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书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 贵州·贵阳 550025)
作为一个有着深厚乡土情结的作家,蹇先艾小说中的女性形象颇为丰富、饱满。他刻画了众多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主要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饱经苦难却又只会顺从的女性,她们是时代的失语者;另一类是自我意识觉醒,不向命运屈服的女性,敢于抗争也敢于表达,她们是生活的反抗者。她们身上不仅体现着蹇先艾对女性命运及其内心世界的关怀,还蕴含着他对丑恶社会现实的揭露与反思。关于蹇先艾的研究,尽管一直在延续并深化,但相对来说成果并不丰硕。在现有的研究里,依然缺乏对蹇先艾小说中女性形象的系统研究。本文通过对具体文本的解读,依次分析“失语者”与“反抗者”的女性形象,并论述其内在价值,从而进一步论述蹇先艾对女性悲剧命运的反思与关怀。
在对失语者的刻画过程中,不难看出她们都有着共同的特征——有意或无意地顺从。柔弱孤独的失语者们的人生,似乎别无选择,总被生活支配着,要么选择逆来顺受,要么企图依附男性,从没想过为自己而活,终于丧失了反抗的本能。正是由于这种带有妥协性质的顺从,使得她们逐渐滑向悲剧的深渊,最终沦为孤独的失语者。
“蹇先艾的乡土小说大多是现代贵州社会系列悲剧。其中有落后的思想意识、鄙陋风习及恶劣环境造成的人性的悲剧或人生悲剧;有贫穷的社会经济和丑恶的社会现实酿成的人间悲剧。”[1]蹇先艾用深刻的笔触表现这些女性的悲剧:她们在动乱社会和封建礼教的迫害下,苟延残喘地活着,逐渐丧失自我意识,最终郁结成精神痼疾。作为被历史和社会忽视的女性,她们在心理上、生理上都遭受着非人的迫害。她们是生育和劳作的承担者,是痛苦和绝望的承受者。她们在生活的牢笼里只能顺从,最终沦为孤独的失语者,她们是被迫的生活囚徒,是婚姻的牺牲品,如《生涯》里凄惨的淑兰、《一帧小照》中的柳夫人、《酒家》里柔弱顺从的少女招弟、《回顾》里寂寞的少妇琼等。
《生涯》把女性的悲惨命运展现得淋漓尽致。蹇先艾没有花费大量笔墨刻画淑兰的形象,而是通过嫖客对淑兰的肆意蹂躏,表现出她身心所受的折磨,展示了她非人的生活。从“一半是喜悦,一半是腻味”到“她脚步虽然趑趄着,终于勉强打起精神来,脸上浮着极不自然的微笑”,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绝望的生活。尽管她本能地抗拒,终归还是屈从于现实。在“黑暗的地狱”里她没有希望,“白天的泪水只有吞在肚子里”,到了深夜才以泪洗面。她认为自己的人生是被别人毁掉的,她恨母亲也恨哥哥,但更恨恶毒的人贩子秦大婶。然而在她看来,母亲经历过太多磨难,没有一天幸福日子,同样是苦命的女人。她也曾想过要跳出这火坑,也下过很大的决心,最终却没有付诸行动,只能继续着凄惨的生活。虽然她还保有一些本性的善良,自觉地同情小琴的遭遇,但她毕竟是软弱的,只能抱怨自身的宿命,而这也是她的悲剧性所在。
《一帧小照》讲述柳夫人因生活的艰难困顿而不禁想起了美丽天真的玫儿,以及众多悲苦的往事。虽然“从她的面容上,我们可以看出有一种过去的活泼与天真的痕迹”,但柳夫人却时时觉得寂寞和伤感。在对玫儿的无限追思里,蕴藏着柳夫人对现实的悲情控诉。她也曾饱受怜悯和珍爱,也曾天真烂漫,有过生动活泼的年月。父亲是战士,被俘后便杳无音信;母亲思念成疾,最终病死。后来她被送到刘夫人家当使女,因此结识了洁白无暇的玫儿。然而玫儿却不幸病故,刘夫人也随之死去。而今,现实的煎熬让她不自觉地想起美丽却不幸早逝的玫儿,然而她却只能沉浸在无尽的哀思里,不能鼓起一点面对生活的勇气。
这些被迫的生活囚徒在蹇先艾的叙述里都有冷静的悲悯,又暗含着锋锐的审视,可以看出他对女性的真切同情。他真实地讲述了女性凄惨的遭遇,也细腻描绘了女性复杂的内心,在揭示女性悲剧命运的过程中,有着情感上的体谅和克制。
蹇先艾的叙述视角看似全知却又无处不受限制,从始至终都受到了空间的渲染和禁锢:这些被迫的生活囚徒在狭小的环境里生存、幻想,全然一副弱者的姿态,虽然她们是主要人物,却处于被边缘化的过程中。她们受到的不仅仅是外部环境的压迫,就连内心的束缚也难以挣脱。小说中的女性通常都面临着主体意识被解构的危机,她们被强势的男性权威和残酷的生存困境笼罩着,不管是凄惨的淑兰,还是伤感的柳夫人,她们都没有话语权。她们被生活禁锢着,在“仅有”的空间里体味着人间的疾苦,在经历自身不幸的同时,也展示着更多女性的悲哀。
《酒家》的招弟成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牺牲品。小说中的招弟与省外师范生褚梦陶相识,从互诉衷肠到渐生好感,而招弟的母亲张大娘却要把她嫁给本县巴团长当姨太太,褚梦陶劝说不成,最后反被污蔑成乱匪打死。张大娘是个额上布满皱纹,头发都快掉光的女人。虽然有着干练的神气,抵得过精强力壮的男子,但她的辛勤劳作只能保障基本的生活需求。精神上的病态,使张大娘不能意识到自身的愚昧和虚荣。对女儿的婚事极为自私,以至于亲手葬送了招弟的幸福。而招弟总觉得“只好凡事都将就下去了”,她有着孝顺的纯良品格,但在她接受母亲为她安排婚姻的时候,她就已经失去了选择幸福的权力。她从不袒露内心的真实想法,更加不会为之抗争,只是顺从,最终成为了婚姻的牺牲品。
《回顾》主要讲述了一段不伦之恋。终日愁苦烦闷的少妇——琼,虽然已经屈服于生活的压迫,但在与侄儿薇朝夕相处的过程中却又燃起了“希望之火”。在这段恋情里她饱受折磨,文中对此有着深刻叙述。“倘使她的命运好点,她不也会配个青年丈夫么?她无时不作如此想。琼原是家庭专制下一个无可告慰的人,她生活的苦闷,是一天一天的在猥集,是将凋落了青春的花朵。她所爱慕的目的又在何处呢?她对薇偶然也存了一丝遐想,但她从小是接受过旧礼教的,与她丈夫口里很爱提到的贞节再一渗融,这种爱慕,她又往往以为不伦。”[2]43对于薇的情感是发自琼本能的,但理智又让她产生过动摇。“毕竟她自己柔弱,起初的希望,在这暗淡的日子里自然是渐渐消磨了”。她知道世俗的禁忌却又只会埋怨自身的不幸,因此她时常感到无从排解的惆怅,但她并没有试图改变自身的遭际,只是深陷在对薇的爱慕里,愈发不可自拔。
对于这些习惯了逆来顺受的女性而言,她们并非没有意识到自身所面临的艰难困境,却已然在生活的惯性里失去挣扎的勇气。“处在一个困难的境地之中,尤其是一个女人,如同陷在泥塘中一样,想跳出来是颇不容易的。呼救呢,讪笑因之就会引起来了;不跳出来吧,不跳出来又怎样呢?”[2]312这是《逃》里对一个无名的已婚女人的独白式描述,深刻揭示出女性的颓然无助。其实她们也想追求自由,但却没有奋而反抗的坚定信念。“在他的作品中,社会形态的畸形和复杂与自然环境的恶劣和闭塞结合为一体,共同阐释了近现代贵州偏远山区闭塞大众文化的主要特征和人民守旧麻木的生存方式。”[3]在封闭的环境里,她们没有表达诉求的权利,只能在凄苦潦倒的生活里,经历更多的焦灼与迷惘。由于饱受现实摧残,加上反叛精神的匮乏,这也导致她们必然会被驯化,最终走向对自我的放逐。当然,这不仅是个人的悲剧,更是时代的悲剧。
除了不幸的失语者,蹇先艾也刻画了大量倔强的反抗者。虽然反抗者也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悲剧色彩,但她们却有着坚忍的抗争精神。两种看似对立的女性形象交织在蹇先艾的小说里,正好反映出他对女性悲剧命运的反思与关怀并不是片面的。在深刻揭露与批判的同时,也饱含着同情和赞扬。“蹇先艾的小说善于从人物性格和各自命运角度描述,并从精神层面去作分析,对‘底层民众’的精神救赎是蹇先艾的小说理想化秩序的生长点。”[4]他的小说不仅全方位展现出女性的苦难生活,更赞美了她们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在山河飘摇的年代,她们的人生似乎有着命定的悲剧性,再艰辛的挣扎也注定是徒劳,好像永远也跳不出绝望的深渊。尽管受困于恶劣的生存环境,但她们却表现出坚韧的意志和自由的思想,在狭窄的天空里逐渐走向觉醒,成为苦难生活的反抗者。如《倔强的女人》里吃苦耐劳的祁大嫂、《生路》里坚韧顽强的屠大娘、《父与女》中聪明勇敢的傅蓉芳、《仆人之书》里投身革命的安文淑等。她们就像蓄势待发的春笋,体内蕴藏着惊人的生命意志和斗争精神。
《倔强的女人》里的祁大嫂吃苦耐劳,在被丈夫抛弃后,她忍受着村里人的讥讽和嘲笑,毅然坚守家庭,顽强地生活。因为面容的缺陷,她常常避开别人的视线。由于生育过多,身体曾留下病根,但她依然“能支持一个家庭,而且在田里做着和丈夫同样的活路”。无论她经受着何种困苦,都始终没有产生依赖男性的思想,更不会怨天尤人。“她不相信穷人就永远没有出头的一天”。尽管长期遭受着陈规陋习的禁锢和迫害,也曾沦为生育工具,但她毅然挑起重负,用勤劳的双手同命运作斗争。不难看出,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妇女身上,寄托着蹇先艾对底层劳动妇女的真挚的同情与赞美。
《生路》里的屠大娘与女儿银子相依为命,顽强地抗争着生活的磨难。屠大娘是一个顶有志气的女人,丈夫阵亡后,她始终没有改嫁,也没有把女儿出卖给人家做使女或童养媳。一直“同生活博斗着,把日子混下来了”。尽管屠大娘已经瘦得像干猴子,却还坚持着在别人脸嘴下艰难求存。她被缠过小脚,身上还有着封建陋习的残余,但“屠大娘是一个比较富于理智的人,向来很少沉沦到情感里去,一切失败她都忍受着”。不仅承受着生活的刑罚,也忍受着人情的冷暖。虽然她和女儿过得艰苦,但她们却从未感到绝望,也从未想过放弃,更没有失去人心的善良。即使在最艰难的处境里,她依然顽强地生活着,不因现实的困顿而变得自私,也不因生活的贫乏而变得麻木,反而绽放出人性的光辉。
无论在思想还是行为上,都能清晰感受到这类坚韧的女性所绽放的光彩。她们与传统的女性几乎都有着相似的遭遇,看似没有区别,却又有着本质的不同。她们深受封建残余的迫害,却没有被陈腐的思想污染,始终紧守内心的纯良,没有被生活击倒。现实的困境在她们身上表现得极为明显,但她们绝不逃避,努力争取做人的尊严。束缚她们的除却暂时不可超越的传统习俗,还有极具压倒性的男性权威。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她们的话语权依旧被抹杀了。但是她们却能在生活的夹缝里,用坚韧自立走出一条“新生之路”。
《父与女》刻画了玩物丧志的傅教授与聪明勇敢的傅蓉芳。傅教授曾参加过五四运动,还有出国留学的经历,但却残留着落后的封建思想。如今更是安于现状,沉浸于麻将的技艺,没有丝毫作为。在动乱的时局里,他不仅置身事外,还极力反对女儿蓉芳参加爱国运动,禁止她参加游行示威。然而蓉芳的内心却异常坚定,不仅在学校里写传单,还在罢课游行中带头摇旗呐喊。傅教授在街上看到女儿游行便要抓她回家,然而在听到两声枪响后却又急忙逃窜。他的堕落正和蓉芳的抗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着强烈的讽刺意味。在蹇先艾笔下,傅蓉芳代表着这类勇于抗争的女学生,有着进步的思想和勇敢的心。
《仆人之书》是用书信体格式写作的短篇小说,讲述了安文淑英勇就义的感人故事。安文淑是家里唯一的支柱。做事干练,身体健康,但却非常忧郁,从来不喜言谈,性格也十分呆板。生活把一个本该乐观活泼的少女逼迫成了事无巨细的“母亲”,但她却没有一句悲观的话。抗日运动爆发后,从不关心国事的安文淑,愤慨地谈论时局,并下定决心去往前线救护伤兵。后来又加入了义勇军,战死于上海。小说刻画了安文淑这个坚强勇敢的女性形象,虽然她过早地遭受了现实的摧残,不得不为生存而做出妥协。但在国家危难之时,她却不顾个人安危毅然做出反抗,并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相较于那些因生活的困苦而绝望退缩的女性而言,勇于反抗的女性同样有着各自的艰难,但她们并没有选择顺从,反而在斗争中逐渐成长为勇敢坚定的女革命者。身上表现出强烈的反叛精神,不仅揭露了丑恶的社会现状对女性的残害,同时也表现出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如《一幕悲剧》的富家小姐芳也终于发出“我恨军阀!我恨旧家庭!我受了军阀这样的欺骗,我受了军阀姨太太的侮辱,我不能不反抗了”[5]的心声。她们不顺从,不依附,不在绝望里沉沦,勇敢地迸发出激扬的斗志,与传统的糟粕、现实的残酷进行顽强地反抗和斗争,思考并挣扎着用坚韧的姿态超越苦难本身。
蹇先艾笔下的女性形象主要可分为两类:一类被命运扼住喉咙,沦为失语者,最终失去自我;一类在苦难里奋力挣扎,成长为反抗者,努力寻求光明。他在小说里刻画了大量女性,包括女学生、富家小姐、女伶、老板娘、女仆人、女革命者、家庭妇女等,身份千差万别,还几乎涵盖了所有年龄段。他在塑造女性人物时有着鲜明的特征,如对人物的外貌、衣着等刻画较少,也缺乏正面描写,有的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他喜欢从侧面塑造女性,注重氛围的营造,主要是通过故事情节的推动,让人物形象变得极为鲜活。无论是失语者,还是反抗者,她们都面临着各自的生存困境。在描写社会底层女性的苦难生活时,他同鲁迅一样“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并“通过对乡土文化毫不容情的批判表达自己对乡土最深切的爱”[6]。总之,蹇先艾在刻画女性形象时有着鲜明的特点,通过对女性形象的鲜活塑造,他深刻批判了旧社会对女性的残忍剥削和无情压迫,为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做出了有益的探索和出色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