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早期语言世界观

2021-01-28 08:02
大众文艺 2020年21期
关键词:本雅明神性秩序

刘 静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24)

本雅明的著作直接相关与传统哲学问题的探讨是很少的,以至于现代学者关注重点主要集中在他的“艺术美学”方面。贝尔德·维特曾指出:“本雅明根本不是哲学家。”[1]认为本雅明的著作中缺乏一贯性的概念和规范化的理论论证,但这并不意味着本雅明的思考不在哲学维度上,相反本雅明关于形而上学语言论和历史哲学的著述都在不同程度上体现了他的哲学沉思,尤其是他早期对“语言”的关注。

本雅明的语言论观点主要体现在:1916年所写的《论原初语言与人的语言》以及1923年的《译者的任务》。从这两篇著述中,我们大致可以看到本雅明的语言观。但值得注意的是,本雅明最早对语言的关注重点并不是现代语言学层面,而是追溯到语言的形而上学之维,深入挖掘语言的起源及其本质问题,其核心是“纯语言”。

一、纯语言

本雅明所阐述的广义语言概念,即“精神内容的一切传达都是语言”[2]。首先,我们要明确本雅明所言的“精神内容”并非一般意义上“人的思维意识活动”,其更贴切于一种形而上学维度,指向超越有限性与具体性的普遍永恒之物。所以,语言并不只是人类独有的表述方式,在其看来,一切事物都有语言,因为任何事物都是在传达其精神思想。

那么“精神存在”与“语言存在”是否处于一个层面呢?本雅明论述道“就精神存在是可传达的而言,事物的语言存在和精神存在是同一的。”[3]此种意义上的语言,并不是我们现代所理解的语言,即语言作为精神存在的传达媒介,将其表述出来。本雅明从肯定语言与精神的同一性方面,分析语言的本质,即语言的本质在于精神表达,精神内容中的可传达部分以一种非中介的形式存在于语言中。这种可传达的精神内涵就是它的语言实体,也就是说,这种精神性的可传达能力即语言自身——纯语言。基于此,语言表现为一种可传达性,语言不必凭借言说者而传达自身。因为精神实体与语言实体同一,所以语言是在自身中传达自身,它不依靠外在,具有直接性。而又因为语言是在语言中传达自身,而并不是通过语言传达,所以它可以没有任何外在的束缚和边界,而具有无限性。

基于以上的理解,可以看出:本雅明所推崇的最高“语言” ,即纯语言。其强调精神内涵与语言表述的同一关系,揭示出语言不仅仅是人的附属之物,其本质是一切精神内容的表达,即语言的可传达性,这种“可传达性”更直接体现为一种语言的直接性和无限性。

二、语言秩序的僭越——主体性介入

本雅明的理论表达颇具犹太神学色彩,里查德·沃林曾将本雅明的语言哲学评价为“卡巴拉神秘主义语言观”,这与他犹太人的身份和传统的宗教文化底蕴是分不开的。本雅明的语言论根植于其犹太神秘主义的思想基底,他在上帝之言创启层面继续阐述“纯语言”“命名”等核心命题,揭示出当时存在的一种明晰的语言秩序。通过完美语言秩序的僭越和打破,借此期望唤醒人们对原初本源的记忆,从纷杂的现实中追溯原初意义

在《论原初语言与人的语言》中,本雅明借助《圣经·创世记》的故事论述语言的起源,并对语言划分了等级,以此建构整个世界的秩序。

首先,上帝语言,即最高的神性语言,其居于创世与启示的最高维度,具体表现为一种创造性的语言体系。上帝创造并启示“词语”,这些“词语”并不是像现代语言学家索绪尔所认为的那样,能指与所指之间是完全任意的关系,不具有任何的理性依据。在这里每一个“词语”都带有上帝的属性,都是上帝精神的彰显者和表述者,象征着那个永恒而神秘的世界。上帝以“言”给予世界以意义,上帝语言也就成为我们理解万物本源的核心。

其次,人的语言是一种“象征性”或“命名式”语言。本雅明曾言:“在伊甸园中,人类示意每种动物走上前来,有亚当命名,受到了命名的动物各个表现出无比的幸福,表明名毫无遗漏地再现了物的本质,因此,亚当的命名也就是纯认知、纯接受、纯称谓,他不仅能从万物中认识和接受宇宙之道,并能加以表征。”[4]这被本雅明定义为:人的语言。人的语言是上帝语言创造的产物,它继承了上帝的词语,但却没有语言的创造性,而只保留语言的认知性和接受性,所以“人的语言”的唯一功能就认识和接受事物的语言,并为其命名。而物的语言则体现为一种更为低级的语言,物作为显现的存在,只能被言说和被传达。至此,世界就在这样完美的语言秩序中形成,人的语言、物的语言都是上帝精神的象征,一切缘起于上帝语言又复归于上帝语言。

但伴随着亚当的堕落,“人的语言”也开始跳脱出既定的语言秩序,其具体表现为:上帝赋予的纯认知的命名语言,开始有了主观创造性的加入。至此,神性语言的无限性和直接性遭到破坏,人作为主体对语言的介入使得人类开始远离“纯语言”,而将工具化和符号化的特征作为自身语言的属性。此时,语言已被降格为仅仅是具备交流属性的工具,语言与精神的同一性就此消失,这种“主观判断性知识”的介入遮蔽了万物的本性和永恒的神秘意义。

三、神性语言的消失——意义缺席

原初语言实际上就是彰显“上帝”般神性精神的存在,马丁·布伯曾在《我与你》中这样表述:“人们操着多种多样的语言,发出各种语调,艺术的或是行为的;但是精神只有一个,就是对现身的你的反应,从而将人引领出神秘之域。”[5]在此,马丁·布伯也将语言指向了神性之域。这种思想均来源于他们共同的思想底蕴“犹太神秘主义”,其所言的“上帝”并非纯超验、完全神秘性的存在。于他们而言,上帝既是神秘的,同时又是自明的,其内处于我们之中。

在二人的理论中,我们可以看出神性语言问题也就是上帝神学问题,两者的内核本质都体现为一种本体论,即非中介的直接性。其中蕴含的就是存在与意义的同时在场性,即存在与意义的同一性。存在并不需要凭借什么来达到意义,存在本身就彰显意义。那么,基于存在与意义的同一性观点,“原初语言”的消逝,必然导致其原初意义的缺失。那么,伴随完美语言秩序的僭越,关乎人类意义寻求和生存的问题,必然日益彰显和扩大。

在《我与你》中,马丁·布伯就曾指出现代人类陷入了严重的生存困境和危机之中,这些时代困境与病症的根源就在于人与上帝的分离。本雅明也指明现代文化症结与文化危机均来源于“神性语言”的缺失,即人与神性的分离,我们在“启蒙理性”后盲目地切断与所有神性语言之间的沟通,对“神性语言”崇拜进行彻底的解构。在启蒙与科学理性的席卷下,语言的神性开始泯灭,语言放弃其连接神性精神的直接性和无限性,而成为一种工具,而现代社会则被辖制在“语言工具牢笼”中,人们对人生意义的寻求变得极度迫切。

基于这一问题,马丁·布伯给出的回归原初的路径,即“不断返还自身”, 他写道“那已龟缩为物中之一物者,又被注入这样的意蕴,赋予这样的使命:它必得不断返还自体。”[6]那么如何拯救被破坏的语言秩序,恢复世界的完满性呢?本雅明给出的路径是:回归源头,人类需要寻找并依靠神性语言的力量。

四、完满性恢复的沟通途径——翻译

基于主体性的介入致使语言秩序的僭越,从而导致“神性语言”消散,引发出现代一系列意义缺席的问题,本雅明提出:回归源头,恢复神性语言的力量,重返神性意义高度彰显的原初时代。神性语言的寻觅与回归实际上就是神性精神家园的寻觅和皈依。

这时本雅明认识到,要想完成这项任务需要寻找并依靠原初语言的力量。而他在批判“语言堕落”的种种缺陷之前就已经预设了“纯语言”这种高级语言形式的存在,它直接来自源于上帝,超越于一切主客体关系,语言本身与精神实体高度同一,浑然一体,在自我言说中传达真理。要想恢复纯语言,就需要恢复语言与精神的同一性关系,而同一性的关系必须要排斥主体性的介入。但是,本雅明清醒地认识到完全超越于现实语言,摆脱主观性的介入是无法实现的。在他看来,语言堕落之后,主观语言已经与纯语言的真理失去了整体的联系,但人类语言的碎片化中仍然可以看到与真理的部分联系,而最大限度地实现“人的语言”与“纯语言”的真理联系,恢复语言的本质,达到语言的完满性,可以借助翻译的途径。

在《译者的任务》中,他从不同的角度阐明 “纯语言”与“翻译”之间的“亲缘联结关系”——“在作为整体的每一种语言中,所指的事物都是同一个。然而,这同一个事物却不是单独一种语言所能表达的,而只能借助语言间相互补充的总体意念:纯语言。”[7]在本雅明看来,真正的翻译并不是将原文对照式地表述出来,译作应该通过翻译,抓住作用的永恒,努力探索语言间的更多可能性,其目的在于促进语言间的和谐互补,最终无限贴近语言原初的“完满性”。

本雅明认识到翻译者的任务其实与哲学家的任务存在着贯通性联系,翻译已然超越现有翻译策略与方法等技术层面的维度,而涉及意识深处对语言本质的领悟和对精神内容的寻求,这成为一个哲学性的问题。翻译的本质就是沟通和交流,并试图恢复完满的语言内涵。

本雅明借助翻译的本质,暗示了“神性语言”就是寄居于语言翻译中的最理想状态,其高举翻译的旗帜,倡导“向神性语言”的旨归。在他看来,只有回归到原初的神性语言,才能体悟其完满性,并最终寻找出整个世界的意义。因此,本雅明倡导借助“语言”的桥梁,重新链接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主张在生活中寻找“神性”,唤回人们对本源的记忆,回归神性语言,通过生命的自由体验与心灵对话,在世俗生活中寻求崇高与神圣,重新审视“主体与世界”的关系,达到真正的生存统一性,体验丰盈的原初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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