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林,潘 民,陈祖国
(1.聊城大学 高等教育研究院;山东 聊城252059;2.中国延安干部学院;陕西 延安716000)
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兴办大学的目标并非日常理解的仅限于开展思想政治教育和培养干部,而是立足民族抗战、中国革命现实需要和建设新中国的未来需求,对高等教育发展进行了战略性设计,对大学治理体系和教学体系进行了独特的探索,建立起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完备的红色大学类型体系和人才培养体系,并形成扎根中国大地和时代需要办大学的独特红色办学理念、大学制度和大学精神。
中国共产党管理高等教育始于1922年成立的上海大学,独立举办红色高等教育始于1933年在江西瑞金革命根据地成立的“中国工农红军大学”,成建制地探索高等教育发展始于延安时期。在延安时期,党对高等教育在革命事业中的战略地位进行了探索,建立了较为完善高等学校类型体系,明确了中国共产党红色大学基本办学方向和教育方针。
西方中世纪的大学产生于自发的学生或教师行会,存在着为学术而学术的文化基因。始于清末的中国现代大学从诞生之日起就承载着民族图存的历史使命。延安时期红色大学的诞生更是担负着拯救民族危亡的历史使命。延安时期,面对残酷的战争环境、与国民党反动派的严峻斗争形势、匮乏的物质条件,党中央和边区政府并不具备举办现代高等教育的客观条件,但我们党立足抗战的现实需要、着眼未来新中国对各类人才的需求,克服各种困难,给予高等教育事业发展极大的重视和支持。
毛泽东同志明确提出边区工作有三项任务,“就是战争、生产、教育”,他引用陈学昭的观点说明党的教育工作事关建国大业,“共产党搞军队有办法,建国就不大行。这是三年前讲的话。这个话对不对呢?我看这个话讲对了”。[1]17-18在1936年5月8日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毛泽东同志明确提出,“要弄西北局面及全国大局面,则要办个高些的大的红军学校。否则将来无干部。没有大批干部是不行的,现在不解决这个问题,将会犯罪”。[2]3党中央最初决定举办“中国抗日红军大学”,后于1937年1月19日改名为“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简称“抗大”。毛泽东同志作为党的领导核心,需要面对抗战、与国民党的斗争、党的建设、军队建设、边区经济、土地改革、争取国际生存空间等一系列重大战略部署,仍然着力做好抗大的创建与发展。他亲自选定“抗大”学校领导成员,亲自兼任抗大教育委员会主席,亲自为抗大制定教育方针,亲自审定教学大纲和教学计划,亲自给学员讲课、作报告,亲自在新校舍落成典礼上题词“这是我们伟大的事业”,“从抗大总校成立后的3年时间内,毛泽东22次到抗大讲话”,[3]充分体现了中共中央对高等教育的重视和党的领袖拥有的政治远见卓识。
1939年中国共产党陕甘宁边区第二次代表大会《关于发展边区教育提高边区文化的决定》提出,“边区文化教育,必须立足于进步的科学理论基础上,为建立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而斗争”,“每个党员,必须清楚认识加强边区文化教育工作对巩固提高边区的重要性”,[4]143将发展文化教育事业、举办高等学校列为全党意志和重要任务。党中央和边区政府陆续创办了陕北公学、鲁迅艺术学院、中国女子大学、马克思列宁学院、延安民族学院、社会科学院、自然科学院、行政学院、中国医科大学以及一批专科性质的专门学校,“培养军事、政治、文化艺术、科学工程、医务卫生、社会科学理论、青年妇女工作等各方面的干部”,[5]15形成了较为完备的高校类型体系和人才培养体系。
办学方向是大学发展的指南和基石,其核心是为谁培养人、培养什么样的人,办学方向的核心是“正确”和“坚持”。延安时期,党中央、毛泽东同志高度重视红色大学办学方向的重要性,“据抗大学员回忆,毛泽东引用《西游记》里的人物‘唐僧’来作譬喻,认为唐僧这个人一心一意去西天取经,遭受九九八十一难也百折不回,他的方向是坚定不移的”,[6]200他对陕北公学的师生强调,“我们陕公的方向是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建立新中国,这个方向我们要坚持下去。谁违反这个方向,谁就是违反陕公的宗旨”。[7]3
此外,党对正确办学方向的要求是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是现实的而不是“本本”主义的。1941年颁布的《中共中央关于延安干部学校的决定》明确了各高校的人才培养目标,“(甲)中央研究院为培养党的理论干部的高级研究机关,(乙)中央党校为培养地委以上及团级以上具有相当独立工作能力的党的实际工作干部及军队政治工作干部的高级与中级学校,(丙)军事学院为培养团级以上具有相当独立工作能力的军事工作干部的高级与中级学校,(丁)延大、鲁艺、自然科学院为培养党与非党的各种高级与中级的专门的政治、文化、科学及技术人才的学校”。[8]24时任陕北公学校长的成仿吾回忆说,“毛主席最后讲到陕北公学的任务,他说,我们要造就大批的民族干部,他们是有革命理论的,他们是富于牺牲精神的,他们是革命的先锋队,只有靠成千上万这样的好干部,有上述革命的方针和办法,才能执行全面的全民族的革命战争,最后战胜日本帝国主义”。[9]25
延安时期红色大学树立了为党育人、为民族抗战事业育才的坚定办学方向,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险境、什么样的艰难困苦、什么的挫折都坚定不移、勇往直前,都把培养抗战与未来新中国建设事业需要的各类人才作为的根本任务。在艰难困苦中,培养了一大批革命干部、科技人才、军事人才、经济管理人才。
为党育人要坚持政治第一标准,实现党的事业接班人要求。延安时期,无论是培养军政干部还是专业技术人才,都要具有坚定的政治信仰,坚持共产主义理想,具有永远跟党走、为党的事业奋斗终身甚至牺牲生命的理想信念。毛泽东同志在抗大开学典礼上指出,“政治方向可以有许多的方向,你们要学一个正确的政治方向,这就是要打日本、怎样打日本、为什么日本帝国主义一定能打倒的正确的政治方向”,[10]10“你们要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为建设新中国而永不退缩,勇往直前,要坚决地为全国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奋斗到底!”。[11]13
为党育人要坚持服务党的历史使命,培养能够胜任完成党的各项伟大事业的各类人才。延安时期为党育人具体体现为坚持为党的发展和民族抗战服务。“党的六届六中全会制定了‘教育为长期抗战服务’的方针”,“陕北公学一开始就是在党中央和毛主席指导下,坚持教育为持久抗战服务,为党的政治路线服务的正确方针”。[12]25在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中国共产党是宪法规定的唯一合法执政党,我们培养的各类人才,不论民族、信仰、性别、年龄,都要为中国共产党治国理政服务,这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大学的基本政治要求。
为国育才要坚持真才实学标准,培养合格的党的各项事业建设者。党的革命事业和建设事业要取得成就,培养的人才只有过硬的政治态度和革命热情还不够,还要有取得革命胜利和完成社会主义建设各项任务的真才实学。党在革命战争时期和社会主义建设时期,都曾因为“极左”政治路线的影响,给党的高等教育事业造成重大损失。延安时期的大学,很好地创建了又红又专的办学目标和运行机制,把为党育人、为国育才有机地结合起来。延安时期,党对不同大学的办学定位和人培养目标的要求,既注重政治要求,又注重人才标准,既基于现实需要又与时俱进,既有普遍性要求又兼顾不同类型高校、不同学员的个性差异。如“抗大”的宗旨和使命就是“抗日救国”,办学定位是“军事学校,要学做一个军人,学点军事本领”,[13]101936年2月经毛泽东同志批准公布的抗大招生简章,更加明确了人才培养目标,“军事指挥科培养营长、团长等军事指挥干部为目的,学额1000名;政治工作科培养营团师的政治干部为目的,学额1200名”。①资料来源:“延安革命纪念馆”陈列的《中华苏维埃人民共和国西北抗日红军大学招生布告》。鲁迅艺术学院的人才培养目标是“培养要造就有远大理想、丰富的生活经验、良好的艺术技巧的一派艺术工作者”,[14]5陕北公学的人才培养目标是“本校以实施抗战教育培养抗战人材为宗旨”②资料来源:“延安革命纪念馆”陈列的《陕北公学简章》。。中共中央《关于延安干部学校的决定》对红色大学在课程设置上如何科学处理红与专的关系,也作了专门的规定,“文化课、政治课与专门课的比例应依各校情况决定之。一般说来,专门课应占百分之五十(不须补习文化之学校,则专门课应占百分之八十),文化课应占百分之三十,政治课应占百分之二十。坚决纠正过去以政治课压倒其他一切课目的不正常现象”。[15]25从一定意义说,专门课、文化课也是广义的政治课,这不仅体现在课程思政的层面,更体现在培养出能够完成党的革命和建设事业任务的有本事的革命干部,其本身就是政治的一部分,把为国育才统一于为党育人之中。
延安时期的大学秉承了瑞金中央苏区红军大学、苏维埃大学、马克思共产主义大学的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教育方针,这个方针主要基于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密切知识分子与劳苦大众的感情联系、掌握基层重点是乡村工作方法,以及通过劳动化解苏区经济困难、实现自力更生办大学的客观要求。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作为党的教育方针早在苏区创办红色大学之初就确立了。“苏维埃文化教育的总方针在什么地方呢?在于以共产主义的精神来教育广大的劳苦民众,在于使文化教育为革命战争与阶级斗争服务,在于使教育与劳动联系起来,在于使广大中国民众都成为享受文明幸福的人”,[16]113中国共产党坚持教育与生产劳动的教育方针旨在培养具有劳动人民本色和劳动人民情感的各类有用人才。
通过劳动改造知识分子的世界观和工作作风,是保证红色大学坚持正确办学方向的客观要求。党的办学方向和办学目标需要通过大学校长、教师来实现,他们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直接影响着学员。从1933年中央苏区创办红色大学起,聘请的大学校长、教师大多具有海外留学或民国大学的教育经历。如苏维埃大学的副校长沙可夫(毛泽东同志任校长)毕业于南洋公学电机系,先后到法国、苏联留学;陕北公学校长吴玉章早年毕业于泸州川南经纬学堂,先后到日本、法国、德国留学;红色哲学家艾思奇是留学日本的学者;许多教师和学员是来自国民党统治区的知识分子和知识青年。当时红色大学使用的教材也并不陈旧封闭,在延安革命纪念馆可以看到延安自然科学院选用的英文原版教材。如何发挥好知识分子的办学主体作用,把思想和行动统一到党的教育纲领,保证正确的办学方向,对红色大学的师生进行思想改造十分必要。
早在1934年,毛泽东同志就指出,办好红色大学离不开出身地主资产阶级家庭,但拥护革命的知识分子,“为了造就革命的知识分子,为了发展文化教育,利用地主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为苏维埃服务,这是苏维埃文化政策中不能忽视的一点”。[17]113但由于受家庭出身和旧教育的影响,这些知识分子在思想上、感情上与贫苦工人农民出身的革命者还存在差距,需要进行改造和转化。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结合自身的思想转化过程,生动地剖析了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思想转化问题。“我是个学生出身的人,在学校养成了一种学习习惯,在一大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学生面前做一点劳动的事,比如挑行李吧,也觉得不像样子。那时,我觉得世界上干净的人只有知识分子,工人农民总是比较脏的。……革命了,同工人农民和革命军的战士在一起了,我逐渐熟悉他们,他们也逐渐熟悉了我。这时,只是在这时,我才根本地改变了资产阶级学校所教给我的那种资产阶级的和小资产阶级的感情。这时,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这就叫感情起了变化,由一个阶级变到另一个阶级”。[18]851
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是红色大学实现人才培养目标的客观要求。延安时期红色大学的培养目标是抗战干部,这些学员毕业后无论走向工厂、农村、军队、学校,都必须和贫苦的工人农民和贫苦的工人农民出身的士兵、学生融为一体,从思想上和感情上真正与人民建立鱼水情,掌握基层工作方法。通过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教育方式,不仅可以改造青年大学生的世界观,感情上密切与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更可以锻炼自己,掌握科学实用的群众工作方法。成仿吾校长回忆任陕北公学校长期间推行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工作经历时指出“生产劳动课也是我们教育计划的一个重要部分。陕公培养的学生为抗战服务,将来到敌后去工作,主要是农村环境,战争环境,不仅能文能武,还要会劳动,和劳动人民(主要是农民)打成一片”。[19]17
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同时缓解了根据地经济供给压力。革命根据地都是建立在交通不便。自然条件恶劣、经济相对贫困的地区,人民群众对部队、机关、学校的供给能力有限。尤其是延安时期,共产国际解散,国民党政府消极抗日、积极反共,对延安革命根据地实行经济封锁,办学条件极为恶劣。革命要进行到底,红色大学要继续办下去,必需解决基本的吃饭穿衣问题。生产劳动就不仅是一种革命精神和工作方法的锤炼途径、知识分子改造方法的问题,更是大学自力更生谋生存和持续发展的迫切需要。“我们先后劳动了二十多天,全部完成了生产任务,开荒二千一百亩,种粮一千多亩,种菜四百多亩,播完种后我们便返回学校了。留下少数人管理粮菜田,过一段时间,又派人上山锄禾,争取丰收,做到蔬菜自给,粮食部分自给”。[20]41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充分实现了劳动改造知识分子世界观的政治功能和支持边区政府渡难关的经济功能。
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红色大学创立的大学内部治理体系,完全不同于国民党统治区大学对西方大学治理框架的模仿和沿袭,而是在借鉴前苏联大学尤其是前苏联莫斯科东方大学办学模式的基础上,通过独立本土化探索,形成的具有中国共产党领导特色的红色大学内部治理体系。
大学管理体制创新是延安时期红色大学又一重要的制度创新,主要体现为党对高校的领导、党委行政有机统一的运行体制和精炼高效的大学内部管理机制。
在高校与党和政府的关系层面,高校作为中央机关或边区政府的直属单位接受党对高校的全面领导。在干部的选拔任用、课程设置与教学计划管理、师资队伍建设的管理、思想政治教育管理等方面,“为加强各校的具体领导,及使各校教育与中央各实际工作部门联系起来,决定中央研究院直属中央宣传部,中央党校直属中央党校管理委员会,军事学院直属军委参谋部,延大、鲁艺、自然科学院直属中央文委。各校主管机关,应把自己直属学校的工作,当作该机关业务的重要部分。中央宣传部对各校课程、教员、教材及经费,应协同各主管机关进行统一的计划、检查和督促”。[21]25
在学校内部治理层面,形成党的领导与支持行政独立开展工作的有效机制,注重处理好党的领导与校长负责、专家治校的关系,政治教育与业务教育的关系,政府机关管理与高校办学自主权的关系。1941年12月中共中央《关于延安干部学校的决定》指出,“学校行政组织以短小精干为原则。学校内党支部的任务,是在保证教育计划的完成,……支部对学校行政的建议,可经党的路线提出……”。[22]24根据《决定》精神,各高校建立起较为完善的内部管理体制,“军事学校大部分是政委负责学校政治领导,正副校长负责行政领导;其他干部学校大多实行校长负责制,也有的是党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或是组成校务委员会实行集体领导。延安自然科学院的领导班子呈现出党领导下的‘专家治校’、‘教育内行’的显著特点,从副院长、教育处长、行政处长到各系主任等主要部门领导的配备,无一不是很有经验的得力的业务专家和教育内行”。[23]135-136
延安时期红色大学的内部机构设置既借鉴了民国大学的教务处、总务处、训导长“三长制”,又根据党领导下红色大学的管理体制实际,创立了党组领导下校长负责制和“二处一部”制,“当时陕北公学的组织机构很精简,学校的最高领导是党组,直属党中央宣传组织部领导。“党组书记兼校长,并设教务处、总务处和生活指导委员会(后来改叫政治部),那时是党组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党总支在党组领导下专管党务工作”。[24]21延安时期红色大学精简高效的行政管理体制机制,对今日公立大学现代治理体系建设仍有镜鉴意义。
任何一所大学的制度及其文化都是其所处国家制度和时代文化的映射。延安时期大学制度设计和形成的文化,充分体现了纪律下的民主与秩序中的自由办学理念,富有政治和时代特点。这种理念和特点是中国共产党创办的红色大学的鲜明特色,也是红色革命文化、国际大学文化、民国大学文化、中国传统文化内在逻辑的有机结合。延安当时虽是一个贫穷且被严密封锁的县城,却是全国的革命圣地,代表着国家和民族的未来,是无数革命青年向往的地方。
延安时期的大学校长、教师和学员都是经过革命洗礼、富有共产主义理想的,红色文化是大学的底色。同时,大学校长和骨干教师大多具有留学苏联、欧美的求学经历,或在民国时期的大学接受过高等教育,国外高等教育和民国大学的办学理念与文化无形中被融入办学过程之中,形成了民主办学与教学自由文化在红色文化主导下的优势交融。党的各级优秀干部到大学兼职讲课尤其是讲党课制度,又保障了延安时期高校纪律下的民主与秩序中的自由办学特色的形成与发展。毛泽东同志为抗大撰写的校训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为陕北公学撰写的校训是“忠诚、团结、紧张、活泼”,都蕴含着党对红色大学一种特殊的大学文化的诉求。
红色大学首先要有纪律与秩序。抗大“对政治纪律、军事纪律和生活纪律有着严格的规定。……抗大还有严格的会议制度、报告制度、检查制度、平时考核和定期测验制度、听课制度以及作息制度等。对于违反规定的,不管资历多深、贡献多大,绝不姑息迁就,一律从严查处”。[25]7如果说抗大是军事院校,纪律与秩序的要求具有特殊性,那么,延安民族学院的校友在回忆这个时期的教学生活时谈到,“学院一贯重视纪律教育、集体主义教育,因而全院师生的组织性、纪律性较强,团结得很好”。[26]198
无论什么属性的大学,都需要尊重和倡导学术研究与教学的自由,这是世界大学发展的共同特质,延安时期的红色大学也拥有这种特质。“在学术研究方面,开设各种自由讲座,任何不同派别的言论,均得到自由的发表”。[27]61在非政治层面,延安时期的学术自由促进了知识的创新、思想的创新、工作方法的创新,提高了学员的创新能力和实践工作能力。在政治层面,延安时期的学术自由是建立在坚定正确政治方向上的,通过自由的辩论、思想交锋、相互批评,达成对马克思主义与毛泽东思想的共同政治信仰,最终实现思想一元与表达方式多元的内在统一。延安时期红色大学学术自由文化的形成,一个重要原因是选聘的大学校长既是政治家,又是著名的学术专家和教育家,徐特立、吴玉章、成仿吾就是典型代表。
民主的前提是人格平等,大学师生平等是教学和学习民主自由的前提,也是基本表现形式。延安时期的红色大学师生是新型社会平等关系,大学的管理既强调纪律约束,又倡导民主和自由,充分体现了自由的前提是秩序,民主的保障是共同遵守国家法律法规和学校纪律。成仿吾校长回忆陕北公学的民主办学环境时说,“教员、干部和学员之间是平等的同志关系,互相关心,互相帮助”,[28]50吴玉章被学员们称为“妈妈校长”,徐特立被学员爱称为“外婆校长”,“学员很尊敬教员,认为教员是青年的领导者和组织者,教员生了病,学员主动地轮流去慰问和照顾”,“教员认为青年是中国命运的寄托者,是抗战的将士,是未来新中国的创造者”,“由于是露天上课,下大雨无法上课时,就自动在晚上或星期日到学生窑洞里来补课”,[29]51“有一个时期,毛主席经常到陕北公学来,陕公的教员和干部见到毛主席就说:‘教员,给我们讲讲形势吧!’(毛主席说他是教员出身,所以同志们亲切地称呼他‘教员’)他也很高兴答应作报告”。[30]30
延安时期红色大学的民主精神和文化还体现在教学制度的民主上。成仿吾校长回忆,学生对教学计划拥有很大的知情权、参与权、发言权,“陕北公学的生活是民主的。首先,教育计划是全校的奋斗目标。我们就发动全校学生来讨论,开学第一天就把教育计划向学生公布,经过学生讨论,提出意见”,[31]51即使在今天的大学,学生对各专业人才培养方案的修订和完善也少有参与权、发言权。此外,研讨式教学是民主型教学方式,“陕北公学很重视集体讨论,这是教学民主的一种好形式”。[32]31
延安时期的红色大学是以培养干部为目标的,坚持民主集中制、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既是一种学校民主组织生活方式,也是学员通过体验式学习,学会未来组织生活方式和实践工作方法的有效教学途径。如陕北公学的生活检讨会制度,“每星期以班组为单位开一次会,主要是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党员之间相互帮助,也可以给教员、干部提出批评意见,以便改进工作。那时师生、同学之间的关系是十分亲密友好的,都把听别人的批评意见看作是对自己的关心和爱护”。[33]51学生干部实行民主选举制,学生会代表学生群体参与学校治理,也是民主办学的重要形式,“学生会干部是民主选举出来的,实行民主集中制,用民主的方法处理工作。学生会有代表参加学校的一切会议”。[34]53
近年来,我国学者对世界一流大学民主办学、学术自由办学环境和学校文化较为崇尚。但从世界高等教育历史的发展脉络看,西方大学所谓自由的权力正处于日趋削减的过程之中,在法律约束、经济诱导、意识形态控制、政府干预与学校自由之间处于持续的再调适状态。在中美贸易冲突中,美国政府对华人学者学术研究自由的干预、对中国留学生的歧视性政策,以及大学的顺从都证明了这一点。习近平总书记在论述网络空间自由与秩序的关系时强调,“网络空间同现实社会一样,既要提倡自由,也要保持秩序。自由是秩序的目的,秩序是自由的保障”,[35]37这一重要论述对科学理解大学自由与秩序的关系具有重要指导意义。应该说延安时期创立的纪律下的民主与秩序中的自由办学理念、学校文化和运行机制,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大学现代大学制度建设需要坚持的一种学术文化传承。
延安时期的红色大学发展和完善了中国共产党早期创办大学所创立的“服务社会”办学理念,这种“服务社会”理念不同于威斯康星大学与人才培养、科学研究相并列的服务社会办学理念,而是在服务党的政治、经济、科技、文化、军事、社会等各项事业的意义上使用的,是贯穿人才培养和科学研究全过程的一种办学理念。
我们党创立的高校“服务社会”办学理念,可追溯到1921年中国共产党参与领导的第一所大学—上海大学,革命先驱邓中夏、瞿秋白时任总务长、学务长,这个时期奠定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现代大学“为国家建设培养人才,致力于提高大众的文化水平”的理念。[36]87延安时期,创建的陕北公学、中国女子大学、鲁迅艺术学院、抗日军政大学等,进一步丰富和发展了“服务社会”办学理念,如“陕北公学一开始就是在党中央和毛主席指导下,坚持教育为持久抗战服务,为党的政治路线服务的正确方针”。[37]25
可以说,红色大学“服务社会”理念既是对坚持党的领导、坚定正确的办学方向政治要求的实践体现,又是高校自身确定办学目标、建设师资队伍、开展人才培养和科学研究的指导思想和内在发展逻辑。延安时期的红色大学形成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一套自己的高等教育制度,这种制度基本上没有受西方大学价值观的影响,保持了革命传统和中国传统认识论的某些特征”。[38]91
解放以后,高等学校“服务社会”新中国经济建设、服务阶级斗争、服务四个现代化建设等职能的演进,本质上是延安时期形成的“服务”办学理念的延续和发展,是得到长期坚持的一种办学理念。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强调的,“古今中外,每个国家都是按照自己的政治要求来培养人的,世界一流大学都是在服务自己国家发展中成长起来的”。[39]在世界高等教育发展史上,不仅中国社会主义大学需要在服务本国本民族伟大复兴的宏大事业中崛起,而且欧美发达国家一流大学也是如此,并非我们平时所理解“超脱社会”的学术自由状态。哈佛大学柯南特校长“在国难当头之际毅然选择为国效力,这件事本身已经为大学抢占了道德高地。我们不能想象,假如柯南特当初选择留在校园继续当他的校长,即便他在学术和管理上成就卓著,哈佛又如何能够在战后担当起美国大学的领袖重任?”。[40]73进入新时代,我国高校的“服务社会”理念在传承中丰富和发展,不同层次不同类型高校,都提出服务人民对高质量教育的需求,服务国家战略,服务区域经济社会发展,服务学生发展等治校理念。习近平总书记高度概括为“为人民服务,为中国共产党治国理政服务,为巩固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服务,为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服务”“四个服务”理念。[41]
坚定正确的办学方向要入脑入心、落到实处,必须落实到课程设计、教材体系、教学内容和教育教学管理各环节、全过程才能实现。在高校开设思想政治理论课程,建立相应的教学体系和教育管理体系,是延安时期红色大学的又一项重要教育制度创新。
延安时期的红色大学首先开创了党的高级领导干部讲授高校思想政治理论课制度。毛泽东同志亲自兼任抗大教育委员会主席,经常给学员讲课、作报告。[42]6除抗大外,毛泽东同志和中央其他领导同志,在开学典礼、毕业典礼、日常教学等时段,为师生作报告、讲课,把思想政治教育落实到课程与教学过程之中。“陕北公学的政治教育特别值得介绍的是我们经常请到党中央领导同志来讲课,这是陕北公学在延安时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毛主席特别关心陕公的教学工作,他规定政治局委员都要来讲课,他自己第一个带头来讲,主要讲时事和形势。每逢国内外形势发生重大变化或发生重大政治事件时,毛主席和中央领导同志就到陕北公学来做报告,帮助学员及时掌握阶级斗争和民族斗争的脉搏。周恩来、朱德、董必武、张闻天、任弼时、李富春、王若飞等同志也到陕北公学来作过讲演”。[43]30党的高级干部指导高校课程建设、主讲高校思想政治理论教学,保证了思想政治理论教育的正确方向和教学质量。
延安时期的红色大学开创的高校思想政治理论课课程体系,并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大学课程设置的鲜明特征得到长期坚持和完善。延安时期,陕北公学在普通班开设了四门思想政治教育课程,“社会科学概论”主要讲授马列主义关于社会发展规律的基本知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主要讲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提出、产生的历史背景和在实践中的重要作用,“游击战争”与“民众运动”主要讲授如何动员、组织、训练、领导广大劳动群众参加抗日游击战争,建立敌后根据地的人民政权,对各阶层的政策,如经济上的合理负担(减租、减息、交租、交息),政治上的自由平等,妇女解放,人民管理国家大事等等。[44]27在高级班开设了“中国革命史”“马列主义”“辩证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世界革命运动史”“科学社会主义”“三民主义研究”“世界政治”“战区政治工作”等9门思想政治理论课程,[45]27-28此外还开设了一门“中国问题”讲座课,主要选讲中国革命中的一些理论问题和实际问题,如农民土地问题、边区经济问题、工农政权问题等,由教员分工讲专题。[46]29延安时期红色大学开设的思想政治理论课程,是西方现代大学和国民党旧大学所没有的,是全新的课程、全新的内容,“没有现成的教材,完全由教员总结自己过去革命时期的工作经验和理论研究成果,根据党的文件和政策,结合抗日战争中的新鲜经验进行备课和组织教材”。[47]29
此外,延安时期的红色大学还开创了理论联系实际的思想政治理论课程教学方式。理论联系实际既是党的唯物主义思想路线和工作作风在教育工作中的具体体现,也是党在总结教条主义错误给中国革命和建设事业带来的巨大教训中,凝练出的思想方法、工作方法。早在1930年,毛泽东同志就指出“本本主义的社会科学研究法也同样是最危险的,甚至可以走上反革命的道路,……马克思主义的‘本本’是要学习的,但是必须同我国的实际情况相结合”。[48]111-112
延安时期的红色大学把党的理论联系实际的思想路线、工作方法在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学中得到有效地贯彻和运用,并成为思想政治理论教学的鲜明特色和专业课程普遍坚持的基本教学原则。成仿吾校长回忆说,“这些课最主要的特点就是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进行密切结合,党员们不仅提高了理论水平、政策水平,树立起革命的人生观,而且学会了做抗日工作的本领”。[49]29
回顾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在艰苦环境中兴办高等教育的成功经验,更加深化了对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扎根中国大地办大学”系列重要论述的理解。放大到世界高等教育发展史的视角,扎根本土和时代、推动办学理念与制度创新也是世界一流大学成长的共同特点。如同柏林大学创立了教学科研相统一的办学理念以及习明纳教学制度,威斯康星大学创立了服务社会理念与制度,哈佛大学创立了课程选修制与核心课程制度,牛津大学创立了导师制等。延安时期红色大学创立的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精炼高效的“二处一部制”管理体系,形成的党委领导、校长负责、专家治校办学机制,师生平等、纪律有序与教学民主、学术自由相统一的大学制度文化,建立的思想政治理论课和党的高级干部兼职教学制度,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理论联系实际的教学原则等,是世界高等教育制度创新的组成部分,同时形成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红色大学鲜明办学特色,铸就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大学的红色基因。
“扎根中国大地办大学”是习近平总书记新时代高等教育系列重要论述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我国高等教育发展的历史逻辑、理论逻辑、实践逻辑的必然选择。在2014年“五四”青年节视察北京大学时,习近平总书记就强调指出:“办好中国的世界一流大学,必须有中国特色”,“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哈佛、牛津、斯坦福、麻省理工、剑桥,但会有第一个北大、清华、浙大、复旦、南大等中国著名学府。我们要认真吸收世界上先进的办学治学经验,更要遵循教育规律,扎根中国大地办大学”。[50]此后,在2016年全国高校思想政治工作会议上、2017年致中国人民大学建校80周年贺信中、2018年北京大学师生座谈会和全国教育大会上,又对“扎根中国大地办大学”作了进一步论述。可以说,“扎根中国大地办大学”是新时代中国高等教育实现高质量、特色发展,建设社会主义高等教育现代化强国必须遵循的基本规律。
理解并贯彻“扎根中国大地办大学”高等教育思想,首先要从发展高等教育的本意义上来理解。党的事业需要发展高等教育,发展高等教育要服务共产党治国理政、服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服务党带领人民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延安时期的红色大学奠定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高等教育姓党、为国,其发展水平事关国家发展、事关民族未来,是国之大计、党之大计,处于立党建国、立党兴国、立党强国的重要战略地位。
“扎根中国大地办大学”需要传承延安时期大学的红色基因,坚定正确办学方向。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的,“我们的教育必须把培养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作为根本任务,培养一代又一代拥护中国共产党领导和我国社会主义制度、立志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奋斗终身的有用人才。这是教育工作的根本任务,也是教育现代化的方向和目标”。[51]相对于西方中世纪大学作为相对独立的行会机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红色大学从诞生之日起,就是立党建国战略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就承担着为党的革命和建设事业培养人才的使命。虽然在中国革命和建设的不同时期和不同阶段,“培养什么样的人”的目标和规格随时代而与时俱进,但“为谁培养人”这一关涉大学办学方向的根本问题却是恒久不变的。那就是培养拥护中国共产党领导、拥护社会主义制度、具有共产主义理想、致力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党的各项事业建设者和接班人的育人政治方向不能改变,这是新时代扎根中国大地办学的根本政治要求,也是历史的必然。
“扎根中国大地办大学”,要坚持育人与育才相统一,文化大革命时期片面强调思想政治教育,忽视专业教育,给党和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造成极大损失。只强调专业教育,忽视思想政治教育,培养出的人才成为精致的个人主义者,将个人的利益计算放在国家和民族建设大业的前面,也难以做出应有的贡献,人才培养一定坚持立德与树人、育人与育才相统一。
因此,挖掘、研究、借鉴延安时期红色大学办学理念和制度创新的内在逻辑,从中国共产党领导高等教育发展的历史、实践、理论三重逻辑出发,对于全面理解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扎根中国大地办大学”,“体现中国特色”,办世界一流大学,建设世界高等教育强国,实现高等教育现代化的系列重要论述的丰富内涵,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办学实践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