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国友
在21世纪以来的民国学术史研究中,谈到清华大学的文史学术,人们必然会提到清华国学研究院(即“清华学校研究院国学门”),关注20世纪30年代清华历史系主任蒋廷黻所着力打造的清华“新史学”,同时也必然会提到作为国学院导师和历史学系名师的著名历史学家陈寅恪(1890~1969年)。从1926年秋至1948年冬的22年间,除了1942~1945年间的数年外,陈寅恪一直任教于清华学校和清华大学——1926~1929年间为清华学校国学院导师,1929~1948年间为清华大学文学院历史系和中文系合聘教授,与清华文史之学特别是历史学科的建设和发展,具有至为密切的关系。
关于陈寅恪与20世纪三四十年代清华历史学科或“新史学”的关系,1934~1938年就读于清华历史学系的历史学家何炳棣(1917~2012年)作了这样的忆述:“目前不少学人认为陈寅恪是所谓的‘清华历史学派’(如果这个名词是恰当的话)的核心。事实上,30年代的清华历史系绝不是以陈寅恪为核心的。可是,由于陈先生直接间接的影响,学生大都了解考证是研究必不可少的基本功。”(1)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67页。这里,何炳棣否定了陈寅恪是30年代清华历史学科核心的说法,强调了陈寅恪学术的考证特征。另外,一些研究者也认为,20世纪30年代,陈寅恪虽然从国学院转入历史系,但就学术风格而言,陈寅恪秉持的是国学院的研究路向,而非历史系的治史路向,故陈氏学术不是清华历史学派的主流。(2)王学典:《中国新史学的摇篮——为清华大学历史系创建90周年而作》,《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那么,作为清华历史系的著名教授,陈寅恪与清华的“新史学”以及以“新史学”为旨归的“清华历史学派”究竟是何关系呢?要讨论这一问题,首先需要明确清华“新史学”或“清华历史学派”的学术取向与特征,其次需要对陈寅恪任教清华期间的教研活动及其与清华“新史学”治学取向的契合或疏离关系进行梳理和辨析,由此,我们才能对陈寅恪与清华“新史学”及“清华历史学派”的关系作出准确的认识和说明,同时,也才能对陈寅恪及清华史学共同体的治史取向和方法作出正确认识与评价。
清华大学的前身为成立于1911年的留美预备学校——清华学校。1925年,清华学校在留美预备部之外增设大学部和研究院,为改办大学作准备。1926年,在大学部之下设立了17个学系,历史学系即为其中一系。1928年,清华学校正式改办为清华大学。次年,清华国学研究院停办,研究院导师陈寅恪转入历史系任教。1930年,在清华研究院下设立文科研究所历史学部,历史学部的教研工作由历史学系承担。
1926年清华历史系成立之初,仅有教授3人,学生3人。经过10年的扩充发展,至1936年,有教授8人,讲师2人,教员1人,助教3人,学生除一年级不分系外,二、三、四年级共有学生53人,研究院历史学部有学生4人。(3)刘崇鋐:《清华大学历史学系概况(1936)》,原载《清华周刊》1936年向导专号,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4页。1926~1937年间,历史系主任职务先后由陆懋德(1926~1928年在任)、罗家伦(1928~1929年代理)、蒋廷黻(1929~1935年在任)、刘崇鋐(1936~1937年代理)担任或代理,其间,蒋廷黻担任系主任职务的时间最长,对历史系的教研取向、课程设置、师资建设等影响最大。正是在1926~1937年的10余年间,清华历史学系的办学事业得到了较快发展,形成了自己的教研风格,成为当时中国“新史学”的一个重镇。
关于清华“新史学”的取向或风格,何炳棣作过这样的概括:“历史与社会科学并重;历史之中西方史和中国史并重;中国史内考据与综合并重。”(4)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68页。何炳棣“三个并重”的概括,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同。笔者认为,“三个并重”确乎是清华历史学系的基本教研取向,也是清华“新史学”的重要主张和追求。除了“三个并重”外,对外国语言学习的强调或者说对语言文字工具的重视也是清华史学的一个重要特征。(5)参见刘桂生《关于“中西汇通”的义理与机制》,《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下面,我们对清华“新史学”取向、主张的形成演变过程作一考察和分析。
第一,关于中西(外)历史并重。
1926年,创系主任陆懋德在《筹办清华大学历史系计画书》中提出了6条办学方针,其第一条是:“宜中西并重以资深造也。”(6)陆懋德:《筹办清华大学历史系计画书(1926)》,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39页。陆懋德最初提出“中西并重”是针对清华学校时期历史教育中重西史、轻中史的倾向而言的。1927年,陆懋德在编制清华历史系的发展计划时,又强调了“中西并重”的教学取向:“本系中西并重,除中史用中文外,凡西史课程皆用西文原书,以期易于深造。”(7)陆懋德:《清华大学历史系发展计画概略(1927)》,原载《清华周刊》1927年第27卷第11期,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42页。
1929年蒋廷黻主持系务后,继续坚持中西(外)历史并重的教研方针。1932年,在谈到为什么要坚持中外历史并重的教研方针时,他明确指出了西史教育对于认识世界及促进中国发展的重要性:
我们知道中国早已过了闭关时代的生活。现在已经到了中西文化的汇流时代。我们中国行民治,讲宪法,则我们不能不知希腊、罗马的民治试验,中古城市市民的参政,阶级会议的经过,以及近代英、法、美各国对宪法及民治的供献。其他经济、思想、科学各方面,我们都受西洋的影响。因此清华的史学系是中外历史并重的。(8)蒋廷黻:《清华大学历史学系(1932)》,原载《清华暑期周刊》1932年第2、3期,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49页。
1934年6月,蒋廷黻在介绍清华历史系的办学情况时,又强调指出:“清华的历史学系向来是合中外历史为一系的,并且是中外历史兼重的。就近两年论:史系每年约有二十二种课程,其中中外史各占一半。”(9)蒋廷黻:《清华大学历史学系的概况(1934)》,原载《清华周刊》1934第41卷,第13、14期,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2页。为什么要兼重外国史呢?首要的原因就是外国史本身确有研究的必要,学习外国史是了解世界情况、促进中国开放发展的重要途径。为此,他论述说:“中国现在已经深入国际生活中了,闭关自守的时期早已过了,研究日本和西洋各国历史不过等于认识我们的邻舍而已。我们初见人必问他的履历,一国的履历就是他的历史。”(10)蒋廷黻:《清华大学历史学系的概况(1934)》,原载《清华周刊》1934第41卷,第13、14期,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2页。
1936年,代理系主任刘崇鋐在《历史学系概况》中重申清华历史学系中外历史并重的办学特色。刘崇鋐强调:“史系之进步虽年新岁异,但方针却为一贯,换言之,即中外历史兼重,此式即为本系之特色。”(11)刘崇鋐:《清华大学历史学系概况(1936)》,原载《清华周刊》1936年向导专号,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4页。他的理由与蒋廷黻完全相同(或者说照搬蒋廷黻的说法):“现在国际关系密切,研究西洋和日本各国之历史,直等于认识我之邻居,其重要性可以想见。”(12)刘崇鋐:《清华大学历史学系概况(1936)》,原载《清华周刊》1936年向导专号,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4页。中外历史并重的具体体现就是课程体系中中外历史课程各占一半:“故本系每年所设之课程,总使中外史各居其半,即以本年而论,本系共设有二十二学程,其中除史学方法外,中史居其十,西史居其十一,此后,课程容有增加,但斯旨决不变也。”(13)刘崇鋐:《清华大学历史学系概况(1936)》,原载《清华周刊》1936年向导专号,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4页。在外国史中,清华历史学系又侧重中国近邻国家历史的学习和研究。诚如蒋廷黻所说:“清华史学系在编制外国史课程的时候,努力于日本史及俄国史研究的提倡,因为日、俄两国是我们的近邻,而已往国人对于日、俄的了解是最浅薄的”。(14)蒋廷黻:《清华大学历史学系的概况(1934)》,原载《清华周刊》1934第41卷,第13、14期,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3页。
综上可以看出,中西(外)历史并重是清华历史系建系之初即确定的教学方针,它由创系主任陆懋德提出,得到后继主任蒋廷黻的认同和强化,从而成为20世纪30年代清华历史系的一个重要教研特色。
第二,关于对多种外国语言文字学习的重视。
与中西史并重相联系的是对外国语言文字学习的重视。1932年,蒋廷黻在说到清华历史系学生应兼习的课程时,首先提出“外国文字不可忽略”,理由是:“在今日治学而仅能利用本国的文字是绝不足用的。除英文外,同学应于法、德、俄、日各国文学(字)再学一种。这还不算专门文字,如满文、蒙文等。”(15)蒋廷黻:《清华大学历史学系(1932)》,原载《清华暑期周刊》1932年第2、3期,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0页。1934年,蒋廷黻在介绍历史系的概况时明确说明:“清华历史系除了兼重中外史外,还有一种特别:要学生多学外国语及其他人文学术……‘多识一种文字就多识一个世界’。”(16)蒋廷黻:《清华大学历史学系的概况(1934)》,原载《清华周刊》1934第41卷,第13、14期,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2页。可以看出,蒋廷黻是把多学外国语言文字和中西史并重、以多学科方法治史共同作为清华史学的办学取向的。1936年,刘崇鋐代理系主任后,继续强调学习外国语言的重要性,明确指出:“多习外国语,为多得几种治学工具。”(17)刘崇鋐:《清华大学历史学系概况(1936)》,原载《清华周刊》1936年向导专号,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4页。
第三,关于以社会科学方法治史。
治史须用科学方法,这是陆懋德在清华历史学系筹建之始即提出的主张。在《筹办清华大学历史系计画书》中,陆懋德提出的第二条主张是“宜注重西史方法以广传习也”,即是要学习西方历史学家治史的方法。他对此论述说:
西国自十九世纪以来,历史一门,久成科学,近时多谓之历史科学Science of History,德法史家,尤称深造。盖研究上古史者,必赖人类学、考古学、地质学、语言学、宗教学之结果,研究近代史者,又必用地理学、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之解释,而其审择材料,组织成书,又须严安(按)科学方法。(18)陆懋德:《筹办清华大学历史系计画书(1926)》,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40页。
可以看出,陆懋德所谓西史的科学方法,即西方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的理论与方法。相较西方史学的治史方法,我国传统史学文史不分,距离严谨的科学方法甚远。为此,陆懋德计划对清华历史系学生进行系统的西史方法训练:“今须力矫前人之弊,认定历史为专门之学,而望其根本改造,自必赖西国方法。本系第二年已承梁任公担任历史研究法,并拟于第三、四年添设西史方法及历史哲学等门,务使学生于西人所谓科学方法,切实了解,并拟于第四年添设历史教授法,以广传习。”(19)陆懋德:《筹办清华大学历史系计画书(1926)》,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40页。除了开设专门的史学方法课程外,陆懋德认为,学生学习西史著作原书,本身即有助于学习西方史家的科学研究方法,从而使学生“既知中史精神,复谙西史之方法”。(20)陆懋德:《筹办清华大学历史系计画书(1926)》,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39页。
蒋廷黻担任系主任后,同样强调科学方法或西史方法对清华“新史学”建设的重要性。1932年,蒋廷黻在规划历史学系的课程体系时提出:“清华的史学课程要培养一种新史学。为达此目的,史学方法及史学哲学并为一课,为史系同学所必修的,但这课免不了过于抽象。我们希望各种课程,除授内容外,同时也是新史学的一种具体表演。”(21)蒋廷黻:《清华大学历史学系(1932)》,原载《清华暑期周刊》1932年第2、3期,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0页。除历史知识外,历史系的学生还应兼习其他课程。这些课程是:“第一,外国文字不可忽略。……第二,其他社会科学,如政治、经济、地理、社会学也不可忽略。第三,哲学及思想,知一国一时代的政治、经济而不知其思想等于画龙不点睛……。”(22)蒋廷黻:《清华大学历史学系(1932)》,原载《清华暑期周刊》1932年第2、3期,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0页。
与陆懋德一样,蒋廷黻也强调要学习西方史学的治学方法。他认为:“外国史学,尤其是西洋史学,有许多地方可资借镜的。西洋史学的进步就是西洋各种学术进步的一方面,而中国史学不及西洋史学,正像中国的政治学、经济学不及西洋的政治学、经济学。”为此,蒋廷黻提出:“清华的历史学系一定要学生兼习西史,学到能领会西洋史家大著作的程度,同时我们也希望每门西史课程就是史学方法的一个表演和一个练习。”(23)蒋廷黻:《清华大学历史学系的概况(1934)》,原载《清华周刊》1934第41卷,第13、14期,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2页。
1935年蒋廷黻离校后,代理系主任刘崇鋐原封不动地延续了蒋廷黻的办学思路,强调人文社科理论方法对史学教研的重要性。在他1936年所写的《历史学系概况》一文中,他重申了此前蒋廷黻的办学主张:“本系除中外史兼重以外,更要使学生多习外国语及其他人文学术,如政治、经济、哲学、文学、人类学等课。……多学习人文学术,为其能助吾人了解历史的复杂性,使吾人有综合的观察,西洋史学的优点就在此等处,故吾国训练史才,亦应从此处着手。”(24)蒋廷黻:《清华大学历史学系的概况(1934)》,原载《清华周刊》1934第41卷,第13、14期,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2页。
值得注意的是,在30年代的清华历史系,强调以人文社科理论方法来进行历史教学和研究,不仅是陆懋德、蒋廷黻等系务主持者的主张,也是许多老师的一种共识,如张荫麟就是如此。张荫麟1929年从清华学校毕业后到美国斯坦佛大学学习哲学。1933年他在致国内友人的信中表示:“国史为弟志业,年来治哲学治社会学,无非为此种工作之预备。从哲学冀得超放之博观与方法之自觉。从社会学冀明人事之理法。”(25)张荫麟:《与张其昀书》,载广东省东莞市政协主编《张荫麟先生纪念文集》,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2年,第359页。可以看出,在张荫麟的心中,即使是专治中国史,研究者也必须要具有哲学、社会学的视野、理论与方法,才能对中国历史有通透的认识。
作为学习社会科学治史方法的具体措施,清华历史系除了强调从西史著作中学习社会科学治史方法外,还规定本系学生必须从其他学系所开的社会科学课程中选修两门作为本系应修课程,这些课程包括:“政治、经济、地理、社会学及人类学、心理学、哲学、中国文学、外国文学。”(26)《清华大学历史学系(1932)》(节自《清华大学一览》,1932),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23页。同时规定,其他学系的相关专门史课程,也可以算为历史系课程,准许学生选修。这些专门史课程为“中国文学史”“中国哲学史”“中国中古哲学史”“西洋政治思想史”“英国宪法史”“经济思想史”“中国财政史”。(27)《清华大学历史学系(1932)》(节自《清华大学一览》,1932),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24页。通过学习其他学系开设的专门史课程,同样可以学到其他学科的治史理论和方法。
第四,关于考据与综合并重。
史学研究的依据是史料。搜集史料、整理史料、辨析史料,以此理清基本的史实,这就是所谓考据或考证。考据是历史研究的基础,也是史学研究的基本功。蒋廷黻等承认考据的重要性,但同时认为,仅有考据尚不能对历史作出科学正确的认识,在考据的基础上,还必须对史实进行综合(或总和)和会通。蒋廷黻论述说:“我们知道中国的史学在考据方面——审查书本史料方面——确乎有相当的成绩。这种学问是必须的,是我们应该继续的。同时我们也知道中国史学在总合方面是很幼稚的。”(28)蒋廷黻:《清华大学历史学系(1932)》,原载《清华暑期周刊》1932年第2、3期,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49页。“换句话说,在史学方法的分析方面——如考据、校勘等等——我们的史家确有能与西洋史家比拟的人,但在史学方法的综合方面,我们的史学简直是幼稚极了。”(29)蒋廷黻:《清华大学历史学系的概况(1934)》,原载《清华周刊》1934第41卷,第13、14期,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2页。何以如此呢?蒋廷黻认为,中国史学的大毛病在不知道、不了解两个根本观念:“一个是沿革,或演化,或源流。一个是环境。前一个观念教我们历史是先后连环的,后一个观念教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饮食、风俗、思想、气候、政治等等——是互为环境的。简单说来,中国的史学是未受过达尔文学说洗礼的。”(30)蒋廷黻:《清华大学历史学系(1932)》,原载《清华暑期周刊》1932年第2、3期,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0页。也即是说,中国传统史学是静止地、片断地来看待和认识历史的——“我们的史学家缺乏时代观念,好像我们的绘画家缺乏立体的观念。我们从各种史籍可以知道各朝代许多史实,但是究竟某一朝代在中国全民族史上占一个什么地位,我们的史籍就不能告诉我们了。”(31)蒋廷黻:《清华大学历史学系(1932)》,原载《清华暑期周刊》1932年第2、3期,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0页。而蒋廷黻认为,“历史应该成为活的电影,不应该成为死的幻灯片。中国以往史学的成绩,不过产生了许多幻灯片”。(32)蒋廷黻:《清华大学历史学系(1932)》,原载《清华暑期周刊》1932年第2、3期,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0页。为此,必须对历史进行动态、全面的认识和研究,这就需要进行“会通”和“综合”,而会通、综合的方式与手段,就是人文社会科学的理论与方法——“人文学术大能帮助我们了解历史的复杂性、整个性和帮助我们做综合的功夫”。(33)蒋廷黻:《清华大学历史学系的概况(1934)》,原载《清华周刊》1934第41卷,第13、14期,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3页。总之,要建设新史学,就必须输入西洋史学方法,也即人文社会科学的理论和方法,对历史进行综合、会通的认识和研究。1934年7月,蒋廷黻在总结清华历史学系的学术试验和改革时说:“就全国各大学史系论,清华之史学系之新史学的成分为最重,将来之成败全恃新史学之代表者能否一面继续中国旧日之考据贡献,同时大规模的输进西洋的史的观念,二者缺一不可。”(34)蒋廷黻:《清华大学历史学系近三年概况》,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45~746页。按:本文原件为清华大学档案馆所藏蒋氏手稿,手稿只注明了撰写日期“七月廿二日”,未标明年份,《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的编者将该文件的撰写年份定为1929年,应误,根据文件内容来看,手稿应是撰写于1934年7月22日。这一总结,是清华历史学系综合、会通与考据、分析并重的最好说明。
虽然陈寅恪在清华任教的时间前后将近20年,但从陈寅恪与清华“新史学”的关系来说,陈寅恪在清华最为重要的教研时期是抗战前的12年(1926~1937年)。陈寅恪的弟子王永兴指出,抗战前的12年是陈寅恪一生中生活安定、身体健康、心情愉快、读书研究环境俱备的时期,因此,这一时期陈寅恪的教学研究成果最为丰盛(35)王永兴:《一代宗师陈寅恪先生》,载王永兴《陈门问学丛稿》,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6页。。笔者认为,抗战前的12年尤其是1929~1937年的8年既是清华“新史学”形成和发展的重要时期,也是陈寅恪史学教研工作正常开展的时期,从这一时期陈寅恪的教研活动中,我们能够很好地探究陈寅恪的史学教研与清华“新史学”的相互关系。下面,我们即以抗战前陈寅恪的教研活动为依据,同时兼顾西南联大时期(陈寅恪在西南联大的实际在校任教时间为1937年11月至1940年6月)陈寅恪的教研情况,对陈寅恪与清华“新史学”的关系进行比较和分析。
陈寅恪在清华历史系任课始于1929年,其时其身份为清华历史系兼任教授,所授课程(或称为“学程”)为选修课“唐代西北史料”,课程说明为:“取近年西北发见之史料与旧史互相解释证明。用书:《旧唐书》,《蒙古源流》。”(36)《清华大学历史学系(1929)》(节自《国立清华大学学程大纲附学科说明》,1929年),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17页。1930~1931学年,陈寅恪正式以清华历史学系教授的身份授课,所授课程上学期为“高僧传之研究”,下学期为“唐代西北石刻译证(或年历学及中国古天象年历)”。(37)《清华大学历史学系(1930)》(节自《国立清华大学一览》,1930年),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20页。与其他教师同期所授之通史、断代史或专门史课程相比较,陈寅恪所授课程属于“窄而专”的专题性课程。1932~1933学年,陈寅恪所授课程为“晋南北朝隋唐史研究”“晋南北朝隋唐文化史”“晋南北朝隋唐之西北史料”“蒙古史料之研究”。(38)《清华大学历史学系(1932)》(节自《国立清华大学一览》,1932年),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27页、第328页。1935~1936学年,陈寅恪所授课程为“晋南北朝隋唐史”和“晋南北朝隋唐史研究”。前一门课程作为中国断代史课程之一,为“普通讲演性质之课”;后一门课程则为“专题讨论性质之课”,课程内容为:“就此时期内关于民族、文化、政治、社会等问题择要讨论,并旁采外国书籍及近年新发见之材料,与中国所已知者互相比证,以期补充旧史之未备及订正其伪误”。(39)《清华大学历史学系(1935)》(节自《国立清华大学一览》,1935年),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36页。这两门课均是历史系本科生和研究生可以共同选修的课程。正是从1935~1936学年开始,陈寅恪在历史系所授课程基本固定下来,所授课程为二至三门,即作为普通讲授性质的“晋南北朝隋唐史”(或拆分为“晋南北朝隋史”和“隋唐史”两门学程)和作为专题研究性质的“晋南北朝隋唐史研究”,这种情况直至西南联大时期都是如此。
除了日常教学工作外,陈寅恪的其余精力几乎都投入到研究和著述上。陈寅恪一生著文约百篇,抗战前的清华时期共著文54篇,约占半数。(40)王永兴:《一代宗师陈寅恪先生》,载王永兴《陈门问学丛稿》,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6页。从主题和内容来看,1927~1929年间所写文章,其主题几乎都是为各种佛经文本作跋,属于佛教文献整理的范围,如1927年所著的《大乘稻芊经随听疏跋》《有相夫人生天因缘曲跋》《童受喻鬘论梵文残本跋》等,(41)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69页。按:这几篇论文后收入陈寅恪文集《金明馆丛稿二编》之中。此外偶有单篇考史论文,如1929年所写的《元代汉人译名考》;(42)见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99~105页。1930~1937年间的著述,则是以史学研究与佛经整理为主体,兼有少量学术评论性文字,并且呈现出著述重点由佛教文献整理向史学研究过渡的趋向——1933年前的著述,既有佛经整理序跋,也有史学研究论文,1933年后的著述,则几乎全是专题性的史学研究论文。具体而言,1930~1937年间,陈寅恪的史学论文主要有:《三国志曹冲华佗传与佛教故事》(1930年)《吐蕃彝泰赞普名号年代考(蒙古源流研究之一)》(1930年)《灵州宁夏榆林三城译名考(蒙古源流研究之二)》(1930年)《彰所知论与蒙古源流(蒙古源流研究之三)》(1931年)《蒙古源流作者世系考(蒙古源流研究之四)》(1931年)《李唐氏族之推测》(1931年)《李唐氏族之推测后记》(1933年)《天师道与海滨地域之关系》(1933年)《三论李唐氏族问题》(1935年)《李太白氏族之疑问》(1935年)《武曌与佛教》(1935年)《李德裕贬死年月与归葬传说考辨》(1935年)《府兵制试释》(1936年)《李唐武周先世事迹杂考》(1936年)等。(43)见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初编》《陈寅恪集·寒柳堂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从这些文章题目可以看出,战前陈寅恪的史学研究主要集中于对《蒙古源流》一书的史源、年代、作者世系等问题,唐代历史的若干重要问题,以及晋南北朝史的一些问题的考辨上。1938~1940年间,陈寅恪随清华大学南迁昆明,任教于由清华大学历史系和北京大学史学系合组的西南联大历史学系。在此期间,陈寅恪继续战前的史学研究工作,并于1940年4月撰著完成其一生重要史学著作《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44)陈寅恪在昆明西南联大撰写《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的相关情况,参见袁国友《陈寅恪任教西南联大的基本史实考说》,《学术探索》2017年第11期。
关于陈寅恪的治史风格,学者们已作过许多讨论。这里我们着重从清华“新史学”取向与主张的角度加以比较和讨论。
第一,“中西兼综”的知识储备和学术视野。
如前所述,清华历史系“中外历史并重”的教研取向,主要是指在本科教学中,既要做好中史教学,也要重视西史(外国史)教学,目的在于通过西史课程的教学与学习,使学生既掌握西史的基本知识,同时也能学到西洋史学的基本方法,从而“中西兼综,以成全才”。可以说,“中外并重”的核心要义就是“中西兼综”。对于教师来说,要做到“中外并重”“中西兼综”,就要对中外历史文化具有广博的知识,熟悉外国学者治史的基本方法,能够以“中西汇通”的视野和眼光来从事教学与研究。就陈寅恪的治学情况来说,虽然自20世纪30年代开始,陈寅恪的治学范围主要集中于佛教翻译文学和中国中古史的教研,但作为曾在欧、美留学长达14年的学人,陈寅恪除了对欧亚各种语言文字下过深入的功夫外,对西方的自然科学(如数学)、社会科学(如马克思《资本论》)以及西方学者的中亚、中国研究著述,都作过学习、涉猎或研究,尤其对中亚、新疆一带的历史、语言和文化,作过深入的学习和研究,(45)参见季羡林《从学习笔记本看陈寅恪先生的治学范围和途径》,载张 杰,杨燕丽选编《追忆陈寅恪》,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133~146页。由此之故,陈寅恪不仅具有深厚的欧亚语言文字修养,而且具有宽广的学术视野,并因之而具有汇通中外的学术识见与能力。如其1930~1931学年所讲授的“高僧传之研究”,即是汇通中外相关材料及研究成果的课程,课程的主旨是:“本学程以近年中亚考古学、东方语言学所得之材料及研究之结论与中国旧籍互相证明,藉供治中国中古文化史者之参考。”(46)《清华大学历史学系(1930)》(节自《国立清华大学一览》,1930年),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17页。
从陈寅恪的著述情况来看,虽然他的学术积淀“蓄之于内者多,出之于外者少”,(47)季羡林:《从学习笔记本看陈寅恪先生的治学范围和途径》,载张 杰,杨燕丽选编《追忆陈寅恪》,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144页。但其“中西(外)兼综”的学术能力,在中国中古史研究中,仍有所展现。如他所写《三国志曹冲华佗传与佛经故事》一文,就以中外(梵、印)对比的方式,阐明三国、魏晋时代佛教文化对中国社会习俗的影响。陈寅恪认为,“三国志本文往往有佛教故事杂糅附益于其间,特迹象隐晦,不易发觉其为外国输入者耳”,(48)陈寅恪:《三国志曹冲华佗传与佛教故事》,载陈美延编《陈寅恪集·寒柳堂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76页。为此,他参照佛经故事,对曹冲称象的故事来源、华佗的名字、“竹林七贤”的名称等史事作了考证,指出曹冲称象的记载应是来源于佛经“杂宝藏经”关于以船称象的故事,非实有其事;华佗本名应为华旉,字元化,称其为华佗,是以“药神”目之,理由是天竺语称“药”为“agada”(汉语译为“阿伽陀”或“阿羯陀”),省去“a”(“阿”)字即为“gada”(如同“阿罗汉”省去“阿”称为“罗汉”一样),而“华佗”二字的古音恰与“gada”相适应,故称华旉为华佗;嵇康等“竹林七贤”的人物故事虽为史实,但“七贤”所游之“竹林”则应是假托佛教名词,竹林为梵语“velu”或“veluvana”的译语,是释迦牟尼说法的地方。(49)陈寅恪:《三国志曹冲华佗传与佛教故事》,载陈美延编《陈寅恪集·寒柳堂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76~181页。陈寅恪的这些考证,充分显示其汇通中外(印)的学术能力,如果没有广博的中外历史文化知识和深厚的中外语言文字功底,是难以作此比较和发现的。
第二,对以社会科学方法治史持审慎的肯定态度。
在陈寅恪清华时期的教研活动中,我们鲜见他对社会科学方法的提倡,也少见他以当时流行的社会科学名词、概念来分析史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以社会科学方法治史取排斥态度,实际上他对以社会科学理论方法治史是持一种审慎的肯定态度的。
从陈寅恪的学术经历来看,他年轻时留学欧美,曾广泛学习过西方社会科学的相关理论和方法。根据陈寅恪学生李坚的记述,陈寅恪在1942~1943年在桂林广西大学授课时曾谈到过自己学习西方社会科学理论方法的经历,“他(陈寅恪)说自己研究过黑格尔的辩证法和历史哲学、马克思的‘经济史观’,也研究过孔德的实证主义,詹姆士、杜威等的实用主义和罗素的数理逻辑”。(50)李 坚:《陈寅恪二三事》,载张 杰,杨燕丽选编《追忆陈寅恪》,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247~248页。在授课中,陈寅恪对许多西方史家如德国考据学派史家兰克(Ranke)、英国剑桥学派史家阿克顿(Acton)的观点和方法作过评述。对于自己的治史方法,“他(陈寅恪)称自己的史学方法既非一元论,也非二元论,不属唯心论,也非唯物论,可说是多元的史学方法;既吸收中国乾嘉学派的考据方法,又结合19世纪德国历史学派等西方的语言文字考据方法”。(51)李 坚:《陈寅恪二三事》,载张 杰,杨燕丽选编《追忆陈寅恪》,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248页。这就是说,陈寅恪对于西方哲学社会科学的理论方法、对于西方史家的治学方法,是熟悉和了解的,他对这些理论方法持开放的态度,既不盲从,也不排斥,而是博采众长,为己所用。这一点,有许多事例可以证明。
1932年,陈寅恪为学生讲授“晋南北朝隋唐文化史”课,开课之初,即对当时新、旧两派学者研究文化史的得失作出评析,认为“旧派失之滞”,只会堆积材料,而不能作出合理解释,“读后不能使人了解人民精神生活与社会制度的关系”;(52)卞僧慧据听课笔记整理,载卞僧慧纂《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46页。“新派失之诬”,以外国的理论假说对中国的材料作任意的解说:
新派留学生,所谓“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者。新派书有解释,看上去似很条理,然甚危险。他们以外国的社会科学理论解释中国的材料。此种理论,不过是假设的理论。而其所以成立的原因,是由研究西洋历史、政治、社会的材料,归纳而得的结论。结论如果正确,对于我们的材料,也有适用之处。因为人类活动本有其共同之处,所以“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是很有可能性的。不过也有时不适用,因中国的材料有时在其范围之外。所以讲大概似乎对,讲到精细处则不够准确,而讲历史重在准确,功夫所至,不嫌琐细。(53)卞僧慧据听课笔记整理,载卞僧慧纂《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46页。
陈寅恪的这段话很清楚地表明了他对“以科学方法治史”的态度。这就是:治史不能只堆砌材料,而必须要对材料进行解释;以西洋的科学方法(包括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方法)来解释中国历史材料既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但是不能绝对化,不能生搬硬套,应从材料本身出发,对材料作出合理的解释。陈寅恪的这一话语,实际上也是他对自己治史方法的总结。就在“晋南北朝隋唐文化史”首堂课上,他对学生提出了学习该课的方法和要求:“本课程的学习方法,就是要看原书。……要从原书中的具体史实,经过认真细致、实事求是的研究,得出自己的结论。”(54)卞僧慧据听课笔记整理,载卞僧慧纂《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46页。
1934年,陈寅恪为王国维的遗著出版作序,将王国维的治学方法总结为三条,(55)即“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证”“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载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47页。其中的第三条“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即指王国维以西方人文社会科学的观念、理论、方法来研究中国传统文史之学,并举例说“凡属于文艺批评及小说戏曲之作,如《红楼梦评论》及《宋元戏曲考》《唐宋大曲考》等是也”。(56)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载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47页。陈寅恪认为,王国维的治学方法,具有普遍的方法论意义,是治中国文史之学所应遵行的“轨则”。其实,王国维的这些治学方法,也是陈寅恪本人长期使用的治学方法。在陈寅恪的魏晋南北朝隋唐史研究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些社会科学概念如氏族(家世)、种族(民族)、阶级(阶层)、文化、制度、宗教、习俗等,既是其分析历史现象的重要工具,也是其所重视的影响历史发展的重要因素,此外,政治、经济、本位、集团、演变、变迁等概念和名词,在陈寅恪的史著中,也所在多有。由此而言,社会科学的观念和方法,是内在地融汇和贯通于陈寅恪的中国中古史研究中的。
第三,既精于考据分析,又善于作出综合概括。
现代学者谈到清华历史学者的治学方法时,多认为陈寅恪的治学方法就是考据法或考证法。如何炳棣评述说:“当时陈寅恪先生最精于考据,雷海宗先生注重大的综合,系主任蒋廷黻先生专攻中国近代外交史,考据与综合并重,更偏重综合。”(57)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68页。这一说法,泛论之似亦有理,细究之则不尽然。诚然,在20世纪30年代的清华历史系,陈寅恪确实最精于考据、擅长以考据方法治史,但陈寅恪并不只是一个考据家,而是一个历史学家。对此,陈门弟子王永兴评论说:“史学研究者称赞寅恪先生精于考据,甚至说他是考据专家。其实,精于考据并不是先生之学的主要特长。”(58)王永兴:《略谈陈寅恪先生的治史方法》,载王永兴著《陈门问学丛稿》,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1页。王永兴指出了陈寅恪史学的若干特长,其中包括着重通识、小处着手大处着眼、朴素的辩证方法等。笔者认为,就清华时期陈寅恪的治学方法而言,陈寅恪不仅擅长考据,而且精于综合,通过对相关史实、史事的分析综合和透彻把握得出“通识”性见解,才是陈寅恪治学的重要特征,也是清华历史学“考据与综合并重”的基本旨归。
从考据来说,陈寅恪的考据都是围绕历史问题来进行的,具有明确的问题意识,并不是为考据而考据。如陈寅恪关于李唐氏族问题的考证,就是为了以小见大地说明李唐一代三百年历史的关键所在。通过《李唐氏族之推测》《李唐氏族之推测后记》两文的考证,陈寅恪推测,李唐先祖出于赵郡李氏的旁支,若非赵郡李氏的破落户,即是赵郡李氏的假冒牌,而非陇西望族;又言,李唐先祖虽为汉族,但属于边荒杂类,并非华夏世家,改称陇西名族,是为了附会同姓望族以自高门第。陈寅恪的这一推测如果属实,能够说明什么呢?陈寅恪认为:“李唐先世疑出边荒杂类,必非华夏世家……知此,而后李唐一代三百年,其政治社会制度风气变迁兴革所以然之故,始可得而推论。”(59)陈寅恪:《李唐氏族之推测》,载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331页。又说:“若上所假设者大体不谬,则李唐一族之所以崛兴,盖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故欲通解李唐一代三百年之全史,其氏族问题实为最重要之关键。”(60)陈寅恪:《李唐氏族之推测后记》,载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344页。可见,陈寅恪关于李唐氏族的考证,是为了说明唐代历史发展的关键问题,是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的。同样,前述陈寅恪关于《三国志》曹冲、华佗等史事的考证,也并非仅为考证而考证,而是为了证明佛教对三国时代中国社会的深刻影响:“夫三国志之成书,上距佛教入中土之时,犹不甚久,而印度神话传播已若是之广,社会所受之影响已若是之深,遂使以承祚(《三国志》作者陈寿字承祚——引注)之精识,犹不能别择真伪,而并笔之于书。则又治史者所当注意之事,固不独与此二传之考证有关而已也。”(61)陈寅恪:《三国志曹冲华佗传与佛教故事》,载陈美延编《陈寅恪集·寒柳堂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81页。
综合来说,陈寅恪研究历史不仅是为了求得基本的史实,更是为了得到某种“通则”和“通识”——用陈寅恪的话说,就是“在史中求史识”(62)俞大维:《怀念陈寅恪先生》,载张 杰,杨燕丽选编《追忆陈寅恪》,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4页。——为此,在考据的基础上,对相关史实、史事进行综合和概括,就成为陈寅恪史学研究的必有之举。实际上,陈寅恪的史学研究从没有止步于考据,他的许多著述都在考据的基础上,综合相关史实,得出具有通识性的见解。如《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一文,就通过对东汉末的黄巾起义、西晋赵王伦的废立、东晋的孙恩之乱、北魏太武帝的崇道、刘宋“二凶”(刘劭、刘濬)的弑逆等重要事件的相关考证,说明这些事件的当事者、参与者多是天师道(五斗米道)的信徒,并且天师道信徒又以东南滨海地区分布最多——“凡信仰天师道者,其人家世或本身十分之九与滨海地域有关”(63)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载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4页。“凡东西晋南北朝奉天师道之世家,旧史记载可得而考者,大抵与滨海地域有关。故青徐数州,吴会诸郡,实为天师道之传教区”。(64)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载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7页。值得注意的是,陈寅恪此文不仅考证了天师道的流传与滨海地域及东西晋南北朝三百多年间社会政治治乱的关系,而且在文章的最后,陈寅恪指出了两个或隐或显的历史现象或通则。其一,鬼道(鬼教)是晋南北朝时期士大夫阶层的重要精神支柱。陈寅恪认为:“东西晋南北朝之士大夫,其行事遵周孔之名教(如严避家讳等),言论演老庄之自然。玄儒文史之学著于外表,传于后世者,亦未尝不使人想慕其高风盛况。然一详考其内容,则多数之世家其安身立命之秘,遗家训子之传,实为惑世诬民之鬼道,良可嘅矣。凡前所举此时期宫廷政治之剧变多出于天师道之阴谋,考史者自不可得而忽视。”(65)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载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44~45页。其二,历史上不同文化的接触交流多起于交通便利的海滨湾港地区。陈寅恪认为,天师道在滨海地区的流传,应是接受外来影响的结果,“盖二种不同民族之接触,其关于武事之方面者,则多在交通阻塞之点,即山岭险要之地。其关于文化方面者,则多在交通便利之点,即海滨湾港之地。……海滨为不同文化接触最先之地,中外古今史中其例颇多。斯篇之作,不过欲于此议复加一新证。并以见吾国政治革命,其兴起之时往往杂有宗教神秘性质,虽至今日,尚未能尽脱此历史之惯例。好学深思之士当能心知其意也”。(66)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载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45页。陈寅恪的这些论述,从观点来说,发前人未发之覆,具有深刻的历史启示意义;从方法来说,则是其考据与综合并重、“在史中求史识”的治史方法的具体体现。
第四,以多种语言文字材料相互补充和佐证,来考订相关史实。
如前所述,清华历史系主任蒋廷黻提倡学习和掌握尽量多的外国语言文字和边疆民族语言文字,以此作为治史的有用工具。实际上,在清华历史系教授中,以掌握外国语言文字和边疆民族语言文字的种类数量而论,首推陈寅恪。陈寅恪既熟悉英文、法文、德文、俄文等欧洲语言文字,也通熟日文、梵文、巴利文、波斯文、蒙古文、满文、藏文、西夏文等东方语言文字,对所有这些语言文字,陈寅恪早年都下过深入的学习功夫。(67)季羡林:《从学习笔记本看陈寅恪先生的治学范围和途径》,载张 杰,杨燕丽选编《追忆陈寅恪》,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144页。这些语言文字是其治学的重要工具。在教研中,陈寅恪能够通过对不同语言文字材料的相互补充和参证,来考订和分析史实。如1932~1933学年,陈寅恪专门开设“蒙古史料之研究”课,课程主旨就是:“本学程取东西文字中旧有之蒙古重要史料加以解说和批评。近年北平故宫博物院发见之满蒙文书籍,其与蒙古史有关者亦讨论及之。”(68)《清华大学历史学系(1932)》(节自《国立清华大学一览》,1932年),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28页。其实早在1930年,陈寅恪就通过对《蒙古源流》一书蒙古文原本和满、汉、德文译本的比较,撰写发表了《灵州宁夏榆林三城译名考》一文,对灵州等三城的不同文字名称作了考证,成为利用不同文字史料考证史实的具体范例。
在《灵州宁夏榆林三城译名考》的开头,陈寅恪指出:“历史上往往有地名因其距离不远,事实相关,复经数种民族之语言辗转迻译,以致名称淆混,虽治史学之专家,亦不能不为其所误者,如蒙古源流之灵州宁夏榆林等地名,即是一例。寅恪近校此书,获读昔人所未见之本,故得藉以释其疑而正其误。”(69)陈寅恪:《灵州宁夏榆林三城译名考(蒙古源流研究之二)》,载《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20页。之后,陈寅恪按照考证的惯常方式,先列举了德国人(一说为俄国东方学家)施密德(Isaac Jacob Schmidt)、王国维关于相关名词的解释,以资比较和考辨:
施密德氏Isaac Jacob Schmidt蒙古源流校译本第四篇Turmegei城附注云:本书著者以为西夏之都城。
又第九篇Temegetu城附注云:此城或即本书著者所称为成吉思汗所攻取,而西夏末王所居之Turmegei城,殊未敢决言。
王观堂国维先生蒙古源流校本肆图默格依城旁注云:友尔马哥波罗游记注谓撒囊彻辰(即《蒙古源流》作者,也称萨纳囊彻辰洪台吉——引注)屡说西夏之衣儿格依城Irghai。此书纪西夏城邑,仅两举图默格依城,而无衣儿格依城,不知汉译与西译何以互异?衣儿格依城,元史太祖本纪作斡罗孩城,地理志作兀剌海城,元秘史作额里合牙(旁注宁夏二字),又作兀剌孩。(70)陈寅恪:《灵州宁夏榆林三城译名考(蒙古源流研究之二)》,载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20~121页。
接着,陈寅恪对施、王两人的见解作了评论:“寅恪案,施氏未见蒙古源流之满文及中文译本。观堂先生未见蒙文原本及满文译本,故其言如此。日本那珂通世成吉思汗实录一二所考灵州宁夏地名颇精审,然彼书为元秘史之日文译本,故不及榆林之名,且其所征引,犹未完备。兹更详稽蒙古源流诸译本之异同,证以元明旧史之文,庶几得以释正施、王之疑误,并可补那珂氏所考之未备。”(71)陈寅恪:《灵州宁夏榆林三城译名考(蒙古源流研究之二)》,载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21页。最后,陈寅恪通过对《蒙古源流》蒙文原本、满文译本、中文译本、德文译本、《元史》等中国旧史相关记载的相互比较、补充与互证,得出自己的结论:
(一)Turmegei图默格依,朵尔蔑该,灵州Derssekai Deresgai等名,同属一地。(二)Irgai,(Irghai),宁夏,中兴府,夏王城(见元史太祖本纪二十二年)等名,同属一地。(三)Temegetu,榆林等名,同属一地。(四)兀剌海,兀拉孩,斡罗孩等名与Irgai非属一地。(72)陈寅恪:《灵州宁夏榆林三城译名考(蒙古源流研究之二)》,载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27页。
从陈寅恪关于《蒙古源流》原本、译本所涉地名考证的具体事例可以看出,陈寅恪是清华历史系以多种文字史料、多种语言工具治史的践行者和先行者,也是清华历史系以多种语言文字材料治史的代表。陈寅恪卓著的史学成就,与其掌握众多语言文字工具具有密切关系。对此,陈寅恪之侄陈封雄明确指出:“他(陈寅恪)在隋唐五代及蒙古史等方面能独具只眼,见人所不见,除了他有精到的研究方法外,掌握多种文字工具是主要原因。”(73)陈封雄:《卌载都成断肠史——忆寅恪叔二三事》,载张 杰,杨燕丽选编《追忆陈寅恪》,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438页。这一评论是极为精准的。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陈寅恪1929~1937年间在清华历史系的教研风格,与陆懋德、蒋廷黻所倡导的清华“新史学”教研取向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和契合性。陈寅恪的教研实践,充分地体现和诠释了清华“新史学”的治史理念和主张。
进入21世纪以来,在关于中国近代“新史学”的学术史研究中,许多研究者提出了历史学的“清华学派”或“清华历史学派”的概念,但在何谓“清华学派”以及陈寅恪与“清华学派”的关系问题上,人们却有着不同的看法。李伯重认为,所谓清华学派是指20世纪20年代清华国学院成立前后在中国史坛起重要作用的一批清华史学家,其代表人物为梁启超、王国维和陈寅恪3人;在1929年国学院结束时,清华学派已基本定型,之后的清华历史系,则是国学院的直接继承者和发扬光大者;清华学派的研究理念与方法,即是何炳棣所总结的“三个并重”,并且,这些理念与方法,与20世纪初鲁滨逊所倡导的美国“新史学”有许多相近之处,因此,清华学派走在了当时国际史学的前沿。(74)李伯重:《20世纪初期史学的“清华学派”与“国际前沿”》,《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与李伯重的看法不同,王学典认为,清华历史学派虽然与清华国学院有渊源关系,但代表清华“新史学”的是蒋廷黻主导下的清华历史学系,而在清华历史学派内部,存在着两种研究路向,即陈寅恪的国学院路向和蒋廷黻的历史系路向(即“新史学”路向),比较而言,“王(国维)陈(寅恪)之学”不是清华历史学派的主流,蒋廷黻所倡导的“新史学”更能代表清华历史学派的主流。(75)王学典:《中国新史学的摇篮——为清华大学历史系创建90周年而作》,《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另外,一些研究者为强调蒋、陈之间治学取向的差异,甚至将蒋、陈关系置于对立和冲突的情势中进行“解读”和分析。(76)桑 兵:《教学需求与学风转变——近代大学史学教育的社会科学化》,《中国社会科学》2001年第4期。笔者认为,上述各种说法均值得进一步讨论和辨析。
第一,清华国学院和历史系虽然有一定的渊源关系,但历史系不是国学院的直接继承者,国学院学风也有别于“三个并重”的清华“新史学”取向。
从机构和人事关系上来说,国学研究院成立于1925年春,历史系成立于1926年4月,在1926~1929年间,历史系和国学研究院是并存的关系;1929年夏国学院结束后,国学院师生只有陈寅恪一人转入历史系任教,因此从机构和人事关系上来说,国学院和历史系之间并无直接的承续关系。(77)张铭雨,李思楚:《民国时期大学转学转系制度研究——以清华大学为例》,《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
从学术风格来说,虽然国学院风格与历史系风格有许多相近或相似之处,但两者治学取向仍有显著的不同。从国学院的治学取向来说,“国学院的基本观念,是想用现代科学的方法整理国故”(国学院讲师李济语),或者说,“用西方的科学方法科学观念,来整理国家的固有文化”(历史系教授刘崇鋐语),(78)参见蓝文征《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始末》,载张 杰,杨燕丽选编《追忆陈寅恪》,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79页、第82页。其研究的对象,是静态的“国故”“国学”或“中国固有文化”,即外国人所称的“汉学”或“中国学”,从内容来说,则是“文字、语言、历史、地理、考古、民俗、美术无所不包”。(79)牟润孙:《敬悼陈寅恪先生》,载张 杰,杨燕丽选编《追忆陈寅恪》,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315页。而历史系的治学取向,则是用科学方法治史,即以西方的科学方法或西洋史学的方法来研究中外社会的发展演变。换言之,国学院研究的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某些片断、部分或“碎片”,所产生的是一些“死”的“幻灯片”,而历史系研究的则是中外社会发展演变的历程,所产生的是“活的电影”(蒋廷黻语)。另外,从研究方法而言,虽然国学院和历史系所使用的都是所谓“科学”方法,但国学院更多的是使用分析、考据的方法,而历史系在分析、考据之外,更强调综合、概括的方法以及社会科学的理论与方法。正因为此,虽然“国学院”教研风格与蒋廷黻所倡导的历史系教研取向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总体而言,“三个并重”并不是国学院的治学风格。当然,就国学院导师王国维、梁启超的治史情况来看,王、梁的许多史学论述确乎体现出蒋廷黻所倡导的清华“新史学”的某些特征(如社会科学方法的应用、考据与综合的结合等)。
第二,20世纪30年代的陈寅恪与蒋廷黻,有着相同或相近的教研取向,陈、蒋二人同为清华“新史学”的中坚力量。
抗战前的12年是清华“新史学”形成和发展的黄金年代。清华“新史学”的形成和发展,既得益于历史系主持者的精心谋划,也得益于全系同人的实践创造,这其中,陈寅恪与蒋廷黻以显著的教研实绩,成为推动清华“新史学”发展的中坚力量。
从教研领域来说,陈、蒋二人分别为清华历史系重点教研领域“中国中古史”和“清史”的导师,是历史系教研成绩最为突出的两位教授。清华历史系虽然倡导“中外历史并重”,但限于师资与设备条件,学术研究主要集中于中国史领域,而在中国史内,又以陈寅恪所从事的中古史和蒋廷黻所从事的清史为重点,这两个历史范围也是清华历史系招收研究生的专业科门,陈、蒋二人是当时历史系仅有的两名研究生导师。蒋廷黻对陈寅恪的中古史教研有极高的评价:“关于晋至唐这一时期研究的人甚少,而清华幸而有一位中外公认为第一等学者陈寅恪先生在此担任教席。”(80)蒋廷黻:《清华大学历史学系(1932)》,原载《清华暑期周刊》1932年第2、3期,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0页。在20世纪30年代前期,清华历史系教研成果最为丰硕的就属陈寅恪和蒋廷黻两人。关于陈寅恪的教研成就,已如前述,蒋廷黻的成绩同样可观。在1935年离校以前,蒋廷黻在清史尤其是中国近代外交史研究上取得了显著的成就,编纂了《近代中国外交史资料辑要》上中两册,发表了多篇有影响的中国近代史、近代外交史论文,如《琦善与鸦片战争》(载《清华学报》第六卷第三期)《最近三百年东北外患史(从顺治到咸丰)》(载《清华学报》第八卷第一期)《中国与近代世界的大变局》(载《清华学报》第九卷第四期)等,成为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开创者和著名的近代外交史专家。陈、蒋二人的研究成绩,得到当时清华同人的公认,如1936年历史系代理主任刘崇鋐即因陈寅恪有“特殊成绩”而与中文系主任朱自清联名向学校提议为陈寅恪加薪,称赞说“陈先生工作极为精勤,其著述散见本校学报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组集刊者,质量皆可称述”。(81)刘崇鋐,朱自清:《请改填陈寅恪先生聘书薪额(1936年6月14日)》,原件为清华大学档案,载清华大学校史研究室编《清华大学史料选编》第2卷,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82页。
从教研取向来说,陈、蒋二人具有相同或相似的教研取向和治史主张。如前所说,清华时期陈寅恪的教学和著述与“新史学”具有高度的契合性,这种契合性实际上源于陈、蒋二人具有相同或相似的治史主张。对于陈寅恪史学教研与清华“新史学”之间的契合关系,我们前面已经作了比较和分析。这里,我们还可以就蒋、陈二人治史的共性特征作以下几点补充说明。
(1)陈、蒋二人均重视史料的收集和整理。陈寅恪治史重视各种文字史料的收集、整理和使用,这一点,学界公认。蒋廷黻在清史和近代史的研究上,同样把史料的收集、整理放在重要位置。在清华任教的数年间,蒋廷黻除了编纂《近代中国外交史资料辑要》外,还广泛查找、抄录资料,刊印《筹办夷务实录》,出版《筹办夷务实录补编》等。(82)郭廷以:《清华两年》,载清华大学历史系编《文献与记忆中的清华历史系(1926~1952)》,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33页。此外,蒋廷黻还专为清史研究生讲授“清史史料研究”课程,讲授重点为:“(一)各种史料产生之过程及可靠之程度,(二)各种史料之新知识贡献。”(83)《清华大学历史系(1935)》(节自《清华大学一览》,1935),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38页。
(2)陈、蒋二人均把“分析”与“综合”作为治史不可偏废的方法。一般认为,陈的治史偏重“分析(考据)”,蒋治史注重“综合”,其实陈、蒋二人均把“分析”与“综合”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陈寅恪不仅在治史实践中自觉应用考据与综合两种方法,在理念上同样将分析与综合相提并论,如陈寅恪1934年为陈垣所著《元西域人华化考》一书作序,即称赞该书“材料丰实,条理明辨,分析与综合二者俱极其工力,庶几宋贤治史之规模”。(84)陈寅恪:《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序》,载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270页。蒋廷黻治史,同样既重综合,也重考证,如其长篇论文《最近三百年东北外患史(从顺治到咸丰)》在文末专门以附录的形式作“清太祖太宗征服的边境民族考”“《尼布楚条约》之条文考”等补充考证,以对相关史实作出准确说明。
(3)陈、蒋二人均能以发展(演化、变迁)和联系的眼光来看待历史进程和事件,对历史演变的轨迹与特点作出宏观分析与把握。如前所说,蒋廷黻认为研究历史要了解两个根本观念:“一个是沿革,或演化,或源流。一个是环境。”以这两个观念来衡量,陈寅恪的重要著作《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就是体现这两个观念的标准著作:一方面,陈寅恪以沿革的观念,对隋唐制度与南北朝制度的渊源关系作了系统梳理,指出隋唐制度与北魏北齐、梁陈、西魏北周制度的承继关系;另一方面,又以“环境”或联系的观念,对隋唐制度中的“礼仪”“职官”“刑律”“音乐”“兵制”“财政”等各项制度及其相互关系作出专门论述,总起来说就是“分析其因子,推论其源流”。(85)陈寅恪:《陈寅恪集·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3页。因此之故,陈寅恪能够对南北朝隋唐制度的重要内容及发展演变情况作出令人信服的论述与解释。
(4)陈、蒋二人均善于对历史演进的趋势、特点作出“大论断”。作为所谓以“考据”名世的史学家,陈寅恪的著述令人印象深刻的不止是其各种考据分析,更主要的是其发人深省的历史论断,这些历史论断体现了他对历史发展的通透认识与理解。如关于儒佛道三教学说对中国历史的影响,他认为:“自晋及今,言中国之思想,可以儒释道三教代表之。此虽通俗之谈,然稽之旧史之事实,验以今世之人情,则三教之说,要为不易之论。”又说:“二千年来华夏民族所受儒家学说之影响,最深最巨者,实在制度法律公私生活之方面,而关于学说思想之方面,或转有不如佛道二教者。”(86)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载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283页。进而,陈寅恪以佛教传入中国后的变易情况为例,提出如下著名论断:“是以佛教学说,能于吾国思想史上,发生重大久远之影响者,皆经国人吸收改造之过程。其忠实输入不改本来面目者,若玄奘唯识之学,虽震动一时之人心,而卒归于消沈歇绝……窃疑中国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奘唯识之学,在吾国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终归于歇绝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87)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载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283页、第284~285页。同样,在近代史研究中,蒋廷黻也以提出大论断、新论断而著称,而其最著名的论断,则是其“近代化”史观:“近百年的中华民族根本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中国人能近代化吗?能赶上西洋人吗?能利用科学和机械吗?能废除我们家族和家乡观念而组织一个近代的民族国家吗?能的话,我们民族的前途是光明的;不能的话,我们这个民族是没有前途的。因为在世界上,一切的国家能接受近代文化者必致富强,不能者必遭惨败。”(88)蒋廷黻:《中国近代史》,北京:群言出版社,2015年,第3~4页。陈、蒋二人的这些著名论断,体现了他们“通古今之变”的高明史识。
第三,在清华“新史学”建设中,陈寅恪与蒋廷黻及其他史系同人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
在最近10多年来的民国史学叙事中,许多论者把陈寅恪描述为清华“新史学”的异路人或阻碍者。其理由就是认为陈寅恪在历史系所授课程过于专门,不符合蒋廷黻“分析与综合并重”、实际偏向“综合”的教研取向,故而陈寅恪成为蒋廷黻课程改革所要针对的对象,陈寅恪与蒋廷黻、雷海宗等历史系同人之间存在着许多教研矛盾和冲突;(89)参见桑 兵《教学需求与学风转变——近代大学史学教育的社会科学化》,《中国社会科学》2001年第4期;王学典《中国新史学的摇篮——为清华大学历史系创建90周年而作》,《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15页。一些论者认为,蒋廷黻相关著述中对杨树达的批评,实际针对的对象为陈寅恪,只是鉴于陈寅恪的学术成就,不便于直接批评,故而拉出与陈关系密切的杨树达作为箭垛。(90)桑 兵:《教学需求与学风转变——近代大学史学教育的社会科学化》,《中国社会科学》2001年第4期。笔者认为,这些看法属于任意推论和过度解读,与事实和情理不符。
(1)关于陈寅恪所授课程的调整。自1929年从国学院转入历史系开始,陈寅恪的教研重点即从“佛教翻译文学”转向中古史研究,这是适应历史系教学需要所作的自然调整。对于陈寅恪来说,无论是佛教史还是中古史均是其素所致力的学术领域。早在1923年,陈寅恪即明确表示,他所关注的学术重点有两个:一为历史(唐史、西夏),一为佛教。(91)陈寅恪:《与妹书》,载陈美延编《陈寅恪集·书信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页。在历史系教学工作中,陈寅恪所授课程从最初的“高僧传之研究”“唐代西北石刻译证”等较为专深的研究性课程,逐步更改为断代史性质的“晋南北朝隋唐史”课程,同样是根据学生的接受程度和教学需要所作的正常调整。对此,蒋廷黻1934年曾作过专门说明:“国史高级课程中,以陈寅恪教授所担任者最为重要。三年以前,陈教授在本系所授课程多系极专门者,如蒙古史料、唐代西北石刻等。因学生程度不足,颇难引进。近年继续更改,现分两级,第一级有晋南北朝史及隋唐史,第二级有晋南北朝史专题研究及隋唐史专题研究。第一级之二门系普通断代性质,以整个一时代为对象;第二级之二门系Seminar性质,以图引导学生用新史料或新方法来修改或补充旧史。”(92)蒋廷黻:《清华大学历史学系近三年概况》,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44~745页。蒋廷黻的这一说明,实事求是,没有褒贬之意。实际上,1929~1935年间,清华历史系的课程体系一直处于不断的调整、充实和完善之中,这是蒋廷黻打造清华“新史学”的重要举措,也是建构清华“新史学”这一系统工程的必然要求,这一点,蒋廷黻在晚年作了很好的说明:“如果有人有兴趣比较一下清华一九二九年与一九三七年的异同,他一定会发现在课程方面有很大的改变。此举,我认为是对中国教育的一个大贡献。”(93)蒋廷黻:《蒋廷黻回忆录》,北京:东方出版社,2011年,第137页。正是在这一背景下,陈寅恪所授课程从“国学院”风格的专题性教学向以历史系本科生为对象的通识性教学转变(至于研究生教学,仍然强调专门性、专题性),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正是这一调整,使陈寅恪的教研精力进一步集中到其早已倾心的中古史上来,(94)1934年,朱自清等清华同人在谈到陈寅恪的治学范围时,就认为“陈寅恪治学与王静安(国维)异,其爱好太博也”。载《朱自清全集》第9卷(日记编),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81页。从而在较短的时期内,取得异乎寻常的教研成绩,并由此奠定其作为魏晋南北朝隋唐史权威专家的学术地位。(95)参见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87页。从这个意义上说,清华“新史学”课程体系建设与陈寅恪教研重点调整是一个相互促进、相互成就的过程,陈寅恪是清华“新史学”建设的参与者和受益者,而不是异路人或阻碍者。
(2)关于蒋廷黻对杨树达或陈寅恪的批评。根据蒋廷黻晚年回忆录的记述,某一学年,蒋廷黻曾请清华大学国文系的《汉书》研究专家杨树达来历史系讲授“汉史”课。但杨树达的讲授不能让蒋廷黻满意,蒋认为杨树达讲的是关于《汉书》的文献学,而不是汉代四百年历史演变。蒋廷黻忆述说:“他(杨树达)晓得各种版本的《汉书》和《后汉书》。他对各种版本真伪的鉴定,以及章句解释可以说无出其右者。他是这两本古书的最高权威。但他教了一年以后,如果有人问他:‘杨教授,你能给学生和我正确扼要的讲一讲汉代四百年间都发生过什么事,汉代重要政治、社会和经济变化如何吗?’他会说:‘我从未想过这些。书中没有讨论过这些问题。’”(96)蒋廷黻:《蒋廷黻回忆录》,北京:东方出版社,2011年,第134页。鉴于杨树达的事例,蒋廷黻在1934年7月所写《历史学系近三年概况》一文中,开篇即说:“近代史家的治史方法及对历史的观念多有与旧日不同者。在中国,新史学的输入为时尚短,所谓‘背景’、‘环境’、‘演化’诸辞句虽常见于今日的出版物,实至今未深影响国内的史学。治史者仍多以某一书为其研究对象,而不以某一问题,或某一方面、某一时代为其研究对象,结果有书的注疏而无史,讲史者亦好讲书而不讲史。”(97)蒋廷黻:《清华大学历史学系近三年概况》,载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44页。笔者认为,蒋廷黻的上述评论和记述,所针对的是类似杨树达这样以讲史书代替讲史事的治史者,与陈寅恪没有必然联系。理由是:蒋廷黻所述杨树达的授课情形,当属客观事实。杨树达确是当时公认的《汉书》研究权威,但他把作为断代史的汉史课讲成文献学的《汉书》版本文字研究课,从历史教学的角度而言,确乎不妥。在当时的文史学界,确有一些老派学者专注研究历史文献(即所谓“整理国故”)而不注重研究历史问题,蒋廷黻对此提出批评,既是正常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这种情况并不适合陈寅恪。陈寅恪虽然重视史籍和史料,但绝没有把史学等同于史料学,他所关注的是史籍、史料的历史认识价值,是利用“材料”来研究“问题”。(98)陈寅恪:《陈垣敦煌劫余录序》,载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266页。即以陈寅恪20世纪30年代初所讲授和研究的《蒙古源流》一书而论,他所关注的是该书的史源、作者世系、历史地理、赞普年号等历史问题,不是纯粹的版本、校勘、辨伪、章句、训诂等文献学问题。故此,前述所谓蒋廷黻借批杨树达来批陈寅恪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3)陈寅恪与蒋廷黻等清华同事在学术道义上是相互尊重、相互支持的。作为学术背景、教研领域、治学风格(就具体的偏好、习惯、趣味而言)、性格特点各有不同的学者群体,清华历史学人互相之间也难免会有分歧和误解。即以陈寅恪而论,陈寅恪与清华史学同人间在具体的学术问题上自然会有不同看法,这种“和而不同”的现象,正是陈寅恪素所珍视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体现。对于这些分歧,我们不宜作过度的解读。(99)近年来,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张勇也指出,不应对陈寅恪与蒋廷黻私人之间的所谓人事纠纷或学术主张对立等作无端臆测。张 勇:《说说“中西并重”》,《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相反,在一些事关学术公正的事情上,我们可以看到陈寅恪与清华史学同人之间的高度一致性。最著名的事例就是1933年的朱延丰留洋风波。这一年,陈寅恪的研究生朱延丰和蒋廷黻的研究生邵循正同时毕业,两人均达到清华出国留学的基本条件,在历史系教授会上,陈寅恪提议只推荐邵循正一人出国留学,得到其他教授的一致同意。这一结果引起朱延丰的误会和不满。朱延丰以为是蒋廷黻利用系主任职权推荐自己的学生,而其他教授碍于蒋的地位不便反对,以致使自己落选,故而对蒋廷黻肆意攻讦,引起较大风波。为此,陈寅恪不得不向清华校长梅贻琦致信说明情况,以正视听。其信说:
朱君不派出洋事,当时教授会议时弟首先发表宜只派邵君一人。廷黻先生时为主席,询问大家意见,并无主张。迨弟发表意见后,全体赞同,无一异议。弟之主张绝不顾及其他关系。苟朱君可以使弟发生出洋必要之信念者,必已坚持力争无疑也。至谓系主任与之有意见(无论其真与否,即使有之,亦与弟之主张无关涉),“其他教授亦随同系主任之主张”者,则不独轻视他教授之人格,尤其轻视弟个人人格矣。总之,此次史学系议决只派邵君而不派朱君一事,弟负最大最多之责任。此中情形经过如此,恐外间不明真相,特函陈述。(100)陈寅恪1934年1月8日致梅贻琦函,载陈美延编《陈寅恪集·书信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50~151页。
陈寅恪此信表明,提议推荐邵循正留洋的正是陈寅恪,而非其导师蒋廷黻;陈寅恪之所以推荐邵循正,完全是出于学术公心,而非由于其是系主任蒋廷黻的学生的缘故;那种认为历史系教授没有个人主见、附和系主任主张的说法,是对陈寅恪本人及其他教授人格的轻视。于此可以看出,在维护学术公正、促进学术发展上,陈寅恪与蒋廷黻及历史系其他教授之间,是具有相同的理念、信念和追求的。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是中国史学由传统向现代转变的关键时期,蓬勃兴起的“新史学”运动即是这种转变的重要标志。抗战前的“新史学”运动具有丰富的面相,在“以科学方法治史”的旗帜之下,主张扩大史料的来源与范围、倡导以实证主义态度和自然科学方法治史的史料派,以及主张以西方社会科学方法、历史哲学理论治史的史观派,均属于“新史学”的范畴。此外,重视外国语言文学的学习、注重不同语言文字工具的应用,也是当时各派“新史学”的共同取向。从机构来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北京大学史学系、清华大学历史学系是当时“新史学”运动的主要倡导者。在治学取向上,如果说中研院史语所和北大史学系强调以自然科学的实证方法来整理史料和考辨史实的话,那么清华大学历史系则更注重以西方哲学社会科学的理论、方法来解析史事,就此而言,若把“考据”看作北大史学系及中研院史语所的基本治学方法的话,那么确可把“综合”视为清华新史学的重要学术特征。但是正如清华新史学的主导者蒋廷黻宣称的那样,清华历史系所要追求的新史学,是考据与综合兼顾并重、缺一不可的新史学,因此那种片面突出“综合”、忽视“考据”或否定“考据”的所谓清华“新史学”,不是蒋廷黻所要倡导的清华“新史学”。从这个意义上说,后世学人仅因陈寅恪擅长考据、精于考据即把陈寅恪排除在清华“新史学”(或所谓“清华历史学派”)之外的做法,既不符合陈寅恪的治学实际,也有悖于清华新史学的治学主张。
从学术成就来看,在抗战爆发前后的10多年间,作为民国“新史学”的重镇,清华“新史学”不仅以其中外历史并重、考据与综合并重、以西史方法(社会科学方法)治史、以多种语文治史的治学主张独树一帜,而且以其教研实践丰富了民国新史学的学术实绩。陈寅恪的隋唐史研究、蒋廷黻的近代外交史研究、张荫麟的宋史研究、吴晗的明史研究以及雷海宗的文化史论,不仅开辟了中国史研究的新领域,而且他们各自的重要著作《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陈寅恪)《中国近代史》(蒋廷黻)《中国史纲》(张荫麟)《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雷海宗)《明太祖》(吴晗)等,既是清华新史学的标志性成果,同时也是民国新史学的代表性著作。以陈寅恪和蒋廷黻为中坚的清华新史学(包括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史学),以其鲜明的治学取向和显著的学术成就,确立了其在近代学术史上的应有地位。(101)参见袁国友《西南联大史学研究的成就与取向》,《思想战线》2019年第4期。
需要强调指出的是,清华“新史学”的学术价值,除了其具体的教研成绩外,更主要地在于其方法论意义。作为学者个体,无论是陈寅恪、张荫麟,还是蒋廷黻、雷海宗,他们各自论著中所展现的史观、见解、论断、学识等都不无可议之处,(102)如近代史家缪凤林(1899~1959年)认为,尽管陈寅恪与另一史学大家陈垣(援庵)齐名,两人皆善于在旧籍中寻得新解释与新意义,但陈寅恪的著作“亦时有疏失及以偏概全之病,实属瑜不掩瑕,不足与援庵先生并论也”。缪凤林:《研究中国历史漫谈》,载李孝迁编校《中国现代史学评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447页。但就整个清华史学共同体而言,他们的治学取向和方法确有普遍的方法论意义。这些取向和方法是:其一,坚持论从史出的治史原则,以史料作为史学研究的基础,以考据作为整理史料、辨析史实的基本方法,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坚信“不把基本的材料弄清楚了,就急着要论微言大义,所得的结论还是不可靠的”;(103)杨步伟,赵元任:《忆寅恪》,载张 杰,杨燕丽选编《追忆陈寅恪》,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22页。其二,以哲学的观念和发展、联系的眼光来看待历史,既见“树木”,也见“森林”,不把历史看作已“死”的碎片,而把历史看作“活的电影”,对历史的丰富性、复杂性、整体性进行综合观察与把握;其三,中外兼综,既积极运用西史方法即西方社会科学的理论方法来研治中史,同时又坚持从中国历史的具体材料和史实出发,据史言理,避免生搬硬套、削足适履地以西史观念来随意“剪裁”或附会中国历史;其四,把考据与义理融汇起来,在史实中求会通和史识,以学问支撑思想,以思想升华学问,使史学著述真正做到“充实而有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