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昱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隋唐两朝皆定都于关中的长安(今西安),关中平原为农业发达之地,因而常为立都首选。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自隋文帝至唐玄宗两朝几代帝王期间,竟屡有天子因京师乏粮而频赴洛阳,因而被戏称为“逐粮天子”。那么,究竟有哪些帝王曾“幸洛逐粮”,为何会京师乏粮,为什么要去洛阳,后来却不再去,这又与之后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有何关联?
隋文帝曾幸洛逐粮,为隋唐“逐粮天子”第一人。多数学者认为开皇十四年的幸洛逐粮“首开了‘天子逐粮’的记录”[1]69。其实,早在开皇四年(584年)隋文帝就曾洛阳逐粮。①王仲荦在其《隋唐五代史》一书中曾提及此事。[2]63据《隋书·高祖纪》载,开皇四年九月“甲戌,驾幸洛阳,关内饥也”,开皇五年(585年)夏四月“戊申,车驾至自洛阳”[3]22。据此可知,开皇四年隋文帝确曾幸洛逐粮,直至次年四月方从洛阳返回,原因则是“关内饥也”。比较而言,李延寿有更详细交代:开皇四年六月“以雍、同、华、岐、宜五州旱,命勿出今年租调”[4]410。大概是此次旱灾影响了农业收成,而且由朝廷免其租调可知受灾不轻,以至于九月发生饥荒,文帝不得不去洛阳逐粮。有鉴于此,来年返回长安立即接受长孙平②关于长孙平的官职《隋书》本传与《食货志》记载有异,本传作“度支尚书”,而《食货志》书“工部尚书”。的建议设置义仓,以备饥荒。[3]22长孙平在上书中指出“去年亢阳,关内不熟”[3]684,因而造成“关右饥馁”[3]1254。换言之,正是开皇四年隋文帝被迫幸洛逐粮,才有开皇五年创设义仓制度之举。
关于隋文帝第二次就食洛阳,据《隋书·高祖纪》载,开皇十四年(594年)“五月辛酉,京师地震,关内诸州旱。……八月辛未,关中大旱,人饥。上率户口就食于洛阳”[3]39。《通鉴》所记基本相同[5]5545-5546。《隋书·食货志》记载尤详,开皇“十四年,关中大旱,人饥。上幸洛阳,因令百姓就食。从官并准现口赈给,不以官位为限”[3]685。另外,《通典》所记与《隋志》大致相同[6]97。又《北史》云,开皇十四年“五月辛酉,京师地震。关内诸州旱。……八月辛未,关中大旱,人饥,行幸洛阳,并命百姓山东就食”[4]410。概言之,这一年关中先后遭逢地震及两次旱灾,农业大规模歉收,发生严重饥荒。各史所记区别只在于率领百姓同去,抑或令百姓自行赴洛就食。无论如何,该年天子逐粮洛阳是确定无疑的,文帝并以此为契机于次年下诏改革义仓。③参见杜佑《通典》卷12《食货·轻重》:“至(开皇)十五年,以义仓贮在人间,多有费损,诏曰:‘本置义仓,止防水旱……十六年,又诏:‘社仓准上、中、下三等税,上户纳谷一石、中户不过七斗,下户不过四斗’。”[6]290官德祥先生曾对开皇十四年逐粮事进行过详细研究,不再赘述。[7]69-84
总之,隋文帝曾两次逐粮洛阳。第一次直接促成了义仓制度的创立,第二次则推动了义仓制度的重大改革。然则,第一次逐粮学者则鲜少提及,究其原因,或许因为史籍对开皇四年避饥逐粮着墨不多,而开皇十四年灾祸不断,饥荒颇为严重,致使百姓们也被迫就食洛阳,影响颇大,因而史籍言之甚详,颇为引人注目。
至于“东西行幸,舆驾不息”[8]2085的隋炀帝,在位14年,“东西游幸,靡有定居”[3]95,因而难以断定其离京在外是否因关中缺粮之故。
①对于唐初帝王幸洛,张龙《论唐前期两京联动的应灾机制》一文进行了详细探讨,张文认为,高宗有三次幸洛是因为关中饥荒。本文对高宗至于玄宗幸洛的史实梳理,对张文多有所参考。
武德年间,天下纷争,中原地区形势不稳,没有天子幸洛逐粮的基础。贞观年间,天下虽然一统,然而中原地区的经济并未恢复,物质基础薄弱,天子东幸逐粮的条件并不存在。同时,由于唐初精简机构,裁撤冗员②参见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92,唐太宗贞观元年十二月:“上谓房玄龄曰:‘官在得人,不在员多。’命玄龄并省,留文武总六百四十三员。”[5]6043,简放宫女③参见刘 昫《旧唐书》卷2《太宗纪上》记载:武德九年八月“癸酉,放掖庭宫女三千馀人”;贞观二年九月丁未“遣尚书左丞戴胄、给事中杜正伦等,于掖庭宫西门简出”。[8]30,36,政府规模不大,“禄廪数少,每年转运不过一二十万石,所用便足,以此车驾久得安居”[8]3081。所以,贞观时即使关中发生饥荒,只令百姓出关就食,而天子并未逐粮。其实,太宗三次幸洛[8]47-49,52-53,56-57,第一次主要为视察地方治理和选拔人才,第二次是为准备封禅泰山,第三次是为征伐高丽,皆非因饥就食,因而不能称为“逐粮天子”。唐代“逐粮天子”中,高宗实为第一人。高宗七幸洛阳,其中三次明显是因关中饥荒而就食。这三次分别是:咸亨二年(671年)正月至三年十月,上元元年(674年)十一月至仪凤元年(676年)闰三月,永淳元年(682年)四月至弘道元年(683年)十二月。此外,仪凤四年(679年)④当年六月辛亥改元调露元年。参见刘 昫《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正月至永隆元年(680年)十月,这一次虽不是因自然灾害引起,而是因为关中本已地狭人众,加之对西北用兵,粮食消耗巨大,致使出现粮荒隐忧。因此,就某种意义而言,此次依然可以看作就食逐粮之举。
武后时期仅在“(大足元年)冬十月,幸京师……(长安三年)冬十月丙寅,驾还神都(洛阳)”[8]130-131。总计在长安不过两年,因一直驻跸洛阳,也就无所谓逐粮洛阳。
中宗景龙三年(709年),关中再次发生饥荒,米价腾踊。群臣请皇帝循例驾幸洛阳逐粮,皇帝不从。群臣再三奏请,中宗怒谓“岂有逐粮天子邪!”[5]6639中宗此言实在昏聩,隋文帝姑且不论,高宗即曾多次做“逐粮天子”,此事历时未久,诏令既在,且中宗亲历其事,耳闻目见,岂有不知?中宗之所以不愿做“逐粮天子”,史籍记载是因为“韦后家本杜陵,不乐东迁”[5]6639。曾与中宗患难与共,又颇有武后果决猜忍做派的韦后,对性格软弱,无比依恋、宠幸自己的中宗确有相当的影响力,当然会左右其决策。此外,还有更深层次原因,“中宗复辟后,必须否定武则天的一些作法,才能保持李唐政权的色彩。他立即恢复唐国号,社稷、宗庙、陵寝、郊祀、百官、旗帜、服色、文字,都按高宗时制度加以恢复,迁武氏七庙神主于长安崇尊庙,把神都又改为东都。武则天死后,中宗于706年将政治中心迁回长安,不敢再轻易东幸一步”[9]47。
中宗之后,政局动荡,通过政变登基的睿宗,既无暇离京东幸洛阳,亦不敢改变中宗立基关中、复唐崇本方略。这一方略还延及后世。玄宗初继位,虽然“畿辅之地,水旱有愆”,终因“太上皇有诰不令东幸”[10]318而不能逐粮洛阳。迄至睿宗崩逝前,再未有幸洛之议。
玄宗五巡洛阳,其中第一次和第五次皆与关中饥荒有关:第一次东巡洛阳为开元五年(717年)二月至六年(718年)十一月。两《唐书》的《玄宗纪》并未明言关中有灾荒。张龙基于开元四年(716年)《幸东都诏》无饥荒之言,便认为此次东巡与关中灾饥无关,“完全是为了减轻漕运的负担,进而促进山东遭灾地区的经济恢复”[11]89。然而据《通鉴》记载,开元五年正月,玄宗将要巡幸东都, 璟 珽遭到宋 、苏 的反对,但姚崇却积极支持。其理由是“王者以四海为家,陛下以关中不稔幸东都”[5]6726,从中透露出上一年关中灾情的线索。《旧唐书·姚崇传》谓“陛下以关中不甚丰熟,转运又有劳费,所以为人行幸”[8]3026。《新唐书·姚崇传》云“陛下以关中无年,输饷告劳,因以幸东都,所以为人不为己也”[12]4386。传中所谓“为人”者,即“为民”也,避太宗讳也。此外,《旧唐书·玄宗纪》曰,开元四年二月“以关中旱,遣使祈雨于骊山,应时澍雨……夏六月……辛未,京师、华、陕三州大风拔木”[8]176。虽然旱情很快因“澍雨”而缓解,但对春苗成长应已造成危害;而六月的“拔木”大风也会对庄稼有所影响,造成“无年”“不甚丰熟”。可见,此次东巡并非没有关中灾荒、民食艰困的因素。⑤杜海斌亦认为玄宗开元五年幸洛,是因为关中粮食歉收,但是并未展开探讨。[13]164
第五次东巡为开元二十二年(734年)正月至二十四年(736年)十月,据《旧唐书》帝纪“是岁(开元二十一年),关中久雨害稼,京师饥”[8]200。《通鉴》载“关中久雨谷贵,上将幸东都,召京兆尹裴耀卿谋之”[5]6802。正是由于关中饥灾,玄宗方才于次年正月驾幸东都逐粮。
综上所述,隋文帝、唐太宗、玄宗诸帝都曾多次幸洛就食,成为“逐粮天子”。特别指出,对于“逐粮天子”的考察,既要避免陷入以有无百姓随行就食为准而窄化的误区①前引刘锡涛的文章,故将开皇四年幸洛逐粮事漏略。,又要避免没有标准而将所有天子幸洛之举皆视为逐粮而泛化的危险。
对此宋人认为,“关中号称沃野,然其土地狭,所出不足以给京师”[12]1365。但是,隋唐之前诸多朝代也曾定都长安(西安),以关中平原为丰粮之基。西汉时“关中自、雍以东至河、华,膏壤沃野千里”,“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14]3261-3262。然则,为何到隋、唐之际开始屡发荒年,致使出现“天子逐粮”现象?
陈寅恪先生认为,长安的经济运输“远不及洛阳之优胜”,“故自隋唐以降,关中之地若值天灾,农产品不足以供给长安帝王宫卫及百官俸食之需时,则帝王往往移幸洛阳,俟关中农产丰收,然后复还长安”。隋炀帝、武则天迁居洛阳“有政治及娱乐等原因”,但其主因则是“经济供给”。[15]161-162全汉昇 先生推演其义,从经济重心南移的角度思考问题,“洛阳的经济地位在当日变得非常重要,因为它位于南北交通的要冲,从而成为江淮北运物资的集散中心”,“军事政治中心的关中遂不能与经济重心的江淮密切连系,以致帝国的中枢常常因粮食恐慌而发生不安的现象”,“关中粮食因供需失调而发生恐慌时,上自皇帝,下至各级公务员,都可迁移到这里来消费江淮的租米和其他物资”,将“逐粮”洛阳视为“因运河的沟通而与经济重心取得密切连系的结果”[16]28。
其实,逐粮洛阳的主要起因是关中饥荒、物资供应不足,而这又是由几方面因素造成的。首先,自汉末魏晋南北朝以来,关中迭经变乱,羌、氐所踞,农业生产遭到巨大破坏,经济衰落。至隋唐时期,虽然关中经济逐渐恢复发展,但依然无法比拟繁荣发达的中原地区。实际上,关中已经失去秦汉时代“什居其六”那样的经济核心区的优势地位。其次,隋、唐初期都曾有大量人口移民关中,又在京师驻扎大量军队,加之庞大官僚队伍及其家眷,到唐天宝初年,京畿道人口近315万人,其中首都京兆府为196万,人口密度最高。[17]223造成关中地区人口超载的局面。据张小明、樊志民估算,唐代关中人口超载数量大约在23万人左右,最高达到93万人。[18]32如此庞大的人口,对关中粮食供应造成巨大压力。再次,也是最重要的因素,关中地区的自然生态环境渐渐发生重大变化,严重影响到农业生产发展。庞大的人口对周边森林植被的压力无疑是巨大的。仅居民生活日常燃料一项,据张小明、樊志民研究估算长安城一年要消耗91 250吨薪柴,平均每年长安城的薪柴消耗量达到912 500株成材树木,大约1平方公里的森林。[18]32需要指出的是,张氏以长安城50万常住人口为基数推算还是相当保守的。此外,长安城外居民的日常生活同样要消耗大量的木材,虽然可由稼秆叶草作部分补充,但是“日积月累,永无止期,森林地区即使再为广大,也禁不住这样消耗”[19]303。都城所在,宫殿、苑囿、官署、宅第、城防、寺观等建筑都需要大量木材,且须上等好材。史念海先生指出,隋唐对终南山森林的断续采伐,迄无终止,但依然难以满足需要。采伐范围远及附近的岐、陇诸山,乃至于求诸岚、胜诸州。[19]274-275为解决京师巨大的粮食需求,朝廷进一步鼓励垦荒,但是关中地区可以开发的土地早已辟为农田,一味地鼓励增加农地,只能更多地破坏植被。简言之,庞大人口的木材消耗、大规模的都城营建修复、农业生产的过度开发,造成植被破坏加剧、水土流失、土壤退化、生态平衡失调等,带来频繁的水旱灾害。此外,权势贵要及寺院争相截流郑国渠、白渠等水流建造水碓碾硙,极大地削弱了这些水利工程的灌溉能力②参见杜佑《通典》卷174,《州郡典四·古雍州下》“风俗条”:“秦开郑渠,溉田四万顷。汉开白渠,复溉田四千五百馀顷。关中沃衍,实在于斯。圣唐永徽中,两渠所溉,唯万许顷。洎大历初,又减至六千二百馀顷,比于汉代,减三万八九千顷。每亩所减石馀,即仅校四五百万石矣。地利损耗既如此。”[6]4563。所有这些严重影响关中地区农业生产。
总之,昔日沃衍丰饶的“关中地区在经历了长期的过度开发之后,生态环境遭受严重破坏,导致农业生产能力下降,进而丧失了支撑都城文明的物质条件”[20]24。隋文帝继位不久即开广通渠、凿砥柱山,依靠转送外来物资供应京师,而且漕运日渐成为朝廷的命脉所在。然而,由于水土流失,河水含沙量加大,严重削弱了漕运能力。③参见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76,陈长城公至德二年(开皇四年)五月,“渭水多沙,深浅不常,漕者苦之”。[5]5474因此,一旦遇到京师发生饥荒,漕运也不能缓解危机,朝廷便被迫命百姓出关就食,天子也不得不屡次东巡逐粮。
关于天子逐粮洛阳,陈寅恪先生认为经济因素是一要因,诚然如此。但全汉昇先生推演为“经济重心”南移,则为不妥。因为经济重心的真正开始大规模显著南移,大体说来,当在安史之乱以后的唐后期①关于经济重心南移学术界研究成果丰硕,尤以程民生与郑学檬两先生的著作系统、精审。参见程民生《中国北方经济史——以经济重心的转移为主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郑学檬《中国古代经济重心南移和唐宋江南经济研究》,岳麓书社2003年版。。若如全汉先生所言,天子东巡是为联系东南经济重心,则正如岑仲勉先生所质疑“天宝后比天宝前尤急”,何以天子“无复幸洛”[21]149。唐长孺先生认为,“安史之乱以前,或者说直到唐玄宗时代,唐代经济重心仍然在北方”,“河北大平原仍是全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唐初转输关外粮食入京”,“支援亦不止江淮,相当一部分来自河北、河南以及河东”[22]329-330。史念海先生更明确指出:“现在全国农业最为发达的地区,首推长江下游太湖周围各地,可是隋代及唐代天宝以前,都城所需的漕粮却主要来自太行山东和黄河下游各地,这就不能用现代的现象作解释了。”②此外,史念海《开皇天宝之间黄河流域及其附近地区农业的发展》一文亦指出:“天宝以后,关中的粮食主要还靠关东各地来接济,更重要的是依靠长江下游。那里实际成为唐朝政府的经济命脉。……后来乱事虽然平定,太行山东河北平原却为藩镇所割据,因此唐朝政府对于长江下游更为重视。”(《唐代历史地理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97页)由此亦可见隋唐前期天子逐粮并非因为经济重心的难移。[23]63可见,天子到洛阳就食并非因当时经济重心南移所致。
隋唐前期,东都“洛阳土中,朝贡道均”[5]6080,“水陆通,贡赋等”[3]61。地处南北交通中枢的洛阳,依托繁荣昌盛的广大中原地区,广置粮仓,汇聚中原、江淮地区租调,府库充实,弥补了京师所在的关中地区居地狭促、仓廪空虚、漕运不便、转输困难的不足。“洛阳的经济地位在当日变得非常重要,因为它位于南北交通的要冲,从而成为江淮北运物资的集散中心。”[16]28这一句还是正确的,但不能由此便认定经济重心已经南移。
此时期,南北经济实力对比,北方依然占有显著优势。在农业、手工业、商业,人口分布、行政区划密度等方面,北方仍大大超过南方。而洛阳依托富盛的广袤中原腹地,储积厚实,成为天子巡幸逐粮的理想所在。
玄宗晚年,厌于巡幸。在最后一次幸洛逐粮前,曾召京兆尹裴耀卿思谋对策,裴提出改革漕运的建议。次年,玄宗即任用裴主持漕运改革,同时任用牛仙客在关中地区推行曾行用于河西的和籴法。经数年努力,终于“关中蓄积羡溢,车驾不复幸东都矣”[5]6830。
不过,在关中和籴以充实仓廪,有其局限性,不能长久推行。欲行和籴,须风调雨顺,谷粟丰稔。然而,水旱灾害频仍、饥荒频发,使得关中和籴不具可持续性。
玄宗以后诸帝不复幸洛逐粮,安史之乱实有至关重要的影响。
安史之乱爆发后,全国形势丕变。洛阳成为官军和叛军反复争夺之地,叛军在洛阳,“杀人如刈,焚庐若”[24]7648,造成“东都残毁,百无一存”[8]3512。昔日繁华殷实的东都洛阳“久陷贼中,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百曹荒废,曾无尺椽,中间畿内,不满千户。井邑榛棘,豺狼所嗥,既乏军储,又鲜人力”[8]3457,化为一片废墟。时人韦应物目睹洛京的满目疮痍后,在《登高望洛城作》一诗中用“膏腴满榛芜,比屋空毁垣”[25]1970的诗句抒发心中的悲凉。
不仅洛阳化为废墟,而且整个黄河下游地区都受创严重。洛阳“四面数百里,州、县皆为丘墟”[5]7112。“函、陕凋残,东周尤甚。过宜阳、熊耳,至武牢、成皋,五百里中,编户千馀而已。居无尺椽,人无烟爨,萧条凄惨,兽游鬼哭。”[8]3513大河上下,“人烟断绝,千里萧条”[8]3457。苏源明上奏肃宗的《谏幸东京疏》指出“方今犯王畿者,河洛驿骚。侮侯服者,江湖叛涣”,“自河南北尽为盗境,淮东江西又见修阻”[24]3795。可以说,往昔富实殷盛的中原地区,自此彻底衰残,以至于唐朝后期,国家财赋,唯仰江南八道。诚如史念海先生所说:“由于安史之乱的爆发,黄河下游南北各地受到摧残,才使唐代中枢的财物及粮食皆仰给于长江下游太湖流域。”[23]77
更有甚者,安史之乱彻底改变了唐朝的社会环境。为平叛,朝廷将原来设置于边境的节度使制度普遍推行于内地,从而形成了藩镇林立的局面③藩镇并非皆反叛割据。对于藩镇问题,张国刚先生曾进行了全面而精辟的研究,提出“藩镇格局”的概念。参见张国刚《唐代藩镇研究(增订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方镇相望于内地,大者连州十馀,小者犹兼三四。故兵骄则逐帅,帅强则叛上……往往自择将吏……天子……不能制……由是号令自出,以相侵击,虏其将帅,并其土地……莫肯听命(天子)。”[12]1329-1330淮西叛镇之乱,起于洛都枕侧。河朔强藩,更是与唐皇朝相始终。残破荒芜的洛都,处于如斯动荡的政治社会环境,使朝廷无意修葺再造。如此不堪的割据动乱局面,天子更无从幸洛逐粮。即使执意幸洛的小皇帝唐敬宗,在听了裴度对实情的分析后,最终亦打消了念头。[9]48安史乱后,北方衰落,经济重心开始南移,政府的财政收入主要依靠江南地区,运河构成了唐政权及其以后历代王朝的生命线。
西安素有“十三朝古都”之称,最后以之为都城的王朝就是唐朝。①西安有“十三朝古都”之称,也有十、十一、十二、十四、十五、十六朝等各种说法,但大多以唐朝为最后定都之朝代。隋唐时期,关中幅地狭小、人口众多固然是“天子逐粮”原因之一,但更主要因素是自秦汉以来的长期过度开发,隋唐时因修建都城及生活所需又对周边森林大肆毁坏,造成关中一带自然环境明显恶化,灾荒频发。因长期过度开发,关中地区日益衰落,失去作为帝王之都的经济优势,这迫使朝廷在都城选址方面越发考虑到经济因素的重要性。不过由于历史的惯性,关陇贵族创建的隋唐王朝依然固守长安。为应对都城粮食问题,隋唐帝王不得不屡次“幸洛逐粮”,虽然一方面建立义仓制度,形成一套完备的救荒机制;另一方面又在长安至洛阳沿线广建粮仓,打造一套运河转运体系,以勉强支撑世界帝国之都的经济需求。
安史之乱给帝国的东都洛阳带来毁灭性破坏,形成藩镇割据的动荡局面。繁盛的北方地区由此彻底衰落,最终引起经济重心的大规模南移,终结了隋唐前期延续百余年的天子“幸洛逐粮”的历史。
唐朝灭亡,后世政权终于不再固守长安,政治中心开始随着经济重心的南移而东迁,因运河而繁荣起来的开封便具备了政治中心的经济基础。政治中心与经济重心相重合,本是最理想的状态。然而,大一统王朝的都城选址北方,依靠运河维系与经济重心的南方之联系,此乃中古后期的边患形势使然。②隋唐以后,东北系的契丹、女真、蒙古、满洲等部族取代西北系的匈奴、突厥等部族成为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则是国家政治中心东迁同时又不得不留在北方而无法与南方的经济重心重合的一大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