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
那天一到山西张壁,就有一脚踩到世外的感觉,或者是穿越,回到明,回到唐宋,甚至更早,比如秦与汉。正下着雨,极其细密绵软的那种,与其说是雨,其实更像谁处心积虑躲暗处制造出氛围,宛若舞台上干冰荡出的弥天雾气。湿起来的路因此泛出一层水汪汪的油亮,亮得干净晶莹。路是红与青色石头铺出的,中间三道竖砌,两旁随意横排,极不规整,已经被无数往来的脚踩得坑坑洼洼,恰好就与路边敦实的老屋、屋旁爬满青苔的大树有了呼应,它们一起古色着,陈而不旧。
因为有过一段做地方志的经历,我对“历史”二字的敏感,常常超过现实。去过很多自封的古村落,其实都不过是拙劣的仿品,所谓修旧如旧后,假模假式地用以赚取门票的钱。张壁也是吗?起初这个警觉在心底确实暗暗浮动过。上过的当,往往自然而然就成为人生经验,让我们的心渐渐坚硬漠然。
直至见过地道。
地道在南堡门的右前方,沿阶而下,就下到一个砖土混杂的宽阔空间,高处两米左右,低的也与我个子差不多,接近一米七,微微躬点腰就可通行。行人不多,但洞意外地长,并且渐渐下行,一层走过,又下一层,再下另一层,一共三层。一路上看到挂有“粮仓”“将军洞”“屯兵洞”之类的牌子,眼光都一掠而过。接下去突然一震——水井,地道里居然挖了井,竟有六口之多。六口,可以供一两万人使用吧?更奇怪的还有马厩和马槽,如此说来除了藏人,这里还藏得下马匹?想起电影《地道战》,以为不过是同一时期的产物,问了当地人后大吃一惊——它居然建于隋末,是一千四百年前的原物。冷兵器时代,马才能享此殊荣,生死相依,荣辱与共啊。我放下怀疑,渐渐相信的过程,兴趣也渐渐生发。很想细细地把地道走遍,但不可能,据说它迂回环绕共有一万多米长,离地面最浅处一两米,最深达二十多米,目前开放的长度仅三千多米。太精密了,无论通风口的设置、采光口的安排,还是陷阱、射击坑、排水沟以及通信道的布局都巧费心思,有一处出口甚至设在悬崖上,地势险峻,洞口隐秘,可瞭望敌情,万不得已时,洞里的人靠绳索也可以吊下逃生,下面的人却万万休想攀爬上来。
半天回不过神来。拿出手机App查了查,这里海拔一千零四十米,绵山在背后一长溜铺开,而刚才进村时,已经看到三面都是沟壑环围着。再查隋末,那个烽烟四起的乱世,原来李世民和尉迟恭都曾在这片土地上马奔箭走,拿性命赴一场场鲜血四溅的纷争,赌一个渺茫的未来。赌赢的李世民坐上龙椅,开创大唐盛世,而骁勇善战的尉迟恭则以门神传世,在百姓中名气也一点不逊。地道跟他们有关,但更直接的关系却是另一个人,叫刘武周,李世民的对手,尉迟恭的上司。几年后尉迟恭才归了李世民,成为其心腹大臣。
在清代章回小说《说唐全传》中,刘武周的形象非常彪悍:“头戴双凤抢珠的赤金盔,身穿黄金鱼鳞锁子甲,坐下走阵嘶风马,手执九环大砍刀,赤面黄须,一似天神下降;声音洪亮,犹如二月春雷。”但最终他还是败给李世民。未败前,两军对垒,尚气势如虹的刘武周择绵山之北,以黄土夯筑起一道周长一千三百多米、高近十米的堡墙,东西长三百多米、南北宽两百多米,用以屯兵、蓄粮、御敌、休息、生养。
地道就是在这个堡内,由刘武周操持建造起来。
当初兴建时,无论地上地下,都没有形成任何文字。然后刘武周败了,北逃,被杀,他精心建起的这座攻防兼备的城堡,最终也没能保住他的性命。没有查到他具体的生卒年,也没有关于他妻妾子孙的半点信息,更没有他哪怕一张模糊简陋的画像传世。成王败寇,现实永远如此残酷。据说他曾自立过皇帝,年号“天兴”。与李氏争天下时,他应该也不是一丝机会都没有,但命运不济,一切灰飞烟灭。
站在他修筑的城墙上向下俯视,堡内只有南北两道门,不对称,从南至北三百多米长的主干道为防御故意修成S形,两旁鱼骨般岔开的巷子井然有序又玄机重重;堡的左、中、右各有一条深沟延伸着,西面峭壁陡坡,深达数十丈,东面居高临下,阻隔着一条兵马难逾的大沟堑。长吁几口气,不免暗生一丝心疼。有着如此细密心思和卓越才情的刘武周,他的下场不该那么凄凉。
当年他可曾在同一个位置站立打量过这座城堡?或者再一抬头,绵山便扑面而来了,此时春秋时期那个名叫介子推的贤士,是否浮现过脑海?介子推陪晋献公的儿子重耳颠沛流离十九年,甚至割股熬汤给重耳喝,重耳重回晋国,坐上王位后,他却坚拒所有功名和赏赐,隐到绵山,即使大火围山逼迫,他也宁死不违己意。如果刘武周肯效仿,见好就收,退出江湖,安于城堡里的日常,他或许可以开启另一种迥异的人生。
多少年来我总是下意识避开欲望蓬勃的人,他们章鱼般极力舞动八爪的模样令人恐惧。这世界纷争一直太多,后退半步,爱惜自己,内心的嘈杂声就会渐渐平息。我相信刘武周也不是没有倦怠沮丧的时候,建起如此精巧的城堡和那么浩大的地道,至少他已經表露出守的心态和姿势了,只是抵不过自己蠢动的野心,惯性仍把他带向千疮百孔的不归路。
风云流散,建堡的人早已被岁月淹埋深处,堡却留在原地,在这个细雨如丝的初秋里,谜一般肃静伫立。而那棵不知是否刘武周亲手种下的老槐树,仍然年年催发新芽,并且用树洞接纳了一株柳树,它们友好搂抱着,一起春来秋往。
在面积仅十二万平方米的张壁城堡内,庙宇竟达二十二座,佛儒道一应俱全,每座屋顶都覆精美琉璃和生动雕塑。其中立于最高处的可汗庙,就是纪念曾在定扬被突厥封过“可汗”的刘武周。偌大天下,这应该是唯一为他设立的庙宇。张壁还是没有忘记他。
如果刘武周的灵魂能够在祠里安歇,日日注视城堡一砖一瓦被晨曦拂过、一草一木被晚霞笼罩,他该由衷祈望岁月从此静好,不再烽火吧?云动墙不动,风走山不走。张壁属于介休市,而“介休”正是得名于介子推。山上与山下,两位曾在这块土地上活过的男人,此时各自心怀感慨,欲说还休。
选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