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晓珍,马生杰
安庆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安徽安庆,246133
邓华熙是晚清官僚士大夫中的一位开明官员,尤其是在安徽巡抚任上,推行皖江变法,极力支持戊戌变法在安徽的落地生根,不仅直接推动了安徽的近代化,而且对中国近代化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邓华熙,同僚敬称其为“邓中丞”,字筱赤,又字小石、小赤。民国《顺德县志》所载其生平:“中丞,名华熙,龙山人,咸丰辛亥举人。筹饷议叙,以员外郎分刑部补用。同治改元,升补山西司郎中。光绪二年转江南道御史,出守云南,洊升迤南道,历官滇臬。开府皖黔一署,漕运总督,一兼署安徽学政,卒谥‘和简’。”[1]285从一名举人到封疆大吏,邓华熙辗转多地为官,其仕宦历程揭示了在清廷没落之际部分深受儒学影响的传统官员忧国忧民的士人情怀。作为晚清社会少有的实干家,邓华熙关注民生,每到一地,皆以民心所系的民食、民冤、民患等为念。究其一生,政绩可观。时人赞誉其“历官数十年,不求赫赫之名,而能持大体,吏民安之”[2]1,观其仕宦生涯,确实与此评价高度匹配。邓华熙坚守为政爱民的初心,始终将“保民以保国为宗旨”作为人生圭臬,践行于政治生命全程。晚清翰林院编修吴道镕多次肯定其出任台谏时有所为与有所不为的为政恪守,称其“不露锋棱,居巖疆务持镇静,一持保民以保国为宗旨,实能不随风气为转移,洵笃论也。”[3]足见邓华熙秉性纯良,固守爱民本色,口碑俱佳。岭南画家汪兆庸在《邓和简公奏议》序言中肯定邓华熙为政时“济民食,恤民隐情,清谳理财、濬河弭盗,讲武诸大端,实事求是,不为嚣张夸大之词用,能抚皖而皖治,抚黔而黔治”[3]。邓华熙作为体念百姓的开明官员,面对复杂多变的晚清时局,不断进行心态的自我调适和思路的随势转变,注意把握为时而动与为势而动的政律结合,在夹缝中以睿智且谦卑的为政智慧谋划利民之策,实乃百姓之福。
邓华熙入侍清廷,从一名报捐刑部员外郎做起,官职频调,徙转多地,看尽官场百态,且目睹百姓颠沛流离,体念甚深,多有感触。自咸丰元年(1851年)以来,太平天国运动在广西兴起,随即波及广东。廿八岁时,恰逢广东三合会众起义,邓华熙追随同乡进士赖子猷参与顺德团练局事务,因治事干练,筹饷得力,议叙刑部员外郎[4]248-249。入京为官之初,邓华熙并未得到清廷重用,担衔刑部员外郎一职,在日记中多有“进署,无事”及“进署,画稿”的记载[5]2。可见刑部员外郎多为清闲职务。咸丰七年,邓华熙告假南归,寄情于诗,途中频赋诗词。其中“六载去来经四度,浮生惆怅役虚名”道出其内心愁情,而“闲曹别帝乡”“身名愧锁疆”[5]5则直接道明初入仕途的无奈。邓华熙入京六载,一事无成,内心有对自己无所作为的郁闷,更有对清廷官职冗杂的愤懑。刑部侍郎一职更是与自己入仕的志愿大相径庭,在其看来对百姓施以刑罚终究达不到教化育民的目的,况且刑部动辄对涉嫌疑犯处以典刑,不仅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民风问题,而且使百姓心生不满。他在《眚灾肆赦论》一文中专门论及这一问题:“盖一眚非终身之恶,情有可原而大赦,为好生之恩。仁周庶类,诚能体保,合太和之理,弃瑕恕眚,民当迁善而不知。”[6]6邓华熙不主张用重刑震慑人心,崇尚以德待民,以期改良社会风气。正如其所论:“压视民,如伤之心,尚德缓刑,政必风同而道一矣。”[6]6晚清世风日下,官场鱼龙混杂,新官入京须上下打点,以图日后擢升之用。邓华熙不为所动,为官六载,依然两袖清风。在告假返乡途中,发现自己竟然仍是一身“南蛮客”的装扮,便自嘲道“南国衣裳冠古今,我来直北换衣襟。恐人笑是南蛮客,不敢沿街躁土音。”[5]6可见其不受环境所扰,仍以“清官”自诩。六载光阴已逝,邓华熙内心最为牵挂的便是乡梓百姓仍困宥战乱之中,这种内心的煎熬和折磨使其入京之后无心仕途。曾作多首诗文抒发内心感怀,如在《见月》一诗中就有:“怅望江南无限恨,秦淮歌舞变干戈。”[5]5《感赋》诗云:“天堑长城势壮哉,顿令钟鼓歇池台。六朝金粉成尘迹,当道豺狼出草莱。酒色登徒谈将略,旌旗队里炫文才。秦淮月夜三军醉,畴听飞鸿遍野哀。”[5]6邓华熙已然明了清廷在走下坡路,如此兴师动众的出兵镇压,终会使普通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此乃最为于心不忍之处。
同治十二年(1873年),邓华熙因母病故,回乡丁忧守制。此间,他常常流连忘返于山间佛寺,排解心中烦忧。邓华熙出生于广东,深受地缘文化的影响,具有文人士大夫的浪漫主义情怀。学者许纪霖有言:“广东的地域文化当中,民间信仰比较发达,禅宗六祖慧能也是广东人,其内心体验式的心证之法影响了后来的王阳明,也为岭南之学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7]邓华熙有明显的个人信仰与坚守,其“心”与“理”、“知”与“行”的关系在其长期的仕宦生涯中得到会通与实践。而所谓“保民即为保国”的个人主观信仰亦无法与清廷作为天下主的封建思想相融合,因此只能将此“信仰”深埋于心。然而看到百姓困苦不堪,朝廷苛政、滥政迭生,忧心不已,只得寄情于佛堂寺庙寻些许的慰藉和疗养。同治十三年(1874年),四月,寓华林寺,赠翘心大师诗句“江南历遍红羊劫,愿洒杨枝水一杯”[5]81。第二次鸦片战争后,西方列强加紧了对中国的殖民掠夺,而南方遭受西方列强侵扰尤重,邓华熙心系百姓,却又无可奈何,唯有祈愿佛祖庇佑天下苍生。六月,仍寓居华林寺,与月海禅师泛舟游海幢寺,作诗《西来丈室夜望》:“头陀未许我皈依,廿载闲曹今始归。莲社缔交缘偶合,草心怀憾意全违。居忧未获参琴旨,多暇频来访昼师。烛烬禅房还不寐,懒云劝我莫踌踟。”[5]84回想自己做了多年“闲曹”,亦是心中“怀憾”,且与最初入仕之志“意全违”。返乡丁忧,频频与高师参悟佛经,自视看透尘世烦扰,亦有心成为闲云野鹤,足见邓华熙入仕之初对清廷的失望。后经乡友“懒云”的劝阻及禅师的点化,邓华熙才下定入仕决心。
入京为官,本是士林阶层施展抱负的绝佳场地,邓华熙怀着同样的抱负却未能如愿以偿,这种与最初设想相悖甚远的官运路线是其始料未及的。但因为他有体恤民意的赤子之心和“保民即为保国”的个人主观信仰,加上朋友的劝说,他开始调适心态,转变思路,反思和探索施展抱负的新路径,改变自己消极避世的为官心态,以图主动出击、积极作为,打开解救民生困厄的突破口。
邓华熙回乡守制结束再次出山之时,对入仕为官有了新的定位。看透时局的他并不苛求以一己之力改变晚清官场风气,对待朝廷有利于民生的改革举措,坚决拥护;对于不利于民生之事,力求为民请命,以找到折中之法,成全民意。此后,邓华熙以沉稳谦卑处世为官,以释然心态放下内心的纠结与不满,力图为官一日,便要多尽心些民事。早在为母丁忧途中,邓华熙有感于沿途厘捐无度之甚,便感慨道:“夫厘捐所以助饷,而稽查之卡不过以调剂委员各省候补试用人员薪水无资,每讨一厘卡之差,倚为活计。以细民之血本,供若辈之贪饕。厘捐一日不停,则商贾一日受累。兵燹之后,元气何由而复乎?惟冀封疆大吏不惮艰难,力图别款,尽止厘捐,则民力纾而康阜有素矣。”[5]71
“光绪二年(1876年)八月,补授江南道监察御史。”[8]167邓华熙以御史出任,不露锋芒。曾有溥仪帝师称号的温肃论及邓华熙出守御史任时提及“吾里邓和简公昔居谏垣,正二张建言最著之日,公不露丰采,未尝以搏击为能。”[3]此中所涉“二张”即指丰润张佩纶、南皮张之洞。温肃作为邓华熙的同乡回忆其出守监察御史时,感叹他处事低调,实为难得。须知当时弹劾之风盛行,邓华熙不受其扰,“言事尚和平”。即便偶有弹章,也时常“留中不发,人罕见之”[3]。邓华熙初升品阶,官衔亦属下阶,内心亦觉战战兢兢,恐会祸起口端。况且朝政腐朽,弹劾同僚一二,亦无济于根本,不如关注切身民疾的实政。此间,广东谷米苛税繁重,天灾频发。邓华熙见此情景,先后上呈《请普免各省谷米抽厘以益民食折》《陈奏广东水灾籲恳速筹赈抚折》等折,请求清廷筹议赈抚,免谷米抽厘,以恤闾阎。足见邓华熙一心关切民生,拳拳爱民之情不言而喻。
光绪四年(1878年)二月,邓华熙选授云南大理府知府。光绪五年(1879年),邓华熙抵任云南大理,初到大理方知兵燹之余,衙署未遑修葺,故不得借学使考棚为郡署。邓华熙拟考棚楹联“十里古榆城,七属同瞻点郡,莫教惭表率;廿年香案吏,一麾出守借居,犹得住蓬莱。”[5]133-134将简陋的考棚住出了“蓬莱”之感,可见其内心之满足。光绪十二年(1886年),时任云南巡抚的岑毓英对邓华熙赏识有加,举荐其为云南迤南道(今普洱县城)。岑毓英上奏朝廷,称其“明体达用,熟悉边情,任内并无参罚案件,以之升补迤南道缺,实属人地相宜,与例亦符。”[9]392邓华熙的升迁之地虽为极边烟瘴之云南,亦觉可以造福一方百姓,心中亦无不快。光绪十三年(1887年),邓华熙升为云南按察使。主滇期间,他“宽和为治,赦免大批哥老会众,并努力平反冤狱,惩办贪官污吏”[4]249。光绪十六年(1890年)二月,邓华熙入京觐见,旋调任江苏布政使[8]167。其间,深觉国家已处于危亡边缘,内心异常忧虑。当时郑观应在上海兴办商务,其弟郑耀东时任九江府太守,作为同乡与同僚,邓华熙与郑耀东往来频繁,亦与郑观应相为熟知。受郑观应思想的影响,加之自身见识广博、思想开通,邓华熙开始思索国富民强的新出路。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邓华熙擢升为安徽巡抚,此时正值戊戌变法的酝酿阶段,同乡康有为、梁启超等文人士大夫开启挽救民族危亡的救亡运动。邓华熙受朝廷礼制限制,不得与同乡官僚士大夫往来过密,有避嫌之举。尽管如此,邓华熙仍用自己的方式暗地支持戊戌变法。甲午战败后,邓华熙为支持康梁在京的上书运动,向光绪帝推介郑观应的《盛世危言》,奏称:“今以倭奴蕞尔小邦,步武西法仅十余年,竟借无端之衅,强据我属国,虔刘我边陲,攻夺我海军,侵及辽疆,所至披靡。以堂堂中土,竟示弱于三岛之区,此天下臣民所为疾首痛心,而不胜其太息愤懑者。”[10]1邓华熙言辞之间,表现出强烈的忧患意识,想到晚清危局已至,国破至此,不容自己埋首一隅治理。此后,邓华熙的思想进一步发生了转变,愈加趋新。
光绪二十五(1899年),《知新报》刊登了有关邓华熙名为《安抚邓华熙奏请准传声器专利片》的奏片。邓华熙在奏片中认为“泰西德律风一物至中华传递语言最为便利,如上海、天津等处商务殷繁,华人购用亦多,而利为洋商所独占,盖以其不传造法,藏有专书,向无人能仿制也。”[11]4-5邓华熙摸清了“传声器”背后的经济链条,试图打破这种利益关系。在知晓安徽省候补知府彭名保已掌握了“传声器”的制作技能时,邓华熙特别向光绪帝请旨论道:“该员躬齐所造传声器……颁给执照,将专利年限宽为酌定以广利而励艺能”[11]5。邓华熙不仅发现了“传声器”的制作技术,而且申请了专利,这是中国近代对“专利”概念的较早认识,其开化思想与近代文明巧妙地进行了接轨。此后,安徽地区首次尝试运用电话。
邓华熙抚黔时,恰逢庚子国变,清末“新政”也已进入布施阶段。邓华熙为了弥补抚皖未尽的新政事业,展开了清末新政在黔的具体实践。《清代人物传稿》记录:“邓华熙在黔抚任内近3年的时间里,为了培养人才,奏请在贵山书院内设立贵州大学堂。该堂上承京师大学堂,下统各府州县中小学堂;一切章程教法,均与京师大学堂‘声气相通,脉络贯注’”。[8]172黔抚三年后,邓华熙因病致仕回籍,此时虽已是耄耋之年,却仍旧保有对西方新事物的兴趣。其日记中记载了他晚年养成读日报的习惯,并常托人购买《申报》。在邓华熙返乡途经上海时,有友人特邀其观 “马戏”,可见邓华熙算得上是走在“时尚”前沿的老者。邓华熙一生,为求实现“保民为保国计”,殚精竭虑,躬身实践。
邓华熙在晚清政局巨变的情势下走上了一条顺应时势且为民请愿的求全之路。这不仅是睿智明理之举,更是走进符合普通黎庶“心声”的“理想世界”。邓华熙践行的“幸运”官路得益于对时局的精准预判,但究其根本则更多倚仗于体恤民意的赤子之心。
洋务运动时期,邓华熙与洋务派核心人物往来密切。“咸丰十年(1860年),英法联军进逼北京,邓华熙充任京师巡防处办事员,条陈抗敌方略数千言,受到恭亲王赏识,提拔为郎中,历转监察御史。”[4]249很自然地被贴上了“洋务派”的标签。此外,时任南洋通商大臣的刘坤一作为洋务派晚期代表人物,也与邓华熙来往甚密。刘坤一七十寿辰之际,邓华熙奉上寿联“南极耀星辰,本来属吏部民,应同两粤两江节楼上寿;中流资砥柱,今兹安内攘外,宜荷九重九锡杖国延龄。”[5]186将刘坤一的地位抬高至“国之中流砥柱,安内攘外之重臣”,由此可见,邓华熙是支持洋务派和洋务运动的。邓华熙晋升为安徽巡抚后,曾特意拜访了洋务大臣李鸿章及北洋大臣王文韶,而王文韶与李鸿章、左宗棠来往甚密,并深受二人赏识。邓华熙回京述职之时,光绪帝特意询问“尔过天津,会着王文韶未?”[5]176。光绪帝对洋务运动的支持态度邓华熙早已知晓,可以说与洋务官员的密切往来是邓华熙与光绪帝的共同默契。虽然君臣之间对洋务运动达成了共识,但邓华熙并没有将更多的精力投注于洋务运动的实践。光绪二年(1876年),邓华熙补授江南道监察御史任,他将首要任务放在了关乎民食的“谷米抽厘”问题上。两次鸦片战争的爆发和太平天国运动的兴起使清政府财政愈加紧张,而税收是清政府财政的主要来源之一。为了缓解财政危机,清政府开征厘金,滥设关卡,层层抽剥现象屡见不鲜。百姓深受其扰,苦不堪言。邓华熙在洋务运动兴盛之际却将目光聚焦于干系民生口食的“抽厘”问题,他上呈奏疏《请普免各省谷米抽厘以益民食折》,强调“厘金所入不尽在谷米一端,与其择地抽取,而米厘仅获助於涓埃,何如一律免抽,使民食有无穷之乐利。”[6]46并指出“谷米抽厘有妨民食”,在《请免粤西谷米至粤东抽厘折》中建议清政府以不妨民食的“烟丝、烧酒、海味、燕窝、珠宝、玉器之属,一切无关民食之物,添加厘金”[6]47,以稳定民心。厘务日久生弊,邓华熙主张从“法”与“官”两端着手,找到杜弊之法,认为“法弊则酌更其法,官弊则慎择其官。”[5]110并制定 “更其法”与“择其官”的细则。邓华熙一心扑在民生事业上,无暇参与洋务运动的具体实践,但他内心是支持洋务运动的。一是因洋务运动本身“自强”“求富”的目标符合邓华熙内心的夙求;二是因朝廷积极支持洋务运动,与邓华熙对朝廷的期许一致。这种与朝廷保持步调一致的合拍律动是邓华熙由衷的选择,也是其思想进步性的体现。
甲午战后,朝野上下掀起自强救国浪潮。康有为、梁启超等文人士大夫发动“公车上书”,支持拥护者众多。茅海建先生根据史料分析,认为康、梁作为入京会试的举人,没有广泛的人际关系,更没有巨大的能量组织“联省公车上书”。他认为:“康、梁只是各省公车上书走在前台的众多组织者和参加者之一;而真正的组织者,是京官,幕后还有更高层的操纵者。”[12]69那么,邓华熙是否是幕后推动者之一呢?公车上书之际,邓华熙正在江苏布政使任上,虽未在京城直接支持康有为等同乡的上书活动,但在光绪二十一年三月廿四日(1895年4月18日)中的日记中记载,“进呈郑友名观应陶斋所辑《盛世危言》一书,遣仆萧庆升由轮船驰递。”[5]170-171邓华熙在《马关条约》签订的第二日就已经拟好推介《盛世危言》的奏疏,而联省公车上书具体日期为三月廿八日,四天的时间差,奏疏是完全可能在公车上书之前或当日抵达。不论是无意间的巧合,还是精心谋划的配合,邓华熙都在幕后用实际行动支持戊戌变法。
《马关条约》签订后,光绪帝痛定思痛,要求臣民发奋图强,共历国难。提出“嗣后我君臣上下,惟当坚苦一心,痛除积弊,于练兵、筹饷两大端,尽力研求,详筹兴革,勿存懈志,勿鹜空名,勿忽远图,勿沿故习,务期事事覆实,以收自强之效”[13]781。此时,对于初膺疆寄、胸有抱负的邓华熙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应诏上疏要求在皖开书院、设学堂,并奏请在省城安庆试办学堂,以“学习西法,培养新式人才”为主。不久开始专办求是学堂,此间其思想愈加开阔,开始用国际视野来审视教育。在其亲手制定的《求是学堂缘起》中论及“五洲互市以来,识时务者莫不以西学为要图,然率皆习肄英文,鲜及于俄文者”[8]169。近代以来,中俄之间冲突不断,邓华熙认识到学习西学尤其是俄文的重要性,他认为:“俄国雄跨欧亚,毗连中土,又筑西伯利亚铁道以通辽东,相逼日亟,交涉日多,不通其语言文字,何以觇其治忽烛其情伪?‘故当今之急务莫俄文若也。’”[6]85邓华熙在皖抚任上,积极推行皖江变法,创立安徽武备学堂,设立商务局、农业局、清查田赋局,开设银元局、蒙学馆,这一系列顺应时势的改革举措,为安徽近代化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尤其为近代新文化运动在安徽的开展奠定了基础。
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邓华熙调任贵州巡抚。其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清政府被迫签订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以慈禧为首的清王朝为了继续维持统治,准备实行 “新政”。朝廷要求督抚大员对新政表明态度,并上书条陈具体意见。次年,邓华熙应诏上奏《遵旨详议变法事宜敬陈管见折稿》,提出国家欲求变法大端,认为 “凡人能振奋自强,乐取於人以为善,人必引为同志,故相与敬而畏之,谓其强可互助也。……臣愚以为变法之大端,不必以古律今,至蹈迂腐之锢习,但勿生今反古。”[6]85邓华熙随即将新政思想布施于贵州的地方实践中,尤以教育为先,特邀维新名臣李端棻作为经世学堂讲习。此外,他还提出:“多聘日国及各国学问优长之士人,相助为理,不惮借才于异地,即为能自得师;再择各国之善法与日国之善法相辅而行,则变法较为易举”[6]85。在国际关系较为复杂的社会背景下,邓华熙主张聘用日本等国人为教习,足见其思想之开明,用人之大胆,变法之坚决。
邓华熙服膺儒家入世思想,一生致力于经世报国,为政爱民。随着西方列强侵略的加剧、国家与民族的支离破碎,这样一位深受传统儒家思想浸润的儒士在不断探索中调试“西学”与“中学”的融合度,以个人之力悄然影响着晚清地方社会。邓华熙身上折射出晚清为官士人在社会转型之际徘徊于“传统”与“现代”的矛盾中,且在弃“旧”与追“新”过程中复杂又无奈的心态变迁。这是时代强加在他们身上的牢笼,更是时代本身的枷锁。正如清王朝将其臣民视为“奴隶”,而晚清官员亦以“奴才”自称。甲午战败后梁启超说:“吾国之大患,由国家视其民为奴隶,积之既久,民之自视,亦如奴隶焉。……吾国之人视国事若于己无与焉,虽经国耻历国难,而漠然不以动其心者,非其性然也,势使然也。”[14]107晚清部分官员受此影响,民族意识薄弱,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邓华熙“保民以保国为宗旨”的个人政治追求,使他清醒且明智地认定“人民群众”对于社会发展的决定性作用,这种前卫思想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暗合。学者吴建良在其著作《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中讨论到:“任何一个社会制度,当它不适应人民群众的需要时,人民群众就会采取消极怠工、积极斗争甚至暴力反抗来加以抵制,从而造成旧制度的危机,使其不可能长久存在下去,而必然被新制度所取代。”[15]149-150时处清末动荡不安的历史时期,邓华熙能有此等开阔视域,已超前于同时期绝大多数官员。梁启超在《南海康先生传》中将经邦济世的历史人物划分为“应时人物”与“先时人物”。在他眼里像法国拿破仑、意大利之加布尔等英雄纵然名留千古,也只不过是顺应时势者;而康有为与卢梭可归为一类,即造时势的“先时人物”,且这种人物有三端不可缺之德性,即理想、热诚与胆气[16]481。如若按此标准,邓华熙已然符合“先时人物”的基本素质,他有理想、有热情,也不乏胆气,且潜意识中朦胧的人民群众决定历史发展的认识已将其个人思想段位提升至更高的水平。邓华熙深知这种高段位认知与时势脱轨甚为严重,为了与时局接轨,邓华熙不得不在复杂的思想纠葛中选择一条看似“正常”的为政路径,做一名“老成明练,为守兼优”的顺势儒士。
邓华熙为官一生,一直在矛盾中求平衡、谋进步,在其看似不明显的抗争中始终贯穿着为民请命、保境安国的人生志向。这或许是他在风云变幻的晚清政局中得以远航的护身符。正如学者周仕敏对其评价所言:“虽然对清皇朝有着极深的感情,然而他的为国尽忠,并不是对清政府的愚忠,而是真正做到胸怀天下,为国家民族的前途着想。”[17]邓华熙入仕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做实事,尤以在安徽巡抚和贵州巡抚任上推行的改革举措影响较为深远。就安徽而言,“皖抚邓华熙推行的皖江变法上承曾国藩在皖江地区的经济技术层面的近代化实验——洋务运动,下启陈独秀在皖江地区发起的文化心理层面的近代化运动——新文化运动,不仅在安徽近代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而且也在中国近代化的进程中占有一席之地”[18]。邓华熙对近代社会的影响与其为政爱民的思想分不开,更与他与时俱进的开明思想密切相关。
作为晚清思想开明、力行改革、为政爱民的实干家,邓华熙在为政中巧妙运用“变”与“变通”,既做到“上慰圣心”又做到“下安黎庶”,并与时势达成一致的“合拍协奏”,这无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着实经历了艰辛的心路历程。他用一生诠释晚清变动时期一名普通儒士宦海浮沉中的思想变迁与时局之间的互动关系。在接受“新”思想的过程中又无法彻底否定“旧”传统,因此在看似“委婉”而又无伤大雅的保守圈内找到了一条“适合”社会时势变动又符合个人志向的为官之道,并以实践的方式初现近代发展的“微弱”曙光。虽然他的改革举措没有挽救清朝的危局,却也是晚清社会督抚官员应对复杂变局鲜有的探索与尝试。邓华熙为政的初心与坚守,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传统观念中晚清官僚士大夫“腐朽”与“不作为”的刻板印象,这已然构成了观察晚清官僚士大夫仕宦生活的新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