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国绿色时报》整版报导北京大学俞孔坚教授荣获国际杰里科爵士奖。这个奖项被誉为“人居环境及景观设计学与风景园林界的诺贝尔奖”。俞孔坚能获得这个奖项,正如他本人所说:是该奖评审团对中国学者的充分肯定。颁奖词则明确“俞孔坚无疑是世界上最具影响力的景观设计师之一,他的设计作品以及他的演讲和教育活动的知名度,对专业人士和学生以及更广泛的公众,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有机会改变人们对这一职业的看法。”为此,引起我的遐想与回忆。
1997年9月,柳尚华副司长(右 2)、俞孔坚(左 1)、厉德才(左2)和本文作者(右1)参加在西班牙召开的国际公园会议时,与该国际组织的主席(中)合影。
俞孔坚1980年考入北京林业大学,以优异成绩完成本科和硕士课程后留校任教;1992年被美国哈佛大学设计研究生院录取,三年后获博士学位,继续在哈佛大学与美国景观和区域规划教授卡尔·斯坦尼茨、景观生态学家理查德·福尔曼、地理信息系统和计算机专家斯蒂芬·欧文等颇有造诣的学者们一起学习和研究。在哈佛大学他接触到生态规划之父伊恩·麦克哈格、当代景观设计大师迈克尔·范·沃肯堡、城市学研究权威彼得·罗等知名学者一起探讨学术,将求学时接触到的中国当代造园大师的思想,与西方最优秀的设计理念相互碰撞、有机融合,激活了他处理继承、保护与发展之间的关系,实现生态与艺术的统一,而成为他终身追求的设计目标。
1997年俞孔坚回到祖国时,正好国家建设部城建司柳尚华副司长率中国园林代表团赴西班牙首次出席国际公园大会,随团翻译聘请了俞孔坚博士。我当时正在合肥市园林局局长任上,有幸与分管副市长厉德才一同随团参会,因此在西班牙认识了俞孔坚博士。在会议期间,我们代表团一行在俞孔坚博士的陪同下,参观了西欧的园林和城乡绿化。那时,他才30多岁,对我们这些比他年长的老园林工作者十分尊敬,一路上问寒问暖,关怀备致,俞孔坚善于应用自己在国外多年的积累见识,每到一地都能熟练地翻译和深入浅出的解说,成为大家的向导和语言助手。当时,我虽已五十开外,但活泼开朗的性格和强烈的求知欲望,与他一见如故,没有两天就成了朋友。在我的印象中,他对中国传统风水学研究颇深,能结合参观的景点和经典建筑,言简意骇地畅谈中西文化,有意和无意间向我灌输与传授了中国风水的科学知识,以及中西方生态景观的同质与差异,让我接受了景观设计是“所有艺术之母”的观念。当然,中国传统园林艺术是更高更全面更包容更文化的生存空间艺术和综合审美艺术,其中植物则是一项最起作用的因素。不过,从历史上看,人们总是习惯地把园林设计从业者称之为“造园师”,认为园林与城市发展、土地和水资源管理、防洪及生态恢复等有关国土生态问题不相干。俞孔坚却与众不同,那时就对我国城乡生态环境,景观建设开始了独立思考,从宏观上展示出自己的设想,其初心与当时我国提出的大园林建设不谋而合。我亦有同感,故我们一见如故。尤其在中国风水科学的认知上,他无疑成了我的启蒙老师。
园林是在一定的地域运用工程技术和艺术手段,通过地形改造,或筑山、叠石、理水、种植树木花草、营造建筑和布置园路等途径。而关于中国园林的论述,正如中国园林界当前唯一的工程院院士孟兆祯教授,在为我的《园林城市文化》一书所作序言所说:“约半个世纪的时间,中国从城市园林经城市绿地系统规划和建设发展到建设生态园林城市,同时也进入了大地景物规划共三个层次。”“中国风景园林规划与设计学科在历史发展过程中与西欧相应的学科有较大的差异。”“中国则以‘天人合一’为宇宙和文化总纲,崇尚自然而又寓意人文。中国文学‘物我交融’和‘比兴’手法、中国绘画‘外师造化,内得心源’的创造方法和‘贵在似与不似之间’的艺术境界给予中国风景园林一脉相承的影响,所以计成大师在〈园冶〉中总结了八个字:‘虽有人作,宛自天开’,是为中国园林艺术的境界和评价标准。美学家李泽厚先生用现代语言概括为‘人的自然化和自然的人化’,前一句反映科学性,二句反映艺术性”。因此我认为,园林创作的是自然美和人文美相统一和谐的游憩和生活环境,一个真实而大美的自然空间境域。从微观上看,园林意境又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范围的扩大而在不断变化的。而这种变化,总是以最佳状态与最美境界来展现主题。尤其大园林观的提出,必然以大美学为灵魂,在客观上已使园林建设从建筑为主体,转向了自然山水为主体。正如1998年,北京老园林陈向远主任在《现代化城市需要建设大园林》学术报告中所阐明:“大园林是在中国传统园林的基础上,紧密结合城市发展,顺应城市需要,顺应当代人的需要,以整个城市辖区为造园空间,以实现整个城市辖区的园林化为目标的一种新型园林”。这种大园林观,完全符合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上世纪50年代发出的“实现大地园林化”的号召。为此,中国工程院院士陈俊愉教授生前,在世纪之交发表的《重提大地园林化和城市园林化》一文中,认为“实行大地园林化,既要保护自然、美化大地,又要大兴山川草木之利,发展生产、提高人居环境和生活水平”“大地园林化较之绿化,内容更为丰富多彩。它是绿化祖国的高级阶段,其规模和形式是因地制宜,多种多样的。”正如上世纪90年代初,著名科学家钱学森在给原合肥市吴翼副市长的信中提出的:“在社会主义中国有没有可能发扬光大祖国传统园林,把一个现代化城市建成一座大园林”的设想。吴翼在复信中充分肯定:“合肥市的绿化是按‘把城市建设成一座大园林’的概念进行的。这次与北京、珠海共同获全国首批‘园林城市’的光荣称号……说明这一目标和路子是正确的、可行的。”北京市陈向远主任在上述文中还进一步说明:“如果把古代园囿定为第一代,以未央宫为代表的皇家园圃定为第二代,文人士大夫寓所建私园定为第三代,现代公园定为第四代,那么,大园林就是园林发展史上的第五代。”
俞孔坚博士1997年回国后在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系任教授,与挚友李迪华一起开启景观设计学课程,创办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并担任首任院长,接着又创办了土人设计并任首席设计师和创办《景观设计学报》并任主编。二十多年来,他践行的生态优先的逆向规划,是对大园林观的进一步拓展,超越城市绿地在更大范围内,追求环境治理和美化、生态防洪、生态保护和生态修复,恢复被人为破坏了的生态,成为新时代更大的园林特色。他认为当下务必采取行动,以遏制不可逆转的破坏行为,保护现存的、关键的自然生态系统和文化遗产,保护具有战略意义的休憩资产,认为需要尽快划定不建设的土地底线。他的这些建议符合大园林观和实现大地园林化的要求,其实践有力地促进了国家相关政策的变化。2006年他向国务院领导提出建议,要求识别和保护重要景观,维护它们的自然、生物、文化和休憩价值与功能,保护好人类社会极为重要的生态系统,推进国家生态安全格局规划和生态红线划定进程,最终在城乡国土范围内落实生态景观规划。风景园林由此面向了更大专业范围,直接对接和服务国家战略,作为国家一级学科,己经成为以户外空间营造为核心内容,以协调人和自然关系为根本使命,成为融合工、理、农、文、史、艺、管理等不同门类知识和技能的交叉学科。目前,我国面临严峻的资源、环境和生态系统破坏等土地和社会问题,在祖国大地各显不同特色的园林,有古典的、西洋的、民族的、宗教的,形形色色、博大精深,呈现多元化特性。俞孔坚博士正是从国土生态修复入手,抓住了国土景观的牛鼻子,在“大地园林化”的总体思路下,努力实现风景园林的可持续发展。因此我认为,俞孔坚博士的许多新观点、新作法,正好适应了新时代园林进入更高层次发展的需求。
“大脚”是相对“小脚”而言的。在中国历史上曾一度让年轻姑娘,为了追求所谓漂亮而自小被迫缠足,成为终身小脚女人。俞孔坚博士借助民间这一旧习俗的形象作比喻,针对风景园林学的核心——户外空间的营造,其根本使命是尊重自然,协调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提出设计思想创新的内核大手笔、大范围,自然被形容为“大脚革命”,也就是把城市规划与景观设计作为“生存的艺术”,践行生态优先的国土空间规划与海绵国土理念,提出通过构建生态基础设施来综合解决城乡生态与环境问题。保护好现存的和关健的自然生态系统与文化遗产,保护好具有战略意义的休憩资产。在我看来,本质上是为了引导人们从传统园林中走出来,面向整个国土,作为落实“美丽中国”的手段之一,最终“实现大地园林化”。他所提出的“大脚革命”设想,我理解为三个层面:一是规划和保护的“大脚”,构建跨尺度城乡生态基础设施;二是让“大脚”做工,吸取传统生态智慧,发展基于自然的生态工程技术;三是提倡“大美学”,促进园林成为更高更全面更包容和具有现代文化意义的生存空间艺术。“大脚美学”倡导极高水准境界的景观设计或者规划,从而体现了美学的三重关照:第一人性关怀;第二地球和环境关怀;第三真、善、美的统一。这不失为新的创举,吸取传统生态智慧,在更大范围内进行城乡大地的生态修复和建设。
我认为俞孔坚博士,不仅是“大脚革命”的创立者,更是“大脚革命的践行者。在设计中,他通过吸纳农耕文明中梯田台地、陂塘水系、桑基渔塘、垛田浮岛等传统农业技术,创造性地开发了一套可复制的生态工程技术模块,以经济有效的方式大规模进行生态修复。例如,在浙江台州永宁江,将水泥驳岸重新设计为生态堤岸,城市河道成了“雨洪公园”,削减至少一半的洪峰流量(见前文图1)。哈尔滨的群力湿地公园变成“绿色海绵”,可过滤并储存城市雨水,力促整座城市的可持续发展(见前文图2)。浙江金华市的燕尾洲,塑造具有水韧性的地形设计和种植设计,适应了季节性洪水要求(见前文图3)。海南三亚市的东岸湿地公园,采用简单的挖填方法,外围设计中利用基础水塘链接,截流和过滤城市周边水体径流,在公园中心建造人工岛,种植榕树营造水上森林。这一人工湿地系统容纳了83万立方米雨水,显著降低了城市洪涝风险(见前文图4)。上海黄浦江沿岸的后滩公园,设计中形成可再生性景观系统,不仅修复了受污染的河道及退化的滨水区,还兼顾了美学价值(见前文图5)。天津桥园公园项目中,通过基于自然的土壤修复,开启了自然修复的过程(见前文图6)。在秦皇岛市的河流整治过程中,引入一条“红飘带”,将杂乱无章的自然环境改造成有序的城市公园(见前文图7)。在沈阳建筑大学的校园景观设计中,借助稻田元素定义校园的形态,将生产性景观引入城市校园环境(见前文图8)。浙江衢州鹿鸣公园,采用“都市农业”概念,结合作物轮作的种植方式和低维护花田,保留了场地的农田生态和乡土文化的格局与过程,创建了一个充满活力的城市公园(见前文图9)。广东中山市岐江公园,实现了工业遗产保护与现代艺术的完美结合,将原有建筑与其它构筑物融入新景观,绿化仅增加部分乡土植物,原有植被与自然栖息地均被保留,原有的机器设备、码头等也都保留下来,赋予了新功能,延续了美育价值,传达出“野草之美”的环境伦理(见前文图10)。他正是在与日益恶化的城市生态和环境作斗争,先后出版书籍25部,发表论文300多篇。他将园林作为更高更全面更包容更文化的生存空间艺术,引起了人们更加重视审美灵感的实践,唤起人们对大美学的追求与向往。
园林作为人造自然,利用好原生态的大自然是常用做法,因为客观上存在着真实的自然之美,需要我们不断去认识、发掘和表达,并结合人文精神去体现造园的目的与需求,实现“源于自然、高于自然”、“虽有人作,宛自天开”的目的。作为中国传统园林代表性的造园名著,明代计成的《园冶》和现代陈从周《说园》,虽相隔三百多年,但被公认为具有相通理念的传承与关联,又直接具有中国园林的传统继承性和可持续性。俞孔坚博士的作品,追根求源也正是在尊重历史、尊重自然、爱护自然、顺应自然的前提下,考虑到时代需求和社会与科学发展带来新的变化与追求。在“模拟自然、回归自然”理念前提下,针对继承与创新的基本思路,把握和运用了中国古人的自然生态哲学观,更多地参照了大自然之美,去认识、挖掘和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让今天的环境更加宜人、宜观、宜游、宜息、宜居。正是他在这种精神和理念下,在全国200多个城市和10多个国家主持实施了500多项工程,荣获了31个国际专业领域权威奖项。其中13次获全美景观设计奖,5次世界建筑节最佳景观奖,3次国际建筑奖,2次美国建筑奖,并获得国际城市土地学会(ULI)的全球杰出奖,以及第十届中国美展金奖等。不仅如此,他的20多个作品还被收入欧美大学专业教材,以生态性和艺术性的完美结合而享誉国际。
今天我们站在时代的大背景下,正面临一个百年未遇的大变局,伴随着“美丽中国”接踵而来的5G、物联网,一切都在从量变向质变的转变中。正如北京林业大学园林学院院长王向荣教授在《中国园林》杂志的一篇刊首语中提倡:“在慢长的历史岁月中,自然的演变和人的活动都影响着大地上的景观。每一阶段人类利用土地的方式不同,形成的生产技术、管理体系和生活方式不同,在土地上留下的干预结果和景观类型就会不同,这就是文化加诸自然的结果。”“中国的景观是我们所拥有的最鲜活的物质遗产,是我们了解中国自然和社会发展的最丰富的历史资料,是我们展望未来、规划国土的最坚实的文化底蕴”。八十多岁的工程院院士孟兆祯教授,在“传统园林融入美丽中国创新发展”一文中,语重心长地对广大园林工作者提出厚望:“美丽中国在锦绣河山的天然物质基础上唤起中华民族的主观能动性,要建设生态良性循环、风景清新美丽、广大人民乐于遨游其中的乐土。美丽中国是持续发展、无尽终点、与时俱进建设发展的宏志,集中了人民的心志……作为一名园林规划设计的教师,无论从不断提高教学质量或科学研究水平,都必须以收于担的精神承担众望。”俞孔坚博士正是这样一位好学生。他没有辜负园林人的厚望,在实现大地园林化和大园林的道路上辛苦耕耘。因此,在2020年10月8日的线上+线下颁奖仪式上,俞孔坚博士能够从北京大学校长郝平手中接受国际景观学与风景园林联合会委托颁发的杰里科爵士奖证书。无疑是他本人,更是全体中国园林人的骄傲!特别是对景观设计大师生态修复之旅的赞赏,充分体现国际上对中国城乡环境建设成果的充分肯定。
当前,全国人民正在落实习近平总书记倡导的“要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我们园林人必须走中国道路,必须弘扬中国精神,在以“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中国传统园林核心思想和文化理念的指导下,在实现大地园林化和大园林建设中,通过国土生态的修复发展,展现出风景园林行业不可替代的作用,可见大园林建设必然成为美丽中国建设的重要内容。反之,美丽中国建设也为风景园林行业的发展带来了难得的发展机遇。追梦前行,愿更多的园林人在多学科融合中脱颖而出,引领好国土的生态建设。同时,也希望风景园林行业积极团结相关行业,共同努力,在践行大园林观理念,为环境和生态问题的解决,最终实现大地园林化和中国梦中贡献园林人的智慧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