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丽雪 吕向蕙
沱沱河站,海拔4547米,这是一个在12306上搜不到的火车站,这里有着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铁路公安派出所。高寒缺氧,环境恶劣,小站民警常年驻扎在这里。他们说,守护“天路”平安,是我们的天职。
2020年4月,在沱沱河站派出所坚守10年的所长郑天海调离了。他的身体已经亮起“红灯”——在半年一次的体检中,他有23项指标不合格,长期高原生活造成的神经性耳聋愈发严重,面对面也经常听不到对方的声音。
离别的那天,派出所的兄弟们红了眼睛,把洁白的哈达挂满了郑天海的脖子,“足足20多条,把我的脖子都压得疼。”这个38岁的汉子,嘴上打着趣,略微哽咽的声音和闪烁的眼神却“出卖”了他。
这是郑天海守了10年的铁路小站,从28岁到38岁,人生最璀璨的10年留给了海拔4547米的高原,留给了巍巍昆仑、滚滚长江。在派出所的最后一天,他转遍了派出所小院的角角落落,又一次走过熟悉的操场、河边,在派出所兄弟们的房间里看了又看。
在这里,兄弟们朝夕相处的时间“比陪媳妇还长”;大山深处寂静无人时,依然有列车穿行的轰隆声不断响起;雪山上融化的冰川汇聚成河,奔流向东,连接着中国最寂静和最繁华的地区。
这里是空气氧含量不到平原地区一半的“生命禁区”。和他的前辈们一样,10年的高海拔生活之后,郑天海身上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青紫色的嘴唇、后退的发际线以及被强烈紫外线照射出的黢黑脸庞。
2005年,青藏铁路修建正如火如荼,隶属于青藏铁路公安局格尔木公安分处的治安巡警大队来到了沱沱河畔,承担起了守护铁路建设的重任。2008年,治安巡警大队演变成了如今的格尔木铁路公安处沱沱河站派出所。
多年来,沿线的牧民纷纷搬下了山,定居在格尔木、西宁,铁路民警却在山上扎下了根,十五年如一日守在铁路旁边。
他们比旁人更知道这条路的意义。
1300多年前,文成公主前往吐蕃和亲,送亲的队伍沿着唐蕃古道走了两年多,才来到拉萨。
“过了昆仑山,两眼泪不干。到了五道梁,难见爹和娘。五道梁得病,唐古拉送命……”一句句俗语,记载了过去艰难行走在高原上的人们留下的恐惧。
如今,民警们每天目送一列列火车在离天空最近的铁轨上奔驰,载着外面的人见识布达拉宫的雄伟,带着高原上的人领略大山外的缤纷。
“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把人间的温暖送到边疆,从此山不再高路不再漫长,各族儿女欢聚一堂。”歌曲《天路》如是唱道。
沱沱河站很小,小到在铁路运行时刻表上找不到它的名字。因为它只是个临时乘降点,不对外售票,每天停靠一对列车,以方便附近各单位工作人员,乘车的人上车再补票,派出所民警帮助维护乘客秩序。
沱沱河站又很大。青藏铁路二期全长1142千米,沱沱河站派出所就管辖着其中的582千米,不折不扣占据“半壁江山”,穿过广袤的“无人区”可可西里,经过463千米的冻土层和“世界海拔最高的铁路隧道”风火山隧道,越过海拔5072米的世界铁路最高点……
由于线路太长,这段铁路被分成三段,由不冻泉、沱沱河、雁石坪3个警务区分别负责。
要保证火车平安通行,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冻土层上的铁路路基容易塌陷,自驾游旺季总有游客爬到铁路上拍照,沿线的施工点、施工单位和牧民要一一叮嘱,还要提防“随心所欲”的野生动物误入铁路……
如今,派出所里28名民警和12名辅警被平均分成了2组,每组民警工作21天,再休息21天。
每一组值班,582千米线路的所有重点部位都要一一查看。民警们出去巡线,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早上吃点热乎饭,带着干粮就出发了。至于什么时候能回来,那就没准了。遇上突发情况,大半夜回来也是常事。
能开车的时候,民警就沿着109国道一路查看。但更多的路段,是没有公路的。冻土草甸上一层又一层的车辙印,印证着“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句话。
草甸上都开不动车的时候,民警就只能徒步,蹚水、爬坡都是常有的事。一人多高的护坡,在高原上爬,就像扛着一袋面一样气喘吁吁,脚下一个趔趄就是一个跟头。582千米长的路线,民警用双脚一步一步丈量过。
辛苦总有回报。巡查中,在距离铁路只有350米的采石场施工队帐篷里,民警曾经发现了没有任何手续的69枚雷管、50余千克炸药,一旦爆炸,后果不堪设想。
近5年来,民警累计巡线的路程足足可以绕地球7圈半,2000余个威胁行车安全的隐患被清除。
“青藏铁路通车14年,沱沱河站派出所辖区没有发生任何刑事和治安案件。”郑天海自豪地说。
如果作为游客,在每年的七、八月前往沱沱河,无疑是另一种心情。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到藏羚羊在草原上嬉戏,三五成群的藏野驴摇着尾巴在溪边喝水,灵巧的狐狸在草甸中一闪而过,玉珠雪山在天地相接的远方闪闪发光。
一旦过了这两个月,高原就脱去了美丽的外衣,露出了“冷酷无情”的一面。对于常驻在沱沱河的民警来说,“每一次出行都是一场历险,永远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个先到来。”
民警田长松至今都记得,他第一次和郑天海去格尔木拉给养时的一件小事。
那还是2014年,田长松和郑天海两人沿着109国道开车,经过索南达杰纪念碑附近,“啥事都没发生,郑所长却突然长按了三四秒的喇叭。后来才知道,老教导员魏树忠当年巡线途中发生车祸,牺牲在这里……”田长松说。
那是2005年12月31日。大雪纷飞,厚厚的积雪结成了冰,冻在路面上。
当时,魏树忠和两名民警驾着车,检查沿线的重点设施、桥梁。在索南达杰纪念碑附近,汽车侧滑失控,狠狠撞到了路边的标志杆上,变形的车门撞进副驾驶室,魏树忠严重受伤。
“一路送到医院,他都还有意识,还在跟医生说‘我一定要坚持’。”和魏树忠一同来到治安巡警大队的老民警谭明寿提起那天的情形,依然抑制不住颤抖的声音。
新的一年就要到来,而魏树忠43岁的人生永远留在了2005年。
从那时起,派出所民警多了一个习惯——每次路过这里,有时间就下车,念叨念叨所里发生的事儿,时间紧就长按几下喇叭。
巡线途中的意外,几乎每个人都遇到过。
就在2020年7月,接替郑天海担任派出所所长的沈卫平开车遭遇了雷暴。“一朵大黑云特别快就把车覆盖了,闪电就在耳边炸响,冰雹打在地上又弹在车上,能见度只有三四米。”沈卫平说,“开了这么多年车,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恐怖。”
沈卫平是幸运的,30分钟后,汽车冲出了云团。有时,幸运却没有光顾。
2005年10月,执行任务时公路结冰,警车失去控制,司机刘海云猛打方向才没让车摔下十几米深的沟。最终,车翻了几个跟头,头朝下倒在路边,每个人都受了伤。刘海云的锁骨断成了三节,中间的那一节,正好是安全带的宽度——他的锁骨是被安全带勒断的。
“明知有危险,但这份工作总得有人去做。”郑天海说,如果有一段时间没出去,心里就像猫抓一样难受。
在民警吕小奇看来,沱沱河是一个可以“改变三观的地方”。
2016年8月,刚刚从西北政法大学毕业的吕小奇,怀揣着成为警察、除暴安良的梦想,和3名新民警一起坐上了前往沱沱河的火车。
如今派出所民警平均年龄30岁。和吕小奇一样,对很多人来说,沱沱河是他们与警察这个职业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本来以为做警察是抓坏人的,没想到就是巡线。”刚上山的吕小奇落差明显。
“先做人,再做事。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干。”这是老所长郑天海的叮嘱。
2017年5月,吕小奇发现站区路基似乎有个坑。谨慎起见,他把情况报告给派出所。
铁路工务部门闻讯赶来,一探才发现,这个表面不大的坑,内径已经有4米长。这段钢轨已经完全悬空。
填了3辆水泥车的砂石之后,一个可能导致车毁人亡的隐患被排除。吕小奇第一次体会到,“不是只有侦查破案才是警察,守好铁路一样可以保民平安”。
第一个发现险情的吕小奇荣立三等功。其实,排查线路工程方面的隐患,并不是派出所民警的主要职责。多年来,民警们形成的习惯就是如此,只要是危及铁路运行安全的事情,都会多留心、及时通报。
纪检监察室民警党成财上班第一年就被分到沱沱河站派出所。上山之前,他认为“铁路民警,只要管好两条线就行了”。到了山上他才发现,“不管什么警情,只要遇到就要上”。
这也是派出所多年不变的传统。近年来,派出所民警共救助事故车70余辆、群众350余人。穷游的学生来所里要及时帮忙,路遇翻车要停下来救援。一次,派出所接到求助电话,一问才知道,原来报警人是在网上的“自驾游攻略”中查到了铁路民警的电话。
“在沱沱河历练过的人,意志更坚定,更加热爱生活。”青藏铁路公安局政委汪铁军说,沱沱河站派出所是公安局的青年干部培养基地。15年来,有60余名民警在沱沱河淬火成钢,成为不同岗位的中坚力量。
除了人外,派出所也在悄悄改变着。尽管这些改变同外界相比显得有些迟缓。
治安巡警大队刚成立时,民警们住在借来的三间平房里,出门要带根棍子以防遇到狼。如今,派出所的两层小楼正在翻新,还配了自来水、淋浴间、洗衣房和高压氧仓,不冻泉警务区的民警也将在今年告别彩钢板房,住进砖楼。
更让民警高兴的是,去年过年前,100M宽带接进了派出所。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派出所都没有互联网,2016年才接入了一根网线,打开个网页都需要几十秒,更别说给家人打个视频电话了。宽带接入那天,“就像没氧气的地方一下子有氧气了。”郑天海说。
尽管不冻泉和雁石坪警务区至今都没有自来水,尽管氧气依然是比食物还重要的物资,尽管风依然大得能把人吹倒……“现在已经好多了。”这句话,民警们多次提到。
对于还没有成家的小伙子来说,爱情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奢侈品。时间和距离,是横在恋人之间的最大障碍。
上山不到一年,民警王群“吹了”3个女朋友。其中一个“聊得很好,但手都没拉过就吹了。”他自嘲说,“刚到山上的前五天还每天发微信,说‘想你的第一天、想你的第二天’,从第六天开始就不说话了——微信被删了。”
在休假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感觉到,自己和周围有些格格不入:到了夏天,别人都穿着单衣,他们却裹着毛衣、棉衣,在饭馆吃饭吸引着周围异样的眼光;想找朋友聚一聚,却发现自己的工作节奏,与旁人的朝九晚五很难协调。
成了家的副所长徐尚飞,每次回到家,“看到媳妇就像是初恋,家里力所能及啥都干,给媳妇洗脚都愿意”。只是孩子对他有些不习惯,见面爱答不理,总是问他啥时候走。“我把自己的大头照贴在他的书桌前,就怕他啥时候把我给忘了。”徐尚飞有些无奈。
如今,派出所许多民警来自甘肃、河南、陕西等地,他们都不约而同对家人保守着沱沱河的秘密。
沈卫平的家乡在江苏,“骑着自行车到长江边只要5分钟”。来到长江源,他觉得自己和沱沱河“有缘分”,但他的父母从来不知道长江的另一头是什么样子。“我跟老婆全家都打过招呼,一定不要把沱沱河的自然条件告诉我父母。”沈卫平说。
来自河南的李春晖,几次拒绝了妻子来山上看他的提议。“怕她担心。”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
7月,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站台上一处不起眼的地方,一株小草从地砖的接缝中长了出来,开出了紫色的花。
民警们说,高原上的人,把生命力最顽强的野花都叫作格桑花,代表着幸福和美好。
又一趟列车缓缓驶过,民警立正、敬礼,目送列车和车上近1000名乘客平安离去。
列车渐行渐远。在乘客眼中,沱沱河只是漫长旅程中一晃而过的无名小站,他们甚至不会注意到站台上这敬礼的身影。
这身影正如小小的格桑花,扎根高原,迎风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