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林
一
顾晓丹第一次走进咨询室,还是2015 年冬天,她坐在沙发上,问:“请问催眠能治好我的失眠吗?”她已经饱受失眠困扰多年。
我告诉她:“我可以给你催眠,但我想先在一定程度上了解你。不到特殊情况,不必用这种方式。”
催眠,是一种心理治疗的辅助手段。因为失眠而想来体验催眠的咨客,我每个月都会遇到几个。但不找到失眠的深层原因,只是用催眠让其入睡,没太大意义。
顾晓丹同意了我的提议。第一次面谈过程中,我发现30 多岁的她家庭关系和睦,工作上没有什么压力,而且有一个很快乐的童年。
但在回忆童年时,顾晓丹说起了自己的一次烫伤经历。
小时候她跟着爸妈去赶集,一不小心掉到炸糯米糖饼的油锅里,烫伤了半边身子。后来治好了烫伤,也没有留下疤痕,但那半边身子一到夏天就会起疹子,火辣辣地疼。这几年顾晓丹跑了几家大医院,都没查出问题。
“我老公分析,会不会是之前掉到油锅里,疼痛的记忆太深了,疹子是应激反应。”
听了她的经历,我有些狐疑,事实上,我从没见过这么严重的应激反应。顾晓丹走后,我立马制订了一套治疗方案,等她下次上门。
第二次来访,顾晓丹仍坚持要体验一下催眠。
我让顾晓丹用自己觉得舒服的姿势坐在沙发上,微微闭上眼睛,并试着把她引入深度催眠,探究她潜意识里隐藏的东西。催眠分为六个层级,从让被催眠者手指动或不动的第一级,到影响记忆的第三级,一直到使其看不到眼前东西的第六级。我引导顾晓丹逐层深入,但当进入第四级——痛觉阻断时,我发现卡住了。我拿笔尖轻轻戳了一下她的手指,顾晓丹本应没有任何感觉,此时却痛得大叫起来。我尝试了几次加深她的催眠,都没有用,她还是在喊痛。
我想先唤醒她:“顾晓丹,现在我倒数三个数,你可以醒来,三、二、一……”说完,顾晓丹还是微垂着头,沉浸在催眠状态里。
被催眠之后无法醒来,原因一般有两点,一是被催眠者有严重失眠,从来没有休息得这么好过,想要多待一会儿;二是有些东西平时压抑得太深,现在有了一个缺口,拼命地想要往外冒。
我说:“你可以在那里多待一会儿,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突然开始讲述:“小时候,爸爸在院子里给我搭了一个小木屋,留着我钻进去玩。有一天我惹他生气,爸爸把我推到小木屋上,小木屋倒了,全压在我身上。”
她眉头紧皱,呼吸急促起来:“太沉了,压得我没法呼吸,我感觉四周很黑,哭也哭不出来。”她语无伦次,重复诉说着当时的感受。
等她平静下来,我问她:“如果现在父亲就在你面前,你想对他说什么?”
她流下眼泪,说:“我真的很恨你,那件事也不是我的错。”
我没有再追问,等顾晓丹醒来,我告诉她:“我认为,你很想忘记父亲把你推到小木屋上这件事情,但你忘不了,只能把它压抑进潜意识深处,甚至产生了幻想,让你误以为那个被小木屋压在身下的痛感是掉进油锅里造成的。可是这件事的能量太强了,你的潜意识活跃起来之后,第一个冒出来的就是这件事。其实你可以问一下你妈妈,到底有没有掉到油锅里这回事。”
下次来访时,顾晓丹告诉我,确实没有发生过烫伤事件。后来,我用催眠和认知行为疗法,帮助她重新感受、理解那次事件,让她意识到,那只是她和父亲的一次矛盾,如果持续放大这种受伤的感受,会影响她接下来的生活。半年后,她的睡眠好了很多。
二
催眠不是万能的,更重要的是学会面对自己心里的伤痛,而不是逃避。执业多年,一个女孩的案例让我非常遗憾。
这个女孩叫任湘玲,第一次见面,她面黄肌瘦,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哭过的泪痕。她要我用催眠术帮她忘记前男友。
我跟她解释,催眠确实可以达到“记忆遮蔽”的效果,但不能真正删除记忆,只是把它深深压进了潜意识。醒来后,你再遇到一些相关的物品或场景,还可能再回想起来。而且人的意识是连贯的,如果直接从你的记忆里抽走一段,你整个人就会被碎片化了,产生的影响是无法预估的。最重要的是,通过催眠让人忘记一些事情,在国际上是不被允许的。
但任湘玲非常坚持:“你让我忘记他,我可以付你双倍钱。”
“你这种情况,我用精神分析就可以帮你治疗,你要相信自己可以接纳这段往事。如果你要强行抽走这段记忆,最好的情况是治标不治本,你可以轻松一时,但有他出现的那段时间的其他记忆也会随之丢失,你会很痛苦的。”
她没有接受我的劝告,问我要了其他几个催眠师的联系方式之后就离开了。
和任湘玲分别大概半年后,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任湘玲的妈妈,质问我对任湘玲做了什么。
我将当天两人见面的谈话都告诉了对方。对方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可以把另外几个催眠师的电话告诉我吗?”
“湘玲突然就不记得很多事情了,而且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上周还被诊断出了双相障碍,不知道还有没有救?”
我又询问了任湘玲的一些情况,以及她近期说过的话,思索了半晌,大胆地做出了判断:“催眠状态可以让人接受矛盾的信息。从她目前的行为来看,她现在很有可能既能记得一些片段,但又相信催眠师说的,自己已经把这段记忆给忘了。所以她会感到精神上有撕裂感。”
电话那头响起了啜泣声。
我说:“您不用过于担心,这只是在接受催眠之后,人会出现的某种特殊状态。您可以把她带到我这里来,我试着帮她纠正。”
从那之后,我一直在等,直到现在,也没有等到任湘玲上门。每当想起这个女孩,我都默默祈祷,希望她在某个地方好好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