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棻 刘清泉
推荐语:刘清泉(重庆师范大学)
这是一个关于时间的短篇小说,折射着作者对时间与艺术的理解。
常识里的时间是流动的、消逝的,而在《画家》里,“我”、赏画的先生、林画家组构的,却是一种稳定状态的时间。如果非要给这样的时间描出一个模样,那应当是最稳定的三角形,这种稳定状态以“我”的视角表现,通过对常识时间流动性的叙述,完成了对意识时间稳定性的建构。
从第一次在画展见到赏画的先生到第二次见到他,重复情景的再现让“我”有些恍惚:“究竟是他走过了一年,还是我倒退去一年前了。”流动的时间显然是线性的,在这之后出现的林画家,使线性时间上出现了分支。林画家的形象意义与前文中的“我”有了重叠,“我”虽然“不懂艺术”,却每年都会出现在画展中,林画家是作画的人,他在小说中表现出对热爱与艺术的坚持,是“我”与他所共有的亮点。
通过对林画家的塑造,小说自然接入了另一主题,即是作者对于艺术的理解与追求,以林画家的执着与坚持来反映无数孤独前行的艺术追寻者。
小说结束在“我”第三次见到赏画的先生,写到腕表上重复的数字与不再重来的时间,作者点出稳定态的时间是通过流动的方式慢慢呈现出来的,而这也成为了作者完成立意的手段:时间永逝,生命与艺术却在既定的流逝中前行,成为相对的永恒——这大概就是小说最终想要告诉读者的。
城西常会在开春时举办画展。
我不是个懂艺术的人,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接过传单,顺着上面的地址找过去。
最初是因为一时兴起,那边的画展展出的画幅不是名家的作品,大多是笔调稚嫩的年轻人所作,稍微细致观察就能发现,在画作中恣意排布情感,或者大部分画在结束后清楚地彰显出青春时大胆的情感抒发。没有经过指点,呈现在画上的任何冷暖都纯粹得像是一个不历雕琢的恣意的灵魂。
在一幅接着一幅崭新的画作中,激烈的擦撞正如人与人的摩肩接踵。我眼花缭乱,却又在异样的纷呈里,通过我经久没有松懈过的眼瞳,把浸在寒水里的神经窝回温暖的雪里。
我乐意去揣度张扬表现在画作中的色彩,并且乐此不疲。
去年开春的时候,我在画展上与一位先生攀谈起来,实际上是他与我走到同一幅画面前,我用余光瞥过去,他戴着灰色的毛呢帽,身上是件薄大衣,里面仅仅配了白衬衫。他满意地欣赏着眼前的画,转过头来,双眼笑成两道狡黠的缝,问我道:“很美,是吧?”
我愣愣地反应了半会儿,朝他颔首:“是。”
他周身上下打理得一丝不苟,却令我在他身上觉察到风尘仆仆,连呼吸时不断起伏的双肩也溢出浓厚的倦怠,我不由得对他钦佩起来,与他在画前立了许久。展馆外是新建成不久的大道,他在我们之间长久的静默里缓缓说道:“希望明年再来的时候,这些画能与那些车鸣声隔得稍微远一些。”他平和地笑着,语气中没有起伏。
“您快要离开了吗?”
“是,我明年还会再来。”他取下帽子,里面蜷曲的头发倏地给稠厚毛堆上噼里啪啦带的电推耸起来,他朗声笑起来,却看着我手腕上的表:“期待与你再见。”
待他离开之后,我还在画展上流连了一个下午的时间。
等走出来时,我听见一声闷雷,接着是埋了一个寒冬的雨,透过不厚的云层往下敲,点在我的手上时,还是有温度的,鲜活的新生从我的指甲缝里缓缓地渗出来,流往指尖,流进料峭的寒气里。我雀跃地想:是开春了。
有关我年年会花时间去走一次画展的事,有个与我共事的朋友曾啧啧摇头:“你有那闲心不如去做做别的工作,反正是挣钱的事儿。”他说着,眼梢扬上得意的神色,念念叨叨地掰着指头说要与我算笔账。我忙把桌子上剩着的一盘乳酪芝士往他身前一推:“那是两码事。”他看着我默不作声地笑笑,神情温和得与马格卢瓦太太打趣米里埃主教应该将那块种花的地挪出来往实处用如出一辙。实际上,不管主教的桌上摆的是金羹玉汤还是白水马铃薯,他都只会使用一副刀叉——就是那套闪闪发光的银刀叉。
“你今年也去?”
此时此刻,马格卢瓦太太坐在我的对面,有些疲惫地扶额。
我也问道:“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不了,那有什么好看的?画能拆下来吃了吗?”他嘬了口热乎的玉米粥,斤斤计较地品味着餐厅里用的玉米。在短暂的沉寂之后,他看着我正色说:“下次别来这家吃饭了,这儿选的玉米不甜。”
“好。”我严肃地颔首称是,把包里叠好的传单再拿出来又看了看。举办画展的方位始终是城西,别处连与此相关的半点消息也没有,我常常觉得遗憾:那疲于在人川里起伏的人就始终难以有抽身去往就近的展馆里看看大同小异以外的事物。城西有连片仍处在开发状态的新地,在那里定下来的人少,多数是想找清净地享受日子的老人,形成了截然不同的生活形态,由还没竣工的长道歪歪斜斜地划开,热闹鼎沸的人声是无垠的原野上的羊群,从羊圈里破出来,转眼散到了各处。不过即使是走得再远的羊,也不会在无拘无束的平原上走失,去看着遥不可及的远山上,不断往深处绵延的山脉上空洞洞地啸着风,缄默又沉寂地看着羊群齐声嚷叫着奔出来,又目送它们的身影消失在深夜里。
我搭上班车,眼睁睁地看着两侧的车流减少。这是趟寂寞的过程,班车上的人在早在之前的站台陆陆续续地离开。展馆附近尤其冷清,年关罄工的大道上早不存先前的雜扰,甚至连来看画的人都不多。
从一幅画前走过的时候,我看见了个身着薄大衣的身影,头上是灰色毛呢帽。
“是您?”我走上前,带着些不确定开口。
“啊——”他回过头,拖长了尾音,双眼含笑地看着我,“又见面了。”
他的模样与去年大同小异,我甚至还能想象到他取下毛呢帽时悚然而起的静电会掀起他蓬乱头发的貌状。
“今年的画展要冷清一些了。”我往四下打量。
“是啊,看画展的人少了,可画没少。”
“您看着也没有变。”
“是你没有看见我的变化。”他朝我挤挤眼,自得地仰起头,赞赏地看着玻璃裱框里猎猎燃起来的红玫瑰,愉悦地哼起不成曲的小调。我在看画的空隙悄悄用余光反复瞥向他,他看着没什么特殊的变化,连一模一样的衣服也没变旧,甚至是眼下淡淡的淤青,颊边激动的红晕,经历世尘的颀长的背影。刹那间,我有些迷糊地想:究竟是他走过了一年,还是我倒退去一年前了。
在走过长廊时,我停在一幅描绘日落的画前,相比起其他作品的奇思妙想,这幅透出纸张的光霞显得没有那么出众,甚至是在同类型的画作中也不算出彩。我好奇地往下看,希望能在画框下找到作者的名片,可是白边框上是一片空白。
是匿名的作品。
那位先生把目光投过来,他朝我笑笑:“没有名字啊。”
我立在画前,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作品。画的名字就是简单的两个字:落日。可太阳却不在上面,无论是完整的,冒着炽烈热气的疲惫的太阳,或是偃倒在光影璀璨的云堆里怠于露面的太阳,还是在地平线以下,脱离了属于地球上人有关自然的法则的倦日,都不在画上。画上只有一道不强不弱的光,自在地透过絮絮叠叠的云堆,迸满整张画纸,看着没有消颓,连寻常日落里的慵懒与宁静也被光恰恰好地揉碎,悠悠地浮在云上。
“如果我不看它的名字,我也许会觉得他画的是日出。”身旁若有所思的先生忽然开口。
他的话如醍醐灌顶,我猛地醒悟过来:“日出?那画上……”我茫然地指着框上刻篆的作品名字,反复确定无误:“作品名不是写了,是《落日》吗?”
他拍拍后脑勺,见我满眼茫然,他解释道:“或许他想的不一样,日落不仅仅是太阳落下去的时刻。”他停了停:“日落自然而然地对应着月升,不过几乎没有人看到月亮是怎么升起来的,因为即便是坠落,太阳的光辉也是无匹的。”他温和地笑笑:“月亮起来的时候,人们自然会明白太阳落下去了。”
我低声道:“所以这也许是月光?月亮升起来?”
“也许?”他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我沉默了一会儿,思索着什么,不时抬头看看画。之后我寡言了不少,后面逛过的画也放不进心里。直到我同那位先生告别,约定了明年再会,愣愣地经历了乘车的历程回到家中,木讷地倒在床上时,才终于有些回过神来。我坐起身,等晚风从纱窗里探出个头,我见地上睡满了皎洁得发蓝的月光,才终于抬起头来: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太阳也落下去了。
最近同事们总说我不大对劲,他们稍微停下工作就会见我的手停在键盘上,思绪游离地往外看。甚至有人打趣我,说是春天到了,人的心思该往别的地方飞了。
我不以为意,通常一笑了之,与我关系亲密一些的,会凑过来问我,我答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们就会一本正经地劝导我,我要是矢口否认,他们就会像逮住了猫尾巴一样用餍足的目光觑上来,心照不宣地产生某种默契,用恍然大悟的声气来窃窃私语。
我抽不出多的心思来与他们纠缠,到月底的时候会更忙一些,从公司出来的大部分时候天已经黑下去了。城西的画展在半个月之后结束了,我偶尔会分神再想一想,但也抵不过倾山蹈海般轧过来的工作量。有条有理的忙碌不会使人痛苦,但在意识到自己按着同样的条理忙碌时就会觉察到身体上千丝万缕的痛苦,从皮肤的表层暗暗地滋长蔓延,有时转眼即逝,有时穷年累月。
我已经在城市里忙得忘了活。
过了没多久,春末的时候,我收到一个长扁包裹,寄件人是“与你一同赏画的人”。我不由得开始猜测,这是否是画展上的那位先生。说是猜测,基本上却是笃定,我拆开层层包裹的泡沫纸时,还忍不住发笑:还能有谁呢?
里面装的是一幅画。我却愣住了,怔怔地凝视了许久,我的心在目光与画上的色彩接触过一段时间后剧烈地跳动起来,甚至比我的脑子更先作出反应。
捧着咖啡的同事忙里偷闲,神不知鬼不觉地停在我身后,幽幽地开口:“是谁给你的啊?”
我下意识地躲开他,说了些搪塞的话敷衍过去,接着来安慰自己狂乱的心跳。
破天荒地,我没留下来加班,避开了更便捷的公交,转而多走了十几里,过了几个红绿灯路口去挤地铁。我走得比平时匆忙,地铁门关上又打开,我恍惚地从里面走出来,飘到马路上。那时正值晴夜,还在黄昏,那幅画夹在我的臂弯里,也跟着我晃悠起来。我的身后荡漾着日晖,是太阳在往下移,云与天跟着它往下移,城市的半边天摇摇欲坠,将要倾塌一般。我朝着夕阳的反方向看过去,月亮早已悄悄悬在上面,光还是在如火如荼地迸发,但它在默默地往上走,顶上是浓烈的阳光。我又抬眼看了看月亮,忽然间想起了那位先生的话:没有人看到月亮是怎么升起来的。
人们注意到太阳的落下,是因为它作为光源消失了,各样的灯蓄势待发,等着把城市吞进另一个白昼。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奔回家的。
拉开衣柜的最里层时,干燥枯闷的气息扑过来,我缩着身子伸手往堆叠的衣物下探,脸挤贴扒在柜子上,才从最下面翻出一只铁皮盒子,里面只有一幅未被框裱的画,安安分分地叠着,旁边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模糊地记着一串电话号码,字迹边缘像是被闷久了,软泥潭一样病恹恹地瘫下去。我的手不住发颤,指尖受了寒,冷汗泛滥。在打开那张画前,我往今天收到的那幅画上瞥了一眼,画上是睡过去的不夜城,在湿红流碧里短暂阖眼小憩,在处处都潜蛰狂闹与倦意的醉意里淡淡地沉进寂静。
存在铁皮盒子里的画正是它的草稿。
我遇到姓林的那个小子时,正经历着我一生中最茫然的时候,每天碌碌无为地奔波着,在地铁的深海里挣扎冒泡。为了省钱,我租不上在市中心的公寓,选了堪堪挨在城市边缘的一道隙上的阁楼,那附近正處在开发的阶段,四处弥散着建筑新楼的漆味儿,尘埃遍地走,连呼吸都困难。
守着阁楼的是个耳朵和眼睛都不大好使的老太太,她也被盖楼动工的声音折腾得整宿睡不好。
我顶着厚比翳云的黑眼圈,盘着发趿着拖鞋在齐腰高的阳台栏边呼吸令人反胃的空气,为生计发愁。林画家是在那个时候搬来阁楼的。他拎了不少大包小包,拖着肥大的裤腿,里面插着高低不齐的排笔,管身粘着白颜料,背后斜挎着块硕大的画板,足足有他半个人高,头发蓬乱,戴着方形的黑框眼镜,看着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我听见隔壁间叮叮咣咣的动静,直起身来往外探:这儿竟然还会有旁人搬进来?
那疑问短暂地在我脑中盘旋了一会儿,很快被我抛开,我连自己都顾不得,还有什么心思去管毫不相干的旁人。林画家匆匆地掠了我一眼,朝我微微颔首示意,我看见他的脸上似乎在来路上蒙了灰尘,汗水一滑就是一道新鲜明显的痕迹,湿漉漉的裤管上还盖了些油彩点子。在他“当”的一声被身后的画板卡在门外时,我不由得在心里笑出声:这是画家到这个鬼地方采风来了。随后我躲进了自己的屋子,把自己闷在床上,试图把自己的呼吸与外界抽离开来,获得短暂的松弛。
与他正式搭上话,是在我与往常一样无所事事地趴在栏杆边上喝咖啡醒神时,劣质的苦味顺着白色的热气与外面施工队扬起的黄尘绞在一起。他搭了画架坐在那里,静静地拿笔调配着长盘子里的颜料,我好奇地用眼角的光去瞟他,他一看过来,我就极快地扭过头——算是不打自招的行为。他轻轻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接着慢吞吞地朝我道:“您好。”
我慌乱地对上他的目光,指了指自己。
他点点头,又用清晰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您好。”
“您……您好。”这下更是我不知所措了。在打完招呼后,我与他一言不发,默契地形成了一种冷到冰点的寂然。
我故作轻松地先移开视线:“怎么称呼?”
“我姓林。”
“嗯……林画家?”我揣测着他的身份,试探地喊了一声。
他身形显然一僵,耳根倏地红了:“不……算不上是。”
我立即放松下来:“我看你挺会画画,当然能称得上是画家。”
他没接上我的话,沾了水的笔尖往下啪嗒啪嗒掉了两滴水:“我还需要学习。”他定定地看着正在西行的红日:“当不得画家两个字。”
我只当打趣他,一个劲儿地喊他作画家。
熟络之后,他习惯了我的玩笑。我们不约而同地会在一天的结尾时来到阳台,有的时候他会皱着眉嫌我杯子里的热咖啡苦气太重,嚷着要给我送些糖来。我只笑笑摆手,而后隔着一重低低的铁围栏看他画画。他常常会用红橙色调来绘制傍晚的斜阳,我们所在的阁楼恰好能目送着太阳从干净的天空上走入锯齿般的城楼黑影里。不过他从来不完成画作,往往是还差几笔的事情,他就把画从板上揭下来,仔细地把它收进厚厚的画夹子里。我有些纳闷,憋了一个月,等他照常把一幅涂满金色红色的画收进去时,我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画完,那么多次了……?”
他的手微微一抖,笔歪斜着从纸上画过去。
我惊呼一声,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容地把那张画收起来,由于我的打断,这次甚至是连一半都没完成。
“好可惜……”我嗟叹道。
“没什么可惜的,那样的画我还有很多。”他朝我笑了笑,“那些算不上什么。”
我不解:“可那些不都画得很好吗?”
他撑着头思考了一会儿,才琢磨出一句:“这大概就是外行看热闹吧?”
我佯装要去打他,却也觉得他说的在理,悻悻地放下手:“那你为什么要来这儿?”
他不应声了,我想他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之后我尽量避开这样的谈话,把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他的画上去。许多时候,他的画是跟从自己的眼与心,哪怕连在我看来全然称不上美的巨型烟囱里腾出来的低低的工业黑烟也能雀跃在他的画中。把世俗的丑恶化成了另类的瑰丽,散发出破败的绮靡。他说,令人唾弃与窒息的事物在某种程度上也能加工成为使得人获取痛苦的愉悦的样貌。
我以为这是画家才应该知道的事情,我没什么理由明白,不过我却暗暗赞许他。在阁楼里,我与他能敞开说,即便是带着偏颇的见解。他说思想是独立而自由的,每个人都能成为孤身冲锋的堂吉诃德。我坐在栏杆上往后仰,倒着看他,就像在重新认识面前这个一往无前的游侠骑士,用他的画笔成为他振奋的号角。接着我发现他在月亮上活动起来,手上的笔刷呲呲作响。我喊了他一声林画家。他习惯性地回答一声,我才缓缓把身体正起来:“你会成为林画家的。”
他把笔往水里一蘸,酡艳的红晕晕地晃悠进清澈里:“我希望我能,但如果不能,我也想还能拥有洗画笔的时候。”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正藏在稍微黯淡的天色里。我却看得无比清晰,甚至比他还激动,红着脸一个劲儿说:能的,一定能的。
林画家的收入是一个谜。
我知道他过得拮据,衣服备了两套,经年累月就是那么两套简陋的衣物,来回换着穿,但买起画具来却是眉也不皱,时不时就往屋里搬新的颜料。他用来画画的时间不多,白天在外打些零工,加之阁楼的租金便宜,他还能应付生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吊在绘画上,问起来,他也只是说,画画对我来说就是与吃饭喝水同等重要的事情,甚至更重要一些。
我笑着骂他是傻子,他没反驳我,反倒是认可我:“我身边的人都那么说。”他在结束了需要弓着腰背整理货架的工作后会卡着点回到阁楼开始一天的创作,在入夜后,他支起一架落地式的燈,不知疲倦地画着。
林画家也不总是看上去那么落魄,不少小公司看过他的画,诚心邀请他去。谁知他兴致勃勃地去了,回来之后无奈地朝我耸肩:“那不是我要画的。”
我这个外行人也凑过去看一眼,哪儿是让他去画画,分明是给他个模子让他往里填鸭。
我知道林画家性子高傲,不愿意去做这种人人都能做的事情,不过有时我也劝他,得先把生计上的问题解决了。我用老生常谈的语气道:你与其在这里苦苦度日,不如先把画画放一放。他摇摇头,只对我说:不能停下来。林画家就是这样的人,他宁可去便利店里做小时工。他那双手在拿起画笔的时候要格外专一,在做别的苦活累活时,却是不挑不拣。
在我找到工作之前,林画家与我同病相怜。可我清楚地明白,我与他之间隔了一道海天之间的银线。那是一道深如天裂的沟堑,当时我看得不够真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加清晰起来。
像这样的生活只持续了不到两年。在我就要脱离那段麻木而茫然的阶段,要适应都市的繁忙时,林画家却忽然匆匆地向我告别了。没有对我说明什么,他那天走得太急,像来的时候一样,拎着他的大包小包,拖着他插满排笔的肥大裤腿,背上斜挎的画板抵着他的后膝,让他的步子显得局促一些。他正巧与我在阁楼的拐角处撞上,我正想问他什么,却发现他正歉然地看着我,黑方框眼镜背后的那双漆黑的眼里,跻起了从未有过的愧责。那一瞬间我觉察到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使他不得不离开阁楼,而他却连对我说清楚的机会都没有。我顿时慌了神,他却腾出手朝我作别,仅仅是作别,他紧紧抿着嘴,不多说一句话。在我不解的目光下,他终于开口,说了句什么我听不太清楚,当时也不知是过来的一阵风从楼里穿过去卷去了他的声音,还是楼下工地的声音太吵了。我看着他的眼里还有深深的不舍和决绝,又倔强又昂扬。随后他背过身,太阳的余晖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长,长到了我的脚下。
我恍惚地回到阁楼上,看见太阳像往常一样落下。颓然间,我发现邻居的阳台虽然离我近在咫尺,我却再也无法触碰到。
在栅栏边上我找到了他留下的一幅草稿与一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
之后我没再见过林画家。
但我时常能在街上看见许许多多的林画家,他们行色匆匆,或者是背着吉他,或者是在大衣里裹着塑身的舞裙,或者是像林画家那样背着巨大的画板,穿行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世界上有名的音乐家、画家、舞蹈家等不多,但林音乐家、林画家、林舞蹈家却数不胜数。他们是众多横行在海流里年轻而脆弱的泡沫,在太阳照不到的时候正正地对着月光。我从他们身旁走过,像是逆着他们却顺着海浪的一小粒海水。
我忽然猜测起来,画展上的落日或许正是林画家的画。我却没有拨通手里的电话号码,去问问他近来如何。
循着寄件的地址找过去,我却发现那里只有一座商场,在附近找了很久,也没见到邮局的影子。我开始在附近询问,有人告诉我,这里在一年前还是一个邮局,不过在半年前就给拆了,在这样的繁华地带,商业街的形成已经不需要大费周章地去打造。
我不解,如果这里的邮局已经拆了,那这幅画岂不是应该在半年前寄出。我觉得荒唐,想着,也许寄来的那幅画与在画展上的画都是林画家的。就算不是那个林画家,还可能是别的林画家。我没有空闲想那么多,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将画收好。
把事情抛之脑后,我回到了先前千篇一律的作息里,我偶尔抬起手看看腕表,指针重复地走过一圈接一圈。
在又一年开春的时候,我带着那幅画去到了画展上。同样的,我见到了那位先生,他身上的薄大衣一直没有变过,依旧是风尘仆仆而又精神充足的模样。我收紧了臂间的画,定神走上前:“又见面了。”
“是啊,又见面了。”
“您看上去还是没有变化。”
他虚着眼看了看我腕上的手表:“是你没有发现我的变化。”他说完又笑起来,指着新展出的画用畅快的语气道:“就像画没有变一样。”我朝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画上的内容在不断地发生变化,可新升起的月光如旧澄亮。
腕表上的指针在咔嗒咔嗒地响着,重复地走过不重复且不再重来的数字。
责编:周朝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