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措
泽仁旺堆新做了一个俄尔朵,他说明天要让我看看。我说我不看,他说你看看。我转身就走。第二天他把俄爾多带到我家,我们坐在门槛上看他新做的俄尔多。
“狼皮的。”泽仁旺堆得意地跟我说。
“你抓住狼了?”我问他。
“没有。不过这就是一张狼皮。”他说。
我把俄尔多还给他,气愤地说:“吹牛大王。”
“我看见那匹狼时,它快死了。它全身是伤,四只脚都没有了,眼睛还在眨,眨着眨着就不动了。”泽仁旺堆看着我说。
我不相信他的话。我从来没在草原上遇见过一匹缺脚的狼。
“我带你去看它的尸体。”他说。
我从拴马桩上解开我的若若,让它带我们去想去的地方。
若若今年两岁,它自从出生就跟着我。现在它已经能像一匹真正的老马一样在草原上奔跑了。
“就在那里。”泽仁旺堆指着远处的一座小山坡。若若像能听懂泽仁旺堆的话,朝他说的方向一路奔跑起来。
我们很快到了小山坡,坡上的草长得绿油油的。除了草,坡上什么也没有。
“那天它就躺在这里,它眨着眼睛看我。后来就不眨了。”泽仁旺堆跳下马,指着一丛绿油油的草对我说。
那丛草在风中左右摇摆。
“一匹狼不会躺在这里眨巴着眼睛等你。”我说。
“它没有脚。不知道什么动物吃掉了它的脚。”泽仁旺堆边说边用手疯狂地拨开草丛,他在一丛绿草中寻找一匹狼留下的踪迹。一只草原鼠从里面蹿出来,接着还有一只。它们受到惊吓,在草丛中疯窜,一会儿又埋没在另一丛浓草中。
“一定是它们吃掉了剩下的那匹狼。”泽仁旺堆说。
“别找了,又吹牛。我们回去。”我对他说。
泽仁旺堆沮丧地爬上马背,就在我们离开那处荒坡时他还在回头望。我们一路无话可说,只听见若若在草原上奔跑的声音。风从我们耳边奔向相反的方向,还有远处的雪山,还有天上的晚霞都在往我们相反的方向奔跑。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一匹狼。”我们在马背上往回家的路上赶,泽仁旺堆的话朝我们相反的方向奔跑。
很久没见到泽仁旺堆了。确切地说,我很久没有见到凹村的几个人了。我不知道凹村的人都去了哪里,没人走的时候向我告别,没人走的时候向谁说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凹村的人似乎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四面八方都是他们的家。他们可以在任何地方生活下去,每条路,每棵树,每只鸟,都可以是他们重新开始的地方。
在那段时间,他们的记忆被一场风掏空,被一场雨淹没,被一个突然来临的冬天冻结。谁都记不起有凹村这样一个地方。出走凹村的人,仿佛都经历了一次生命新的开始。他们觉得,自己一生下来就是这个年龄,他们告诉遇见的人,他们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一切。他们在说这些话时,可怜兮兮,仿佛马上就能哭出声来。
他们在有些分岔的路上遇见凹村人,他们上下左右地看着对方,看够了,转身离开。谁都无法拒绝这样的打量,谁都做过这样上下打量别人的事。这些在路上遇见的凹村人,他们比一个真正遇见的外人还要陌生。在那些分岔的路上,他们的很多记忆也在分岔,分岔的记忆像一棵棵草下面的无数条根系,有某种东西联系着他们,但各自要走的方向又完全不同。
在那个冬天,他们在各处修建一幢幢雪里的房子。雪厚厚地压着路,压着树,他们把一座房子压在雪上。他们记不起自己是哪里学来的盖房手艺,他们认为自己天生就是能盖一幢幢木头房的人。有时他们想把自己的房盖得大些,除了自己住,他们还想在房里为一些雪地里的野鸡、鹿、麻雀腾些地方。他们试着养过几只麻雀,麻雀身子小,占不了房子的多少空间。可是他们刚把麻雀带进屋里,那几只麻雀就不断想往外面飞。麻雀不想要这个家。他们也曾把一头野鹿抓来拴在门口的木桩上,他们想让一头雪地里的野鹿过些好日子。他们对野鹿没什么企图,他们只是想养着它。他们甚至在抓野鹿回来的那一天,冒着大雪往山上爬。他们费尽心思地给一头他们准备养却对它没有任何企图的鹿割一背草回来,他们想用一背雪地里的枯草让鹿安心。他们告诉那只被抓回来的鹿,只要它安心地待在这里,他们可以每天冒着大雪去为它割草。可是他们没有想到,刚抓回来的鹿吃完他们为它准备的草,晚上咬断绳子跑了。等第二天他们发现时,绳索被又一场大雪埋没了,那只他们曾经抓过的鹿远远地在树林里看着他们。后来那只鹿也会偶尔来看他们一下,却再不靠近他们的木房。
他们不想在雪地里修那么大的房子了。他们把房子修成够自己住就行,有的修得只能容下自己的身体,他们说那样能感觉到自己和一座房子之间的某种亲。一辈子和一座房子亲着,也够了。
冬天,他们的胃好像被一根细绳勒着,吃不下太多东西,也感觉不到饿。他们在自己修建的房子里,要做的最大事情就是睡觉和听大雪落地的声音。再大的雪也淹没不了他们的房子。他们的房子会动,雪厚一点,他们就把房子往上移一点,再厚一点,再往上移一点。有的房子移着移着就移到了树顶上。他们白天夜里在一棵树的顶上生活,树托着他们的梦。树在雪里生长,他们的梦也在雪里越升越高。
一个梦离地面太久,就再感觉不到那是一个梦了。梦成了他们的真实生活。他们活在一场梦里。梦里,他们能听见自己骨头生长和衰老的声音。在梦里,他们竖着耳朵听那种清脆的声音,他们说那种干脆利落的声音让自己周身都充满了力量。他们在梦里用尽力气地生长和衰老,为的就是想听见那一声声干脆利落的声音。
什么东西在厚雪里都长得很快。它们的生长被一场厚雪隐藏着。一场雪来和一场雪去都是一次阴谋。雪来,为的是它要给这个冬天带点东西来;雪去,为的是它要给这个冬天留下点什么。雪,总是有远方要去,雪总有故乡要回。生活在雪里的人,永远生活在一场雪要去的远方和故乡里。
那些把房子越建越高的人,总会等到厚厚的雪慢慢把他们放到地面。树顶上的房子,他们一节一节往下挪,每挪一节,他们都会向每个树杈告别。每挪一节,他们似乎都隐隐看见那些他们移动过的地方,悄悄地长出了嫩叶。
雪快化了。他们的冬天就快走到尽头了。他们做着远行的准备,他们不担心找不到一条远行的路。他们知道,一条远行的路就在某处等着他们,只要他们随便踏出去一步,路就有了。他们顺着路一直走,一直走,就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
他们回来时已经春天了。我站在空了一个冬天的村子看那些归来的人,他们个个精神抖擞,在村口相互遇见,热情地招呼着对方。他们在说一些我听不见的远话,他们指着一片凹村的枯土大声向站在远处的我喊:再过几天,土里该撒些青稞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们的话。他们已经在一座空村里消失了一个冬天。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消失,只知道一到春天就该在地里种些东西了,仿佛他们一直都待在那片枯土旁边,他们白天夜里地守在地里,他们要做的就是告诉我,春天里的某一天,我该做一件春天的事情了。他们说话的语气,就像跟一个懒了很久的人说的话。他们厌倦了一个懒人的无知和不理事。
我看见泽仁旺堆远远地朝我走来。先是走,后是急急地跑。
“这是我新做的俄尔多。”他跑到我跟前对我说。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我了,仿佛他的离开只是昨天在草原上的分别。
“狼皮做的?”我问他。
“狼皮做的。”他肯定地说。
“抓住狼了?”我盯着他。
他黑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他比我们分别之前黑了很多。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变黑的。只有我知道,他的黑来自这个春天之外的某个地方。
“我梦里来了一匹狼,我和它在雪地搏斗,经过几个回合,我战胜了它。我用它的皮做了新的俄尔多。可能你不相信,但这是真的。”他真诚地望着我。
“我知道那匹狼,我看见你和那匹恶狼在雪地搏斗,最后你胜利了。”我对他说。
“你看见了?你真看见了?我还怕你不相信。这下我放心了。”他在我面前开心地笑着。
远处,那片干枯的土地上,着急的人已经在播种青稞种了。他们将一把把青稞撒在干枯的泥土里,经过几场春雨之后,他们希望自己种的青稞比其他家的长得快些。长得快些,青稞就能早些收割,早些收割,他们就可以早些住进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的冬天里了。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