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字旁的人生【外一篇】

2021-02-02 22:49朱成玉
散文 2021年12期
关键词:伊斯坦布尔园丁花草

朱成玉

盛开的玫瑰是给业余爱好者观赏用的,而园丁的快乐则是另一种更深层次的、类似于接生的快乐。园丁死后不会因为吸了太多花香而变成蝴蝶,他们只会变成蚯蚓,一点点地啃着黑乎乎的、含氮的、略带苦味的泥土。

我知道,你一定会和我一样,深深地被恰佩克《一个园丁的一年》中的这段话打动。那些“蚯蚓”,多么像平凡普通的我们,因为奉献而闪耀光芒。

园丁是令我艳羡的。一个亲近草木的灵魂,必然是芬芳的。与其说他在照看那些花草,不如说那些花草照看着他。他每天穿梭于花草之中,慢慢就忘却了自己的苦痛,一颗受伤的心得到治愈。当然,互相给予,也是人与草木间和谐相处的最好方式,人因草木而丰盈,草木因人而葳蕤。

喜爱草木,看见整齐的草坪,就想躺下来与它们亲近。

暮色中,陪一株桂树看河水,或者是,陪着河水看桂树。浓浓的桂花香提醒我,它才是主角。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正在被一棵树偷窥,但一点都不妨碍我继续敞开。

我把一棵树当成心里的一座房子,生于斯长于斯,也必将死于斯。那房子永远不会倒掉,因为它的根系过于庞大。

我从故乡的草丛里走过,闻一闻久违的芳香。上车的时候,我的身上沾着一个苍耳,我并没有扔下它,带着它吧,也算是我从故土带回来的一份念想。

苍耳,喜欢黏着我们,不管不顾地爱着我们。而我曾经一次次地将它丢弃,它黏人的样子,让人不爽,心生烦乱。可是此刻,它像我学步的孩子,牵我的手,不肯放松;它又像我衰老的母亲,只认得我,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

连绵不断的雨,像一条癞皮狗,死乞白赖地咬住9月的裤脚。许多花,像洋葱,一瓣一瓣,剥落自己,人们只闻到花香,看不到花朵的眼泪。一朵被摘走的花,它的疼痛表现在——茎叶上还残留着花香,被惊走的蝴蝶,却再一次飞了回来。

秋天的草木里,我还会想起藤,它是一条绳索,用嫩绿的叶子伪装,用深绿的叶子装饰。你若与它相爱,它便为你做秋千;你若与它相杀,它便捆缚你。越是深秋,它绿得越是恣意盎然。在一片萧瑟之境,它鼓舞着人心,借着一面墙,以及一切可攀爬之物,将触手无限伸张出去,所以我们总能看见,它们张牙舞爪地铺满一面墙,那是它在号召晚秋里的植物们,一起把秋天再往回拉一拉。

在这么美的秋光里,草终于不再倔强,温顺地选择了枯萎。它们将会得到我的祝福。我祝福每一棵草都能满足地对生活点点头,我祝福每一朵花都不会让人摘走,凋零在枝头,就像,祝福一个人可以死在故乡。

阿兰·德波顿在《旅行的艺术》中说:

假如我们可以将一种游山玩水的心境带入自己的居所,那我们或许会发现,这些地方的有趣程度不亚于洪堡的南美之旅中所经过的高山和蝴蝶曼舞的丛林。

的确如此,心有草木,每一步都是曼妙的旅行。每一步,也都在慢慢走出一段木字旁的人生。

于是,我贴紧大地,假装自己是一株草木,如此,才能躲过俗世里欲念的追杀——你可以吃掉自己的火,掐灭那该死的欲念。一个人,不能因为没有吻到心爱的女人,就把嘴唇定义为失败的嘴唇;不能因为没有登顶高峰,就把双脚定义为失败的双脚;不能因为没有长生不老,就把身体定义为失败的躯壳;不能因为没有握到那柄至高无上的权杖,就把一生定义为失败的人生。

钱穆先生痴迷于侍弄花草。其夫人胡美琦回忆说,那时候二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里,竟然养了大大小小近百盆花草,摆满了窗台柜子书桌茶几阳台,他用栽花赏花代替了一部分书房运动。他喜欢围棋,但从不与人对弈,他觉得那样费时伤神,所以,他总是自己摆棋谱,这亦是一种淡然的木字旁的人生。拥有了它,就上升了一个境界,心中无欲,草木葳蕤。

选择了去花草间清修的人,必然带着一颗芬芳的心。你从不会看到蜜蜂们会为了花蜜而争吵怨怼,也不会看到蝴蝶们会因为花香而彼此争执,选择了草木,便是选择了无争之境。风并不催你上进,也不拽着你沉沦,只是那么轻盈地吹,吹落一朵花肩头的阳光,吹落另一朵花肩上的尘灰。

木字旁的人生,是自由生长,是万籁俱寂,因为草木不争,万物祥和。芸芸众生,随波逐流,且珍惜好你的木字旁,储存好你的香气。

远方是一件痛苦的乐器

远方是一件痛苦的乐器。这是出自于诗人林莉一首诗中的句子,很喜欢,便拿来当题目,去写一篇关于心灵的文字,希望诗人可以宽恕我的冒昧。

远方是一件痛苦的乐器,多少人,用这件乐器演奏,如泣如诉。关于远方,有太多的刻骨铭心,太多的肝肠寸断。可是,依然有太多的人在演奏,前赴后继,生生不息。

土耳其导演努里·比格·锡兰的电影《远方》,虽然没有提及远方,但看完之后,无处不感受到远方的存在。

马姆与妻子离了婚,一个人住在伊斯坦布尔,靠帮人拍摄商品海报维生,收入还不错。虽然感到孤寂,但也落得清净。突然有一天,乡下失业的表弟尤索夫来伊斯坦布尔找工作并住进了他的公寓,他的宁静生活被打破。尤索夫粗俗、贫穷,甚至因为穷而羞愧着。正如莫泊桑所说,城市中的有钱人总要为他的穷亲戚以及他们的陋习尴尬。

对于突然到来的表弟,马姆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热情,只是将他安置在小房间中,然后继续过着自己孤立的生活。

白天,尤索夫要为生计和家人而努力找工作,奔波然后被拒,马姆和他的朋友们坐在屋子里呷着酒谈论摄影、艺术、女人;晚上,马姆津津有味地看着没有情节的电视镜头,尤索夫早已昏昏欲睡,在尤索夫离开后马姆悄悄地换成A片录影带;一无所获的尤索夫坐在破旧简陋的船员俱乐部里和身边的陌生人攀谈,与此同时马姆在灯光氤氲的高档酒吧中独酌。面对寂寞和无措,所有的地方看起来都一样,分辨不出谁更空虚。

伊斯坦布尔的雪很多,尤索夫流连在风雪中看走过来的漂亮女人,总是忍不住想跟着她们走几步,但他始终是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的。马姆会厌恶他鞋子里的异味,会厌恶他在房间里抽烟,会怀疑他偷了手表。终于,尤索夫在尊严被彻底撕毁之时(因为他发现马姆曾经搜过自己的提包)选择了离开,这个马姆一直期盼的结局,却没有令他感到兴奋,反而有那么一丝瞬间的失落。

尤索夫怀揣着梦想来到伊斯坦布尔,但现实一再打击着他。尤索夫到码头找工作,但其他人却告诉他船员生涯到头来只是一無所有。尤索夫想赚钱寄给母亲,让母亲能在村子里扬眉吐气,但永无回应的应聘过程让他备感沮丧挫败。尤索夫想结交美丽女孩,但冷漠回避的神情让他退缩害怕。尤索夫想和表哥重拾往日欢乐,但马姆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他低头躲藏……

于尤索夫而言,虽然身在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却依然如同无法触及的远方。

马姆更像是一个矛盾体——离婚多年的妻子约他见面,告诉他自己即将和现在的丈夫移民到加拿大。前妻被马姆那淡漠的表现激怒,提起两人曾经孕育却流掉的孩子以及就此不能生育的事实。马姆不知所措,却在晚上偷偷地伫立在前妻家门外。马姆从来都是自己独自去外地为厂商摄影,这次却破例地让帮不上忙的尤索夫担任自己的助理,事后再支付一笔让尤索夫喜出望外的酬劳。马姆鲜少主动与家人联络,但是接到母亲手术住院的消息后,他不言不语地陪侍在母亲床边,夜里悉心地服侍母亲上厕所。马姆在开车的路上,看到了绵羊与落日,激动地构造出一幅美丽的摄影画面,但是当尤索夫提议要下车支起摄影器材时,又坚决地拒绝,不想两人把时间浪费在自己那不切实际的梦想上面……

于马姆而言,那些温暖的情感,如同远方。

我问星星,远方在哪儿?星星说,远方很远,那里有很多走散的兄弟。我问风,远方在哪儿?风说,远方很远,你变得轻盈些,我就驮着你去追寻。我问云朵,远方在哪儿?云朵说,远方很远,不过我可以把它擦得很干净。

命运只给了我远方,却没有给我一匹马,但依然不会阻挡我奔向它。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远方也并不遥远。只要怀揣着热爱,远方也可以近在咫尺。

就像《远方》的结尾,马姆坐在冬天的长椅上,点燃一支尤索夫留下的劣质烟——他曾经拒绝去吸的烟,竟然也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同。这支象征意义浓重的烟,仿佛来自远方的过去,去向远方的未来,如同一件痛苦的乐器,弹不出快乐的音符。

可终究是要弹的,忧伤不可怕,怕的是麻木。还能流下眼泪的时候,你应该感到庆幸,命运对你百般刁难的同时,也在你眼底埋下了无数颗珍珠。

责任编辑:田静

猜你喜欢
伊斯坦布尔园丁花草
伊斯坦布尔
爱护花草
爱护花草
螃蟹当园丁
我是小园丁
亨利园丁和小怪物
花草春夏
沉睡的花草园
园丁vs采花大盗
伊斯坦布尔:飘浮着骄傲和贵族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