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杰
(南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南阳 473061)
据说,“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这句话在中小学生中普遍流传。其他两“怕”不论,至于“怕”鲁迅的问题,事实上,在高校中国文学专业的学生中同样存在。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有学者总结说:“因为鲁迅是经典作家,和年轻人总会有时代的隔膜,读起来有点困难,这是很正常的。”[1]但这种解释其实是不正常的:它将主要原因归咎于鲁迅自身,而没有将反思之锋指向教育理念和教育方式。通常情况下,文学专业的学生接触、了解、认识和学习鲁迅的最重要“入门砖”是中国现代文学史教材。但恰恰是这些“入门砖”,对鲁迅的书写就存在很多问题。在这诸多问题中,本文仅谈对鲁迅形象建构的两种误区:一是偏爱塑造完美化的鲁迅,一是偏爱塑造战士化的鲁迅。
长期以来,鲁迅一直被定性为一个伟大的作家,也是迄今为止唯一获得如此殊荣的现代作家。伟大到什么程度呢?是“英勇的旗手”,是“文化革命的主将”,是“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2]698。如果说“孔夫子是封建社会的圣人”,鲁迅就是“新中国的圣人”,而且是“第一等”的圣人[3]。这一定性已经作为一种共识,或显或隐地成为各种文学史叙述鲁迅时的“公共语法”。所有关于鲁迅的其他论述,常常都是以这一定性为前提、基础和原点而展开的。既然鲁迅如此伟大,那么如何呈现、阐释、论证这种伟大,就成了文学史最重要的乃至唯一的追求。例如鲁迅小说被认为是“20世纪中国现代小说的杰出范式”[4]。鲁迅散文被认为是“臻于极致”的“诗与思的精神世界和艺术世界”[5]111-113。鲁迅杂文被认为“像百宝箱一般,金光闪耀”[6]209。鲁迅文论被认为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批评的卓越代表”[7]241。即便鲁迅偶一为之的旧体诗词,也被认为“表现了过人的文学才能”[8]。总之,在新文学、新思想、新道德、新文化、新伦理、新精神等方面,鲁迅都被认为既是奠基者和缔造者,又是最能体现这些新质之成就的典型和巅峰。即是说,在绝大多数文学史中,鲁迅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完美存在。他的一切,都代表了“知识分子唯一能走和应走的道路”[9]47,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道路,即便有,也一定是错误的道路。如果将所有文学史对于鲁迅的推崇之辞都罗列出来,其数量之多、程度之高、言辞之浮夸,不仅会令其他作家自惭形秽,恐怕也会令一贯谦卑的鲁迅自己难为情吧。
可以将这种叙述范式称为“赞美修辞学”。从理论上说,给予鲁迅任何赞美当然都不为过,但它却有意无意遮蔽了一种事实:在文学史上,鲁迅从来都是存在巨大争议的。因此,能否引入一些批评性的观点,与这种赞美性的观点形成对话,从而建构一种复调型的文学史?例如对于鲁迅小说,早在20世纪30年代,李长之就在著名的《鲁迅批判》中认为,有几篇“写得特别坏,坏到不可原谅的地步”,还有几篇“坏处似乎很少了,然而通体上平凡,当然不是好作品”。在鲁迅25篇小说中,只有8篇才是“有永久的价值”的“完整的艺术”[10]。《鲁迅批判》是鲁迅研究史上第一部具有体系的学术专著,引用率迄今仍然高居榜首,而且经过了鲁迅本人的审读。但鲁迅并未以其中的苛评为忤,因为李长之的苛评并非信口开河,而都进行了严谨翔实的论证,属于言之有据的一家之言。至于鲁迅杂文,批评就更多了。在鲁迅生前,连杂文这一文体究竟能不能算文学都是存疑的。以至鲁迅不得不反复自我辩护,有时甚至颇为无奈地承认,像他这样的杂文作者并不希图在传统文苑中争得一席之地,“他以为非这样写不可,他就这样写,他只知道这样地写起来,于大家有益”[11]。如果说高度赞美鲁迅的声音已经形成了一种学术传统,同样可以说,理性批评鲁迅的声音也形成了一种学术传统,只不过在中国语境中,是一种异质性传统。但问题并不在于“赞美修辞学”是否合理,而在于一部文学史不一定只能存在一种声音。无论这种声音多么正确,当完全过滤了其他声音之后,它在事实上都会成为一种话语霸权,对读者的发散思维构成阻碍、抑制甚至打击。而拒绝、解构、对抗、批判一切形式的话语霸权,不仅是鲁迅本人一生为之努力奋斗的,也是现代社会健康、理性的人文教育的题中应有之义。只有面对不同声音共存的文学史,读者才不会简单、被动地为任一声音所俘虏。相反,他必须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进行对比、分析、辨别、选择,乃至再创造。而这种学习能力和学习习惯的培养,不正是高等教育致力以求的吗?
实际上,鲁迅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完美无缺的。比如对于自己的创作,他虽然不妄自菲薄,但更不妄自尊大,而是反复宣称并非“伟大华美的文章”,更不是什么巅峰、范本、榜样或方向。在新文学初创之时和建设之中,他希望通过自己的试验,开风气而不为师,“闹出几个新的创作家来”。风气既开,则希望自己的试验能够成为历史“桥梁中的一木一石”,被后起之秀超越。不独文学创作,在鲁迅看来,自己的一切努力和成绩,都是“历史的中间物”,其最重要的使命和功用就是为后来者铺路,至于个人得失,则可以不必考虑[12]。这种观点现在已为研究界普遍接受。然而,一些中国现代文学史教材在叙述鲁迅时,却总是无视这一事实,将“中间物”改写为“至善者”。既然已经“至善”,那就不必也不应涉及鲁迅可能存在的不足了,即便确实认为存在不足,也要竭力遮掩,甚至美化。
以鲁迅投入精力最多的杂文创作为例,其最大特点就是批判性或论战性。但鲁迅是人而不是神,因此就不能说他的一切批判和论战都无可指摘。对此,学者李欧梵有个评价很有道理,他认为,鲁迅杂文在引用对手的论述时,经常“有意扭曲”,经常“断章取义”,经常“加以夸大”,由此就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偏激”[13]。例如鲁迅曾多次批判胡适,在《出卖灵魂的秘诀》中,甚至将胡适批评为“日本帝国主义的军师”[14]82。之所以如此上纲上线,依据是胡适在《日本人应该醒醒了!》这篇文章中的一句话:“日本只有一个法子可以征服中国,就是悬崖勒马,彻底的停止侵略中国,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但在《日本人应该醒醒了!》中,这句话绝非如鲁迅所批判的那样是为侵略者出谋献策。胡适的原意是说,由于日本变本加厉地侵略中国,已使中国对日本的仇恨“一日深似一日,一天高似一天”,两国之间几结“九世之仇”。但作为邻邦,却本该盟“百年之友”。怎样才能将前者转化为后者?胡适认为,只有化解中国的仇恨,而化解的唯一方法,就是日本“彻底停止侵略中国”并“彻底忏悔侵略中国”[15]284-285。因此,胡适所谓的“征服中国”和“征服中国民族的心”,不过是要求日本主动与中国和平共处并以此融化中国仇日心理的形象化说法。胡适接着指出,如果日本继续不思悔改坚持侵华,“即使中国的政府被逼到无可奈何的时候真个接受了一种耻辱的城下之盟了,——我们还可以断言:那也只是中国人的血与肉的暂时屈服”[15]285。这篇文章堂堂正正,不容辩驳。然而,鲁迅却只抓住“城下之盟”这个词,认为胡适主张投降主义。此外,在《出卖灵魂的秘诀》的开头,鲁迅还批判了胡适的《我们走那条路》一文。他认为,这篇文章站在买办或洋奴的立场,鼓吹“这世界上并无所谓帝国主义之类在侵略中国,倒是中国自己该着‘贫穷’,‘愚昧’……等五个鬼,闹得大家不安宁”[14]82。其实《我们走那条路》原意是说,中国国内面临五大困境:贫穷、疾病、愚昧、贪污、扰乱。胡适将之形容为“五鬼闹中华”。“帝国主义为什么不能侵害美国和日本?为什么偏爱光顾我们的国家?岂不是因为我们受了这五大恶魔的毁坏,遂没有抵抗的能力了吗?故即为抵抗帝国主义起见,也应该先铲除这五大敌人。”[16]简言之,胡适认为,要抵御外辱,最首要的和最根本的,是实现民族自强,这是胡适一贯的看法。作为一个深具自我批判精神的现代知识分子,他终生不渝的观点是:“我们要救国应该自己反省,应该问自己家里做点彻底改革的功夫。不肯反省,只责备别人,就是自己不要脸,不争气的铁证。”[17]两相对照可以看出,鲁迅是如何曲解了胡适的本意。像《出卖灵魂的秘诀》中的这种现象,在鲁迅杂文中并不是个案。有些文学史虽然承认鲁迅有时存在“偏激”,但为了将“赞美修辞学”贯彻到底,往往别出心裁地认为,哪怕是“偏激”,也能体现鲁迅的伟大:这是“偏执的深刻”[6]207。甚至正因为“偏激”,才能体现鲁迅的伟大:这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战术[18]。
其实,即便鲁迅的一切都是合理、正确的,也没有必要将他塑造成完美的化身。仍然可以思索:能否站在鲁迅肩膀上,“接着鲁迅说”,而不只是“照着鲁迅说”。毕竟,知识永远是无穷无尽的,且“进一寸有一寸的愉快,进一尺有一尺的满足”,“一点一滴都是进步,一步一步都可以踌躇满志”[19]。仅仅躺在鲁迅这座高山上止步不前,既不是求知之道,也不是鲁迅所希望的。有些研究者已经意识到了这一问题,例如王彬彬就举例说,鲁迅是批判国民性的,我们却可以进一步追问,国民性与社会制度是否存在关系?存在怎样的关系?仅仅依靠思想启蒙而不变革社会制度能否实现国民性改造?这并不是要质疑鲁迅和否定鲁迅,而是“在鲁迅止步的地方”,继续开掘、发挥、推进[20]。这种有识之见,为什么不能成为文学史写作的借鉴呢?
至于“赞美修辞学”支配文学史的根本原因,缘于我们依旧未能摆脱神化鲁迅的窠臼。半个多世纪以来,出于非文学的考虑,神化鲁迅几乎是整个中国社会共同面对鲁迅时所能选择的唯一态度和方法。在特殊时期,对鲁迅提出异议或稍有不恭,不仅是一种学术错误,还是一种政治罪过,甚至要面临公力制裁。这看似是推崇鲁迅,实则却造成了很多人日益反感鲁迅。20世纪80年代之后,鲁迅研究领域所做的主要工作,就是对鲁迅去神化。但从各种中国现代文学史教材来看,这一工作远远没有真正完成。中国现代文学史教材是传授知识的载体,不是造神的舞台,它的第一要义应该是求真,如实承认鲁迅并非尽善尽美的“历史中间物”,丝毫无损鲁迅的形象。以平实的学理心态看待鲁迅,须从文学教育抓起。
在主流文化看来,鲁迅“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2]698。在这“三大家”中,最后一个才是根本和最被看重之处。换言之,文学家鲁迅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文学是革命文学,思想家鲁迅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思想是革命思想,否则就不会被如此推崇。说鲁迅是革命家并没有错误,关键是如何理解“革命”一词。在鲁迅那里,革命本是“不安于现在,不满意于现状”的意思,基本等同“革新”[21]。但主流文化却采取战争思维,将革命简化为你死我活的“战斗”。于是,鲁迅就成了“民族解放的斗士”[22],成了“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先锋[2]698,成了与军事战线上的朱总司令并列的文化战线上的“鲁总司令”[23]。秉持这一思路,在一些中国现代文学史教材中,鲁迅也被塑造成了无时无刻不“横眉冷对”的战士。鲁迅重视人的灵魂革新,是为了“反对资本主义物质弊害的戕贼”。辑录古籍和抄录古碑,是为了“对辛亥革命的历史教训进行探索”。离京南下,是为了表示“对南方革命的向往”。翻译外国文学,是为了“巩固对现实的革命斗争的认识”。放弃小说创作,是为了以杂文为武器“与国民党作短兵相接的鏖战”。重新恢复小说创作,又是为了“和杂文呼应作战”[9]43-71。阅读理论著作,是为了“准确运用其分析当时中国的社会现实,提出真正有效的斗争策略”[7]91。即便写作充满“启蒙落潮的悲哀”和“深沉的心灵痛苦”的《野草》,也是为了短暂休整,以便“如浴火重生的凤凰,以更为坚韧的战斗精神转向与黑暗社会现实的抗争”[5]113。
无论将鲁迅塑造为战士多么合理,都不能遗忘一个最基本的事实:鲁迅也是一个有着种种复杂的性情、心理和追求的凡俗之人,他的很多思想行为和言谈举止,是难以全部纳入“战斗”这一大而化之的“能指”之下的。但这些非战斗性的品格同样是鲁迅生命和鲁迅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应该被完全无视,否则就永远无法建构一个相对真实、多质、丰富的鲁迅形象。而在所有文学史中,这一点却都被过滤了。战士鲁迅诚然可敬,但完全遮蔽了凡俗鲁迅之后,却会让人觉得难以亲近。有研究者认为,将鲁迅凡俗化之后,会对鲁迅的意义和价值构成消解或削弱[24]。其实并非如此。凡俗鲁迅与战士鲁迅不仅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必须合而为一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鲁迅,而且很多时候,后者的伟大只有通过前者的介入,才能得到更全面的呈现和更充分的阐释。
实际上,在“金刚怒目”的另一面,鲁迅恰恰充满了无以言说的温情。这种温情,同样是一个战士之为战士的伟大之处,鲁迅自己就有诗云:“无情未必真豪杰。”[25]而塑造温情鲁迅,方式多种多样。
例如,不妨引入一些鲁迅书信。让读者了解一下:作为儿子,鲁迅对母亲的爱——虽然有几分愚孝;作为兄长,对兄弟的爱——虽然有几分宠溺;作为父亲,对儿子的爱——虽然有几分娇惯。尽管这些都属于家庭生活,对于认识鲁迅却不一定是可有可无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中国一贯的伦理,鲁迅一生之所以始终站在被侮辱者与被迫害者一边,某种意义上,不正是对这一伦理的忠实实践吗?遮蔽了一个人在家庭中的温情,无论这个战士如何伟大,又怎能期待他“一切创作皆根于爱”呢?即便坚持主张家庭生活难入文学史大雅之堂,至少还可以引入鲁迅致青年的信。这些青年开始与鲁迅通信时,绝大多数都与他素不相识,仅仅出于景仰就贸然写信求教、求助。对于这些陌生的打扰者,鲁迅却往往不厌其烦,有求必应,又是答疑解惑,又是指导创作,又是推介稿件,又是资助生活。其中所体现出的热心、耐心、悉心、诚心、贴心和慈心,每每读来都让人落泪。
我们看鲁迅与曹白的通信。曹白想读鲁迅的《二心集》和《伪自由书》,鲁迅却让他不必购买。书价太贵,“犯不上拿做苦工得来的钱去买它”。但可以赠送。不仅赠送以上两书,还额外附赠《故事新编》和《引玉集》,因为从来信语气,他推测曹白也没读过后两本书,并叮嘱说:“倘已有,可转送人,不要还我了。”鲁迅是以卖文为生的,如此慷慨赠书肯定会影响收入,担心曹白为此产生不安,又特意嘱咐:“我目前经济并不困难,送几本书,是毫无影响的,万不要以为我有了什么经济损失了。”当曹白创作不顺时,鲁迅鼓励他,“我并不觉得你浅薄和无学”。至于文章写不好,“是因为不常写的缘故:手生”。为使曹白自信,甚至不惜自我降格,说“我也这样”。当曹白为性格敏感而苦恼时,鲁迅安慰他,“我并不觉得你没有希望”,性格敏感是因为经历了太多苦难,“受过迫害的人,大抵如此的,环境倘有改变,这种情形也就改变”。即便曹白业余时间想学点外语,鲁迅也都像个老父亲那样,传授“小儿学语一样的方法”[26]。
我们看鲁迅与欧阳山的通信。欧阳山家人生病后,鲁迅根据学医的经验,一再出谋划策,并安慰他说,此病绝非无法治疗的肺病,无须过虑。但为保险起见,建议他再找其他医生检查一下,即使病情并不严重,“也该治一下子”。为此,还专门写了一封介绍信,将为自己治病的须藤医生介绍给欧阳山。他认为,须藤医生是熟人,不会敲竹杠,且医术可靠,为人热情。又担心欧阳山在上海人生地不熟,将须藤医生的地址详细叙述到如下程度:“坐第一路电车,在文路(上海银行分行处)下车,向文路直走,至虹口小菜场,一问,不远了。”[27]
我们再看鲁迅与李秉中的通信。李秉中向鲁迅借钱,鲁迅竟然谦卑得像个欠债者。先倾尽所囊借一部分,承诺领取薪水后再借一部分。还说如能宽限一段时间,“即令俸泉不发,亦尚有他法可想”。由于李秉中确实急需,鲁迅又四处向他人借钱,并预先道歉或许不一定成功,因为“凡和我熟识可以通融之人,其景况总与我差不多也”。即便如此,仍承诺“总要凑成二十之数,于礼拜四为止办妥”。如果万一借钱无着,则建议“旧债之若干份,可由我担保”。并且劝告对方,这些帮助“不算什么,都可以毫不放在心里”。当李秉中希望前来拜访时,鲁迅又担心自己灵魂里的“毒气和鬼气”影响对方。最后答应见面了,回信是:“我下午五点半以后总在家,随时可来,即未回,可略候。”在一个无名小辈面前,哪有一点名人的架子。李秉中后来出国留学,鲁迅的叮嘱是:“第一着须大吃牛肉,将自己养胖,这才能做一切事。”[28]简直像叮嘱一个懵懂的孩童。
诸如此类的与青年学生的通信,在鲁迅书信中比比皆是。这样温情的师长,这样善良的长辈,这样可亲的名人,这样敦厚的朋友,鲁迅之前少有,鲁迅之后没有。在鲁迅全部创作中,书信占了1/4,其中,很多都是写给青年的,但各种文学史在书写鲁迅时,却总是把它们排斥在外。
再如,还可以引入关于鲁迅的回忆录。只是需要注意的是,关于鲁迅的回忆录鱼龙混杂,有的出于本心,有的则是迎合主流文化的,有的是真实的,有的则不那么真实。文学史应该引鉴的主要是那些充满生活细节的回忆录,这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萧红的长篇散文《回忆鲁迅先生》。萧红是鲁迅晚年最为关爱的学生之一,没有鲁迅的提携,基本可以说就没有文学史上的萧红。鲁迅去世后,萧红曾写有多篇关于鲁迅的回忆文章。难能可贵的是,萧红并没有从意识形态出发,将鲁迅塑造为一个苦行僧式的不近人情的政治战士,而是以大量日常细节为支撑,写出了凡俗鲁迅可亲可敬的一面:虽然可敬却可亲,由于可亲才可敬。譬如在《回忆鲁迅先生》一文中,萧红反复写到“鲁迅的笑”。文章开篇就说:“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29]141这一“爱笑”的鲁迅形象,在文学史中是从来找不到的。各种文学史即便在插入鲁迅肖像时,也总是选择那紧锁眉头、深沉严肃、凛然端庄的“标准照”,似乎必须不苟言笑,才能与一个伟大战士的身份相符。但在萧红的回忆中,鲁迅的开朗、达观、幽默却几乎无处不在。即使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留下的依旧是一个“爱笑”的形象。例如1936年7月,萧红有次去看望鲁迅,其时鲁迅大病未愈,离去世已不到三个月了。萧红是这样描述这次见面的场景的:“鲁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来了,便说:‘人瘦了,这样瘦是不成的,要多吃点。’鲁迅先生又在说玩笑话了。‘多吃就胖了,那么周先生为什么不多吃点?’鲁迅先生听了这话就笑了,笑声是明朗的。”[29]169面对死亡尚能如此明朗大笑,不也体现了战士的品格吗?这样的战士不是主流文化和文学史所塑造的向所谓帝国主义、封建主义以及什么反动统治作战的政治战士,而是一个“人间至爱者”对摧残生命的死神作战的生命战士,但也因此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更令人动容的战士。《回忆鲁迅先生》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撰史者之所以拒绝引入史著,或许还是认为这种凡俗鲁迅会使战士鲁迅的形象失色吧。殊不知一切真正的战士,恰恰都是立于世俗的,都是尊重世俗的,都是拥抱世俗的。
鲁迅当年在谈论梅兰芳时说,一帮士大夫为了推崇梅兰芳,“将他从俗众中提出,罩上玻璃罩”。虽然把梅兰芳打扮得神圣、高贵、伟大、不凡了,“然而从此死板板”,普通民众不仅“看不懂,不要看,还觉得自己不配看了”[30]。鲁迅在文学史中呈现的形象以及面临的困境,不正与梅兰芳有着几分可悲的相似吗?面对神一般的完美鲁迅,面对冷冰冰的战士鲁迅,读者或许尊重,却不一定亲近,或许恭谨,却不一定亲密,或许崇拜,却不一定亲热。久而久之,“怕”鲁迅也就很正常了。一个神祇而且是“战神”,怎能不令人“怕”呢?而鲁迅形象塑造存在的问题,折射的是整个文学教育存在的问题。如果不对这种教育理念进行革新,学生不仅会继续“怕”鲁迅,还会“怕”老舍,“怕”巴金,“怕”张爱玲,“怕”沈从文,最终“怕”一切文学。果如此,那才是文学教育的最大失败。而在一定程度上,不妨说这种现象已经初现端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