那些曾经经历的事与感受用现在的灵魂去看别有滋味。
他恍惚间又发现记忆变成了一团混乱的线,也就是半年前从母亲死后到现在的记忆就如同一团黏稠的糨糊涂在他的脑里。母亲死后,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个行尸走肉。人活在世上,若是父母依旧健在,心中总有一份牵挂,无论遭遇怎样的不幸,他都能寻觅到一个根基,并继续扛起重担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而活着,总能重新站在世界上昂首挺胸。可父母先后去世,他发现自己的根被命运拔除,现在他孤零零站在世界上,一眼就能望向生命的尽头。他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忙呢。办理休学手续,忍痛变卖房产,拿出一笔钱给父母买了个坟墓,料理父母后事。他把借条上的钱一笔笔还给亲戚,到最后齐飞发觉钱财也几近散尽。若是还有个房子,心里最终有点思念,毕竟那是父母留给他的遗产,那曾是他们的家。罢了,卖了也好,省得心中全是留恋与牵挂,他发现自己真的几近一无所有了。
他去贫民窟租最廉价的房子住,蠕动的虫子在地上爬来爬去,蟑螂和老鼠尸骸常能在楼道内见着。呕吐物、果皮、垃圾、粘在地面上的口香糖在这贫民窟满地都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黏稠浓郁的肮脏气味,总有怪叫声、病人的呻吟声、通天响的刺耳电音从四方透过墙涌来,令人的耳朵和脑子感到恶心,房子们低矮、丑陋地匍匐在地上直不起腰,像是垂死的老人。晚上常有人滋事斗殴,行窃在这一地带是家常便饭。最开始入住这房子的几天,齐飞看着满是污垢的墙时还稍觉得不适,早晨醒来时甚至恍惚间以为自己身在地狱里。不过他很快就习以为常了,哪怕醒来后看见蟑螂在他身上爬他也不会再眨一下眼睛。他开始终日去寻求刺激与极乐,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无所畏惧。他白日去黑网吧玩起了之前所不曾玩的网络游戏。网吧时常出故障甚至线路冒烟,但醉生梦死的人不去在意。在伤害数据的上下浮动之中,攻克关卡的喜悦之中,他像是在吸食精神鸦片,沉浸在廉价刺激的快感里,若是饿了就吃廉价泡面,钱不够了就去外边打一日的临时工之后继续去沉浸在虚构的由代码与图片构成的世界里。他晚上常去迪厅与一大帮人蹦迪,他彻夜饮酒,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理智被抑制,他跟随着狂躁的音乐与炫目的灯光的节奏拼命甩动着自己的头颅,舞动着自己的躯壳。他就好像是块已经丧失了灵魂的癫狂存在,而在醒来之前齐飞绝对不知道自己身躯会出现在哪个地方,或在迪厅的地板上,或扭在厕所里,旁边常常还有自己吐得引人作呕的呕吐物,或是发觉自己在路面上歪扭着像是人形的垃圾。
他几乎日日夜夜沉沦其中,昨日是今日的延续,今日的模样将会是明日的模样,他的生活陷入死结般的泥潭中看不见希望,也绝对不需要去考虑希望,只因他现在灵魂卑贱似尘。他终日腐化在虚无与狂欢之中,他绝不会想起今天是几月几日,这对他来说已没有任何的意义,纵使明日是世界末日他所该做的也只是延续今天的生活,只等着黑夜把他给啃噬成渣。他在某一天开始剧烈咳嗽,他未曾放在心上,他甚至觉得明日的自己将会暴毙在街头,哪会管这些小病小痛呢。后来咽喉处似被蚂蚁咬过的麻痒、疼痛感逐渐向气管处蔓延,痰怎么样也咳不出来,他开始有些怕,去找医生开了药,医生只把他的病当作简单的感冒,他吃药后还以为略有好转。不出几日症状恶化,他开始咯血,肺部偶有刀绞肌肉般的疼痛,这时他开始怕到不行,他恍然发现自己先前的生活是狗屎般的消极、颓废,那些日子不如全丢进垃圾桶。
他觉得自己置身在孤寂凄寒的孤岛之上,眼前的景物与人不过是名字和色块,世间喧嚣不止其实寂静无声,因无一点儿声音能溶解他黑色块状的休克灵魂,他也无一丝化解眼前困境的力量。孤岛旁波涛汹涌,黑夜中无名的野兽准备伏击这个猎物,他孤立无援,并在一步步迈向更死寂的绝望中。检查结果出来了,齐飞罹患肺结核,一个个结核杆菌正滲透进齐飞的肺里蚕食着他的肉体。医生将他送往专治肺结核的医院,死第一次离齐飞是如此之近,肺部似一直有小虫子在啃噬,生命之火被肉眼不可见的细菌攥在手里。齐飞戴着厚厚的口罩,想平静地与医生说点话,却漾起一阵剧烈咳嗽,咳得血甚至浸透了口罩,血腥味充满了他的口腔。
他对医生说:“这病果真可以好起来吗?”
医生用胸有成竹的语气对齐飞说:“你还年轻,会好起来的。”
这已是安慰与鼓励,可在得病的齐飞身上却不起效果,他害怕他是那个倒霉鬼。他在专治医院里配合着医生与护士的工作,开始盼望着身体能逐渐好转,可在想起前些日子的灰霾与如谜团般的生活之后,他又难免感到消极。他并非感到不幸,只觉得看不见前方的方向,好似踩在了一块豆腐上颤巍巍地行走。他仅仅只需要一丝的光,这样就足以让他重获前行的一点力量,他会如以前一样死死攥紧那为数不多的希望并进而奋力的重新让内心与肉体鼓出勇气和力量。
齐飞在病房里结识了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女孩。与满面愁容的病人不同,她看上去总显得平静与从容,仿佛将这一切都只看作成暂时的不顺,而无须去叹息。与那些沉沦在病痛里的折磨与精神上的处于颓废的人们相比,她的眼神比这些病人都要明亮。她是很美丽的,面庞柔美,像是春日的繁花花瓣,她的眼睛不禁令人联想起清溪里灵动的鱼儿,衣服干净不沾染一丝灰尘,从头发到最末梢的衣角都整理得整齐。在这满是病菌与污秽的世界,她看上去却如此干净与清澈,这份清澈像水滴进了湖畔震颤出人心的涟漪。在他的心灵觉得她干净明亮时,她在他心目中更美了。只是她双腿病态地细瘦,腿部的肌肉看上去有点不自然地萎靡,像是折断了翅膀的鸟儿,他又怜悯、同情着她。
她看上去年龄与他相仿,他们很自然地攀谈起来。她叫庄茵,这名字令齐飞想起了春日的草坪,齐飞称赞道,这是个很美的名字。她脸上挂着笑容,好像这笑容可以温暖凄寒的隆冬。
他不禁去问:“你不怕吗?”
她有点困惑,随后意识到齐飞是在说这场病:“怕,当然怕。”
“那你为何?”他顿了顿,又说,“为何那么平静呢?”
她指了指自己的两条腿:“一年前我出了车祸,坐在前排的父母在车祸里丧生了,我虽保住了性命,但腰椎神经受损,这辈子很难站起来了。”
她用被河流洗清杂质的清澈平静声音说:“最开始我无法接受这一切。你不能想象之前的我有多么幸福,在灾难来临之前我每一日的生活都好像是淌着蜜一样。不过我开始慢慢接纳自己的命运,并坦然去面对它。在接纳了自己的命运之后,我便开始发现每一日都有它的乐趣,都值得去欣喜,我开始感激自己所拥有的,而不是去想自己已失去的,我便很满足。”
“怎么去与命运和解呢……即便是父母的死也是?即便是发觉到头来不过是痴人说梦也是?”齐飞开始咳嗽。
庄茵张开双手,说:“你看,我依然还在这世上,我把我的存在当作最大的幸运,只盯着伤口去悔恨与痛恨,是很简单的。”她把眼睛看向窗外,“不过当人真正去与自己和解时,便不会只看见伤痛了。”
人的转变有时是在一瞬间的事,只需要用外力去轻轻撬动一下,人的命运便可天翻地覆地转变,一直在寻找着能让心中的希望与救赎生出绿芽的齐飞好像寻找到了一条全新的道路,而心间的坚冰似已开始逐渐从内部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可一切都不会这么简单,若是真要寻找到希望和救赎,人得用几乎源源不断的努力去坚信它,人得踏遍大地去证明它,人得用心血灌溉以求它萌发,这一切的一切都要齐飞不能再活在疲劳与颓废里,他开始感到内心有一股全新的力量。
在医院养病期间齐飞的病逐渐好转,他开始慢慢去试着接纳自己的命运,并试着用自己的脚一步步去战胜那些眼前的困难,他开始心怀着感激,去感激着自己所拥有的,感激自己曾拥有的,他开始去善待着自己的生命,去珍惜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而不再将时间抛掷在海洋之中令其沉沦在无边的黑暗里。齐飞与庄茵逐渐加深了对对方的理解,庄茵说她才十九岁,齐飞也是,有能力开启一段全新的人生,不应该在嗟叹之中消磨掉大好的时光。她说她想去参加高考读大学,在肺结核痊愈之后去做一次手术,她要试着重新站起来。他觉得他得去回馈她,去帮助她,他帮助庄茵去补习那些高考所需的知识。庄茵基础不错,学得很快。她说她下定决心要去做一次手术,让双脚重新能站立在地面之上。他一直陪伴她左右不断去鼓励着她。手术奇迹般地成功了,她能重新感受到雙脚的存在与血液在双腿里的流动,她流出了欣喜的泪。他与她相逢,不过各自又要展开全新的生活,他们互相道别,他们觉得双方的心中好像流淌着同一种成分的喜悦,那是一种全新的站立在大地上的姿态。他们有种预感,只要往前走,好像终有一天会再相遇。
在病痊愈之后,他又回到了大学,继续去攻克学业,只是眼前的风景果真开始不一样了,在心中不断祈祷时,在心中重新接纳命运时,坚冰开始消融,化为雨露浇灌着土壤。他坐在草坪上,只觉灵魂变得崭新。与之前稚嫩的希望和盲目的悲观徒劳相比,这次他灵魂变得广袤而宽阔,这一次齐飞坚信埋藏在土壤里的种子必然会吐出绿色的芽。逐渐露出地表的太阳正冉冉升起,一束全新的曙光要让他重获新生,远方的钟响了七下,天上的云雀嘹亮嚎叫,它们在天空上画出一条笔直的线,新生的嫩叶重新缀满了树的枝头,它们都好像是希望本身一样。他想,他也该重新拾起自身所拥有的全部并展开新的生活了。
责编:周朝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