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萤灯(一)

2021-01-26 10:52采舟伴月
花火B 2021年11期

作者简介:采舟伴月,纠结症进阶重度选择困难症患者,喜欢情感细腻的文字,渴望将感触融入笔触。

内容简介:

付烬的世界死寂沉沉、毫无色彩,唯独钟远萤是他的意外。在他人眼里,付烬听话、安静,一心一意跟在钟远萤身后,做她的小尾巴。只有钟远萤知道,他不许她和别人玩,不许她忽视他,甚至不许她玩洋娃娃。

钟远萤: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我?

付烬:从认识你开始,我已经没了别的选择。

01

冬日的寒风拍打着窗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如潮水般漫入温暖的室内。钟远萤坐在客厅里包饺子,又打了个哈欠。

前天她从北棠市赶回楠青市过年,没怎么休息好,这会儿被拉来准备年夜饭。她的厨艺一般,只能帮忙打个下手,弄几样小菜,但付菱青说她工作辛苦,难得回来一趟,好好休息会儿,又怕她觉得年夜饭没有参与感,就让她坐在客厅里包点儿饺子。

厨房那边张姨在忙着,付菱青在打下手,食物香味随着蒸腾的白气飘散开。哪怕付菱青一贯温柔带笑,钟远萤也能明显察觉到她情绪高涨,她不时看一下手机,像是在等什么消息,又时常往玄关那边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来。

等钟历高回来?不可能,钟远萤下一秒便否定了这个答案。可能是有什么贵客上门,不过付菱青从不在家里应酬,想必是等她很要好的亲戚或者朋友。

正想着,密码锁被输入密码开门的声音打断了钟远萤的思绪。只见一向从容的付菱青难得步伐急匆匆地走向玄关处。

钟远萤指尖捏了捏,又包好一个饺子,正要抬头看看来人是谁,就听见付菱青的一声轻唤——“阿烬。”

钟远萤动作一顿,有片刻恍惚。这个名字淡出她的生活太久,久到连带着有关这个人的记忆都像被压了一块毛玻璃,变得模糊不真切。

“阿烬,七年了,你总算是肯回家了。”付菱青眼眶微红,很快又压下情绪,恢复如常,“先进来。”

随着脚步声渐近,啪的一声,饺子从手中滑落掉到盘子里,钟远萤才迟钝地回过神来,意识到——付烬真的回来了。

她伸手抽了两张湿纸巾,擦掉手上的白色面粉,站起身来,抬头看去。付烬清瘦了很多,面色有些苍白,五官褪去青涩的少年感,线条更加明晰流畅。那双眼睛依旧好看得像美工笔描绘出来的,呈现出内勾外扬的弧度,寡冷与妖异矛盾地糅合出美感。

“行李让人给你拿上二楼,你原来住的二楼房间也收拾好了。”付菱青说,“先坐着,等会儿饭菜就好。”

付烬轻轻点了下头,脱下外衣,更显身形颀长瘦削。他坐在沙发上,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微微低着头。

从钟远萤的角度能看到他细碎的额发、细密的睫毛以及微抿的唇,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低垂着眼,眼下有点儿淡淡的青色。她正想收回视线,一扫而过时注意到他搭在膝盖上的左手手腕处文了一圈文身。没什么花样,一指粗的黑圈,因为他皮肤过于冷白,所以很显眼,周围的皮肤有些红肿,看来应该是刚文上不久。

钟远萤收回视线,想起过年回家前去理发店剪头发,正巧见两个小年轻在染头发,一个染了整头大红,另一个染了整头大绿,用他们的话说就是过年新气象,回家新形象。她琢磨了一下,大概新潮小伙儿过年回家总想整点儿不一样的东西。

钟远萤的惊讶之处在于付烬竟然会文身,从小到大他对外界之事十分漠然,对什么都没兴趣,有网没网对他来说都一样。

客厅的液晶电视在播放节目,屏幕里的男女主持人身着红色礼服,念着新春贺词:“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在这新的一年里,祝愿……”

见他没有要搭理她的样子,钟远萤犹豫了一下,先打了声招呼:“付烬。”毕竟除夕夜都在家里,不可能一声招呼都不打,完全把对方当成空气。

付烬的眼皮似乎动了动,但终究没有抬眼看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钟远萤不知该说些什么,时光的阻隔好似在他们之间埋下雷区,不知什么话题才不会引爆雷点。如果是时隔多年再见的同学或者好友,她还能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来活跃气氛。对于付烬,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好假装自己有事要忙,想继续包自己的饺子。

恰在此时,密码锁再次响起的声音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西装革履的钟历高走进来,放下公文包。

听到动静,钟远萤下意识地抬眼,与自己的生父隔空对视了一眼,他视若无人,视线冷漠地掠过她,看向另一边的付烬。

“阿烬,回来了啊。”钟历高冷淡的神情顷刻间化作熟稔的笑容。这种笑容倒不是亲人之间温情的笑,更像是对待客户,浮于表面的笑。

这次付烬应都没应,钟历高也不恼,转而往厨房那边走去,继续带着笑容道:“菱青,公司那边的事我都打点好了,厨房这点儿事,你放着我来。”

钟历高对待付菱青的态度更加奇怪,完全没有情与爱,甚至连朋友间的亲近都没有,他对她更多的是恭顺。

看见钟历高,钟远萤心底立刻涌起反感抵触的情绪,但现在这个氛围不适合表露真情实感,显然他也深知这一点。

钟远萤再次拿起一片饺子皮,放上肉馅,蘸了一点儿水抹在面皮边缘,而后折起,一点儿点儿地包起来,也将烦乱的心绪一同包裹起来。

年夜飯很快上桌,鸡鸭鱼肉、龙虾螃蟹,颜色丰富,鲜香浓郁。钟历高一坐定就开始说:“有个项目还没敲定,文件我带了回来给你看,还有两个饭局……”

“行啦,”付菱青打断他,“难得团聚吃顿年夜饭,工作的事晚点儿再说。”

钟历高顿了顿,转而又开始和付烬说话:“阿烬,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看起来工作挺辛苦,瘦了不少,这怎么行,还是得多顾着身体。”

付菱青给付烬夹了几样菜,半叮嘱半询问地说了些话。

付烬依旧寡言,简单地应了两声。

付菱青眼里的心疼很是明显,一再地说:“多吃点儿。”

他的碗里堆了不少鱼肉排骨,他却没有马上动筷,伸手向桌边,拿过一小碗饺子。那是钟远萤随手包的几个,装入一个小碗,在一桌丰富的菜里毫不起眼。后面几个她包得心不在焉,卖相不好,便没想过有人会吃,还想着自己等会儿把它吃完。

钟远萤夹菜的时候,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只见他拿起瓷勺吃饺子,没什么表情。

付菱青看了他一眼,而后笑着说:“是我忘了,阿烬最近胃不太舒服,吃不得油腻的东西,好在远萤包了些饺子。”

付菱青也给钟远萤添了不少菜,只不过钟远萤永远无法习惯付菱青过多的好意,连连点头道谢:“谢谢付阿姨,您别只顾着给我夹菜,自己也多吃些。”

这顿年夜饭吃下来,钟远萤吃得没什么滋味,心绪太散,只胡乱吃了几口饭菜。她没有直接上楼回房,想出门透口气:“我吃得有些撑了,出门散步消消食,顺便去文绘桥那边看看烟花。”

文绘桥那边每逢过年就会放烟花,市里边专门派人放,为了有排面,场面还挺盛大好看,一连放上三四个小时。

付菱青看向付烬,问他:“阿烬,你许久没回楠青市,想不想去文绘桥看烟花?”

钟远萤想起他刚刚略显疲惫的神色,建议道:“他路途劳顿,这才刚回来吃顿饭,还没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再去看也行。”她也比较想自己出去散心,好几年没见面没联系,两人就一块儿去看烟花,路上太尴尬怎么办?

但她忘了,在付烬的人生里,他从不知尴尬为何物。

付烬站起身来,音色清冽:“嗯,去。”

鐘远萤一愣。

“好,”付菱青笑道,“你们多穿点儿出门,别冻着。”

千家万户灯火通明,阖家欢乐的声音朦胧传来,街道上橘黄的灯光被枝叶切割成碎片,斑驳地落在他们身上。这座城市位于南方,冬天不下雪,冷起来也让人感觉格外难受,特别是下过雨后,掺着湿意的寒风阴冷刺骨,让人觉得骨头缝隙里都生了湿寒。

昨天下过雨,今早停了,地面还湿着,车灯一照,形成一片细碎的水光。踩在地上的感觉湿黏,钟远萤穿着暖绒靴子,脚还是冻成了冰一般,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小半张脸埋进围巾里。

身后响起不远不近的脚步声,让钟远萤有片刻失神。时隔太久,陌生又熟悉,那个记忆里的小孩一直到少年时代,总是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他们穿过一条街,来到大道上,两边都有流动的小食车,有烧烤油炸串,也有红薯汤圆关东煮,热气腾腾,香味在人声嘈杂中飘散。情绪容易感染他人,特别是一种群聚的情绪,看着往来行人欢喜的表情,钟远萤心情稍霁,渐渐变得轻松起来,这一下被打开了胃口,才发觉肚子还空着大半。她回头看向付烬,还没开口说话,付烬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两人皆是一愣。时光忽然平铺在两人之间,像从前无数次日光灯火下的他们,两个影子一前一后,隔着一段距离。往往只要钟远萤回头看一眼,他就能知道她想要做什么,点头回应,然后继续跟着她。只是没想到,时隔七年,两人仍旧有深刻于记忆中的动作反应。

因为钟远萤停顿下来,付烬也站定了脚步。他的旁边有一盏路灯,橙黄的灯光落下,给他一边脸染上朦胧的光晕,而他的另一侧脸则是隐匿于阴影中。她远远看去,难以辨别他的情绪。又是一阵寒风袭来,钟远萤咬了咬牙关,打着寒战,有点儿后悔出来了。

付烬穿着黑色大衣,里面是一件白色毛衣,黑色休闲裤衬得长腿笔直,十分俊朗。

对上他深沉的视线,钟远萤张了张口,想说点儿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移开视线,低头从包里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将近晚上八点半,烟花晚上九点开始燃放。

“时间还早,”钟远萤说,“去那边看看小吃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向那些流动小食车。

炭烤鸡腿冒着热气,炸串迸着油星,关东煮咕咕冒泡,一路看过去,钟远萤选择了章鱼小丸子。

小食摊生意挺好,钟远萤等了三份才到她的,摊主是一对夫妻,忙碌中带着笑问道:“打包吗?

钟远萤:“不用打包。”

天气太冷,食物没一会儿就会凉了,章鱼小丸子得趁热吃。

“好哩。”老板娘将八个丸子装入纸盒,插上两根竹签,递给钟远萤。

热乎乎的小丸子透过薄薄的纸盒包装传来温度,钟远萤冰凉的指尖传来一点儿暖意。她用余光瞥了一眼,付烬就站在不远处,没有表情,眼神冷淡地从热闹的摊位上掠过,好似周围的人烟跟他没有半点儿干系。

他没有兴趣,却也没有不耐烦。钟远萤稍稍松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两人穿过这条路,远远地就能看见文绘桥,人流密集,桥的路两侧出现不少临时摊位,摆卖小玩具、小花灯、荧光塑料棒等。许多小孩围在摊边不肯走,亮晶晶的眼里写着“想要”,只要父母给买,他们就能开心一晚上。小时候的快乐总是很简单,一些小玩意就能满足。钟远萤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弯了弯唇。

桥上等待观赏烟花的人很多,有些拥挤,钟远萤用竹签戳中最后一颗小丸子,正准备解决掉它。谁知她刚咽入口中,就被旁边的大叔撞了下,一时间章鱼丸子噎在喉间,她不由得发出一阵咳嗽:“喀喀——”

“哎哎,别挤啊。”

“今年来看烟花的人怎么这么多!”

“走,去那边吧。”

在嘈杂声中,没人注意到钟远萤那点儿动静,临近放烟花之时,桥上的人更是热闹躁动。钟远萤还没缓过劲来,眼见迎面挤来的人,她反应了下,躲之不及,下意识闭上了眼。

下一刻,她被人伸手护住。付烬面朝她,用后背帮她抵挡迎面而来的人潮,伸手环护着她,却没碰到她分毫。

恰在此时,远方传来“砰砰”几声响,烟花升入空中,在黑夜里绽放,流光溢彩。桥上的人群瞬间沸腾,有人在欢呼,有人在期许新的一年,也有人拿着手机拍下新一年的烟火。

付烬什么都没做,只是在护着她。钟远萤抬起头,看见烟花流转的光彩落在他的颈肩和脸侧,他微垂着眼,神情淡然。钟远萤怔了怔,明明烟火光彩近在眼前,他的眼底却只有灰暗死寂,像沉寂的深潭,毫无生气。

“远萤姐,新年快乐。”付烬倏然勾起了嘴角。

明明是亲密的称呼,却无形中拉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相识十七年来,他什么都听她的,唯独这一声称呼,他从未叫过。

钟远萤愣了许久,而后定了定神,说:“你也是。”

看了会儿烟花,钟远萤有点儿受不住冷,桥上风很大,吹得她脑仁隐隐作痛,于是问道:“你还想看吗?”

“回去吧。”他说。

远离人潮,嘈杂人声渐消,只余下他们一前一后的脚步声。穿过无数灯光树影,他们回到了家。经过客厅时,钟远萤注意到茶几上的药和字条,字条上面写着:远萤,吃点儿消食片再睡,以免夜里难受。

付菱青留的字条,她的字迹和她今天的温柔一面不同,笔锋凌厉,她一直有两面性——在家温柔体贴,在公司行事果断、雷厉风行。

钟远萤拿起那盒药,忽然想起吃饭的时候付菱青说付烬最近胃不太舒服。手指在药盒上轻轻地敲了下,她想了想,决定投桃报李,她拿出客厅里的医药箱,拿了盒胃药出来,叫住准备上楼的付烬:“付阿姨说你胃不舒服,你要不要吃点儿药?”

她扫了眼药盒,忍不住提醒:“一天两次,一次一片,你今晚要吃的话,只能吃一片。”

也许是他小时候吃药太多,导致他在这方面很是任性——胶囊不吃,苦的不吃,糖浆太甜不喝,有颜色、有糖衣的药片先挑着吃,剩下的白色药片随便吧,什么时候想起来就什么时候吃,吃哪盒、吃哪瓶、吃多少都隨便。

钟远萤觉得他能成功长大,没因这种吃药法送命简直是人间奇迹,堪称世界未解之谜。

但她说完这话就后悔了,付烬今年二十五岁,也许早就不这样了,还显得她刻意套近乎,多管闲事,还揪着他过去那点儿事不放。

付烬回头,视线定格在她身上。接近零点的深夜尤显静谧,客厅一盏落地灯在他们之间亮着暖黄的光。

过了会儿,钟远萤说:“你觉得没什么不适的话,也不必吃药的。”

她说完,正要收回手,付烬抬手接过,勾唇笑道:“谢谢远萤姐,晚安。”

钟远萤还是有点儿不适应,顿了下才说:“晚安。”

所有的声音都在深夜淡去,融成寂静的环境,昏暗的房间内窗帘半拉着,透进微弱的光。

钟远萤又翻了个身,依旧没睡着,身体很累,脑子昏沉,但意识清醒得难以入眠。她抬眼看见床头柜上没动的消食片,抿了抿唇。

小时候,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抗拒,抵触付菱青和付烬。付菱青并不在意,只温和地笑着说:“远萤,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合租的阿姨,或者当我们仍旧是两家人,本来住在隔壁,只是墙壁打通了。阿姨很喜欢你,所以想照顾你,对你好,仅此而已,这样你觉得可以接受一些了吗?”

那时她只觉得付菱青把她当小孩哄,毕竟在一段大人与小孩拉锯的关系里,总是大人有理,小孩无理取闹。后来她发现,真的像付菱青所说的那样,仍旧像两家人,好似住在隔壁的邻居,只不过两间房被打通了。

付菱青和钟历高住在别墅一楼,但他们没有同住,一个住头间,一个住尾间,中间隔着的两间房被改成书房。他们在相处中总保持着距离。

钟历高曾经对她说:“我们只是暂时借住在这里,你要把付菱青和她儿子看得比你自己更重要。”

后来钟远萤长大懂事了,好几次明示暗示付菱青想搬出去,她都一笑带过:“远萤,别多想,没关系的。”

钟远萤一直想不明白,付菱青有权有势,一个能干厉害的女强人,为什么会对她无限包容,对她好得不像话。但凡她和付烬闹了矛盾,不管她是对是错,付菱青都让付烬来道歉求和。

很多时候就像今晚,付菱青听说她和付烬的胃都不舒服,却只记得给她准备了药,偏心不是一点儿点儿。有时候,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付菱青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

钟远萤在床上“躺尸”快一个小时,仍旧没有成功入睡。她抓了把头发,烦躁地坐起来,想找点儿事分散注意力,又怕玩手机更加睡不着,于是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打算拿本书看。

抽屉一开,她就看到一本淡蓝色封面的日记本。她小时候喜欢记日记,因为那会儿睡前没有手机玩,又有太多自己难以消化排解的情绪。

钟远萤把枕头垫高,侧身靠好,把床头灯调成白色的冷光,翻开了自己的日记本。第一页映入眼帘的一行字就是——妈妈去了天堂。

钟远萤眼睫一颤,胸口沉闷,又扫见下一句:老师说,家里没有妈妈,就像一个空壳没有灵魂。她极少会翻看日记,因为里面记的总是难过的事,有些刻在记忆深处的情绪,一辈子也难以消磨干净。哪怕短暂地忘记,也会在偶然间想起。

钟远萤匆匆翻过这十几页,没有细看,很快便看到了日记里面新出现的人物。

——他是个怪小孩。

——他有病。

……

——付烬真的有病,我要离他远远的。

——我明天一定要和他绝交,不管他再说什么。

——他怎么像影子一样。

……

——身后的影子没了,付烬走了。

这是日记上的最后一句话,就好像这个人走了,和他相关的负面情绪也消失了。其实并不是这样。真实情况是高考结束,她也离开了这座城市,一些东西就好似被封在这个日记本里,画上不像样的句号。

钟远萤放下日记本,重新躺好,“影子”这个词一直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与那个执着跟随的身影重合。那个红着眼睛的小孩,细声细气地哀求:“阿萤别赶我走,我都听你的,我会乖乖的。”

后来他乖乖地听话,也乖乖地被赶走。但她忘了一点,影子总是依赖着光的。

吃过那顿团聚的年夜饭之后,付菱青和钟历高又开始忙于各种应酬和饭局。钟远萤大多数时候窝在房间里,也没做什么,一天就一晃而过。

大年初三的晚上,她百无聊赖,在床上躺久了,感觉骨头松散,脑袋也发沉,想着干脆出去逛一圈吧。

去哪儿逛?要做什么呢?钟远萤算了下日期,也就这几天了,需要备点儿卫生巾。她慢吞吞地坐起来,套毛衣,穿大衣,戴围巾,把自己裹成包菜之后往楼下走,只见客厅亮着一盏落地灯,没有人在。

附近就有一家超市,步行过去大概要十分钟。

浓云密布,遮星蔽月,风带着狂劲卷起地上的尘沙,土腥味扑鼻而来,枝叶舞动作响。感觉像要下雨,钟远萤打开手机一看,一分钟前弹出一条天气预报的消息。

冷空氣南下,预计楠青市未来两个小时内有雨。这消息来得不及时,她都出门走到一半了,也懒得再回去拿伞,只得加快步伐。

五分钟后,钟远萤抵达超市,周围的餐饮店面都关门放假,好在这家超市过年也营业。她进去,直接往女性用品专区走,找到自己常用那个的牌子,拿了两包就去收银台结账。等她走到超市门口,看到雨水似银针般细密地穿过夜色,一点儿点儿染深地面。她是够快,但雨也下得够快。

雨势很小,钟远萤想也不想,直接往家的方向走。楠青市的花草树木四季常青,冬日也有大片绿色点缀,她一边走着,一边往树下躲。哪怕雨势没那么大,她回到家,身上也湿了不少,又冷又湿,浸得骨头发寒。

钟远萤打开门,经过客厅时,注意到沙发上有个人。

付烬听到动静,动了动眼皮子看过来,看见她头发上有水珠,身上的衣服深一块浅一块,手指也冻红了。

钟远萤抹了把脸上的水,对上付烬的视线,只见他眉心一蹙,看起来挺不爽的。她有点儿莫名其妙——就看了他一眼,有什么不爽的,大不了不看了。再加上她现在想赶紧换衣服,泡个热水澡,就没再跟他互动,抬脚就要经过客厅往楼上走。

“家里没人?”付烬突然说。

他都这么说了,钟远萤只好停下步子,说:“晚上好,那我再顺便提前跟你道一声‘晚安’。”

他的表情已收敛好,看起来十分无害,好似刚刚那眉头一蹙只是她的错觉。

“我是问,为什么不打电话叫人送伞?”他的声音低沉,配合着隐约的雨声,显得尤其清冽。

“两步路而已,雨也不大。”钟远萤边说边往楼上走,“而且现在是过年,张姨李叔他们晚上八点就回家了。”言下之意是,没人送伞。她已经下意识地排除了另一种可能性。

付烬独自一人站在客厅里,背对着落地灯淡黄色的光,表情晦暗不明。

钟远萤回到房间,换下衣服,便去洗澡。冻红的手指在碰到热水时,有种血管里的热血忽然流动、指尖发胀的感觉。

浴室里热气蒸腾,钟远萤倏然想到付烬,他确实变得不太一样了。具体变化在哪里,她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不过这有什么稀奇的,七年时光过去了,谁多多少少都会有所改变,她也一样。

钟远萤放下这事,洗完澡后,坐在床边擦头发。感觉鼻子有点儿堵,隐隐有想打喷嚏的冲动,看来是受了寒,她把头发吹干,拿起杯子往楼下走,想去厨房弄点儿热水喝。客厅没人,她走进厨房,发现一杯冒着白气的姜糖水,姜味弥漫,带出淡淡的甜味。姜糖水驱寒确实更好,只是她大晚上的不想太折腾,准备喝杯热水就回去睡觉。

钟远萤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那杯姜糖水,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姜辣味裹挟着甜味进入口中,暖过四肢百骸。

雨一直下到大年初四的傍晚才停歇,钟远萤用过晚饭后打算出门走一圈。房屋街道都笼罩在湿润的水光中,水滴从树梢和路灯上滑落,街道上有些冷清。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不下雨的时候,那冷度还可以接受,一旦下过雨,感觉冷过北极冰川。这种湿冷极其有杀伤力,不管穿多少,寒气都能沁入人的骨头缝里。

钟远萤特别讨厌下雨,却尤其喜欢下过雨后的那种沁凉感。她慢慢地走着,不知不觉又来到昨天逛过的超市。昨天来去匆忙,钟远萤想了想,还要在楠青待几天,大多数时候又宅在房间里,不如买点儿零食消遣一下。

她走进超市,拉着小推车,薯片、可乐、酸奶、曲奇饼……每样拿一点儿,最后看着还挺多。她结完账,拎着大号塑料袋往出口走去。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

同样的场景,钟远萤觉得太不可思议,怎么她一从这家超市买完东西要回去,就一定遇上下雨。雨势转眼变大,落在地面噼啪作响,目光所及的建筑很快被笼罩在雨雾里,白茫茫的一片。上回雨小,她拿的东西也少,这回雨下得这么大,她低头看了眼这一大袋有重量的零食,无言了片刻。

有人在雨里奔走,有人躲在屋檐下,面露愁容。走还是等?钟远萤想了下,转身回到超市里,打算买把伞。谁知卖伞的那两行货架都是空的,只剩价格标签在那里。钟远萤不死心地问店员:“没有伞卖了吗?”

“楠青这边经常下雨,伞早就卖光啦。”店员习以为常地说。

钟远萤不解:“既然好卖,卖光了怎么不进货呢?”

店员:“现在正过年,工厂那边要休息,进不了货,起码要等到初八。”

行吧,钟远萤拎着东西再度回到门口,手都有点儿酸了,心想着,反正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回去再洗澡换衣服就行。她刚迈出一步,有人从后而来,带着微寒的风,一把灰色的大伞撑开在她的头顶。

被暗影笼罩,钟远萤抬起头,对上付烬漆黑的眼眸。他视线下移,看了眼她手上的塑料袋,而后轻轻地晃了晃自己手里的一袋西瓜软糖,问她:“能帮我装它吗?”

钟远萤倒不介意增加这点儿重量,加之她想到昨晚那杯姜糖水,想也没想就把塑料袋拉开。付烬把那袋软糖放进她的塑料袋里,伸手接过塑料袋,然后提起。

她正想说什么,付烬把伞柄塞到她手里,礼貌地笑道:“麻烦你撑一下伞。”

“还是我提吧,”钟远萤说,“袋子里都是我的东西。”

付烬补充道:“还有我的。”

嫌拿一包软糖麻烦,所以干脆提一袋东西。这个思路很奇特,钟远萤心说。

钟远萤身高只到付烬的肩膀那里,给他撑伞要举得挺高。雨滴敲打伞面,发出有节奏的声音。钟远萤把伞往他那边倾了倾,自己低头注意脚下的水洼。

“伞挡住视线了。”付烬温笑着说。

“哦。”钟远萤忍着手酸,又把伞抬高了些。

“不是,”他又说,“伞往你那边撑。”

钟远萤把伞往自己那边挪了挪。

付烬:“再撑过去些。”

她从善如流。

“再过去些。”

她又把伞歪过去些。

“过去。”

“……”钟远萤抬起眼,看到他几乎大半个身子暴露在雨里。

而后注意到他嘴角保持的弧度,鐘远萤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付烬的改变——他会笑了。

由于某些原因,他从小表情极少,会哭会闹,但就是不会笑。这次回来好几次见他保持着笑容,没有刻意,也没有不自然,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而且他的笑让她感觉很熟悉,这种笑容她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每次笑的弧度,都卡得精准,像机械的公式一样刻板。钟远萤觉得有点儿疑惑,但没说什么。

两人踩着水光和灯影,回到了家。雨伞一合,钟远萤只湿了半边手臂,付烬几乎全身湿透,她放下雨伞,付烬看她一眼,就说:“你去换衣服。”

“你也是。”钟远萤点点头,拎着东西上楼。

钟远萤简单地洗完澡换了衣服,打开刚买回来的零食袋,一眼看到最上面的西瓜软糖——忘了给他。钟远萤想了一下,决定礼尚往来,下楼切生姜,又放了点儿红糖一块儿煮沸。煮好一杯姜糖水,她上到二楼,敲了敲付烬的房门。

过了一会儿,付烬开门出来。他刚洗完澡,发梢湿漉漉的,漆黑的眼眸都像被洗过一样,微微透着水光。

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味,钟远萤才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有些近。她不着痕迹地退后了些,低了头,视线没往他房里看,把姜糖水递过去。

付烬眉梢一动,似乎有点儿意外。他微微启唇一笑:“谢谢。”

他笑起来极为好看,不过钟远萤觉得这并没有让他眉眼的冷郁减少半分。钟远萤想起什么似的,说:“你等下,我回房拿那包西瓜软糖给你。”

付烬却说:“不用了,你留着吧。”

钟远萤拒绝:“那是你的。”下这么大雨还专门跑去买一包软糖,他这会儿不想吃,说不定等会儿想吃了呢。

付烬眼眸动了动,视线落在手里那杯姜糖水上,玻璃杯里的浅棕色液体氤氲着白气。

“有些东西算得清楚。”他仍旧保持笑容,声音清冷得像雨滴落在冰面上。还了昨晚那杯姜糖水,还回那包西瓜软糖,好像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

钟远萤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他的左手,捏着玻璃杯的手指骨节分明,腕骨凸起的线条流畅好看,手腕那圈纯黑色的文身格外显眼。

“但是还有些东西,”他一字一顿地说,“算得清吗?”

经过上回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对话,之后的两天,钟远萤更是有意识地往自己房里窝。付烬也总待在自己房里,两人除了用餐的时候碰面,其他时候没有交集。

这次的雨一直下个没完,初六早上,天空阴沉,墨云翻滚,狂风掀得枝叶乱舞,滂沱大雨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笼罩这座城市。

钟历高紧皱眉头说:“这么大的雨,路上会堵车,今天有睿启集团赵总的饭局。”

付菱青看了眼手表,淡然道:“从时间安排上来说,还来得及,走吧。”

司机开车停在门口,下车来为他们二人撑伞。付菱青回头望了一眼,看见从楼上下来的钟远萤,便温和地笑着说:“远萤,早餐备好在餐厅了,我们今天的事情有点儿多,晚餐不用等我们,有事给我打电话,我们先走了。”

瞥见钟历高冷淡无视的表情,钟远萤也没有理他,直接和付菱青打招呼道别。她用过早餐后,往楼上走,遇到迎面下楼的付烬,看了他一眼,说:“早。”

他看起来睡得并不太好,肤色过于冷白,使得眼下淡淡的青灰有些显眼。准备错身而过时,付烬声音沙哑地道:“早。”话音慵懒又带了点儿鼻音,又好听又显得有点儿乖。

钟远萤耳郭动了动,没再说什么,回了自己的房间。她和付烬的房间只隔一道墙,原本她床的位置隔着墙对着他房间的洗手间,他小时候不喜欢,硬要把整个房间的格局都改了——床的位置对应她的,洗手间改装到另一边,使得整个房间和她的呈对称状。不过这栋楼都是他家的,他想怎么整,她当然不在意,后来也早早就习惯了。

钟远萤侧躺在床上,捞过手机点开来看,一打开微信,无数消息泄洪般弹出,各种新年祝福,大多是群发的,也有单独发的。她扫了一眼,慢吞吞地回着消息,而后点进艾特她的实验中学老师群。

——小钟呢,怎么不领红包呀?

——她啊,一到过年就跟失联似的。

——到抢红包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来郑老师是快要退休的年纪。

老师群热闹非凡,消息分为养生百科类、鸡汤类、聊学生之事类、谈生活分享心得类,过年再多一项抢红包。

钟远萤懒得一一看完,发了几个一百八十八元的红包,就关了群聊消息框。最后她看向昵称为“保温杯里泡啤酒”,又被她备注成“增加”的对话框,这人是她的闺密贝珍佳,几天没登录微信,贝珍佳一人就能发来上百条的消息。

钟远萤疾速扫了一眼,其内容有八卦,有网上新闻讨论,有关于在漫画出版社工作的吐槽等等。

她直接拉到最新几条消息。

增加:啊啊啊!远萤快去看,沅尽微博更了《俗冥》,呜呜呜,好带感,我就不剧透了。

增加:半月更,我都有点儿忘记剧情了,我又从头看了一遍,我的天,我又新发现两处疑似伏笔,你快滚去看完,再滚回来和我讨论!

增加:哇!远萤!沅尽的《雾未》在漫布网站也更了一话,这个是月更,她这次提前了一周更,我还以为她过节不更了,过年真好,我爱过年,希望每天都是过年。

增加:昨晚我做梦梦到沅尽又更新了,今早拿起手机一看,并没有,我裂开了。

增加:如果我能成为她老公就好了,我天天哄她画给我看。

此地无萤:……我这就去。

终于得到回复的贝某,激动得轰炸对话框,以咆哮体催促她快去。钟远萤退出微信,立刻点开微博,进入唯一的特别关注——沅尽。

她坐起来,打开《俗冥》的最新话,一想到看完这话又要等半个月,就忍不住捂紧被子,看得又细又慢。她从小就喜欢看漫画,路边书报亭和书店里能买到的漫画几乎都买过,她童年的梦想只有一个——成为一名漫画家。

这只是无数梦想中的一个,却遭到钟历高的冷嘲热讽和斥责反对。最后,她成为一名初中美术老师。她放弃了梦想,也放弃了摇摇欲坠如蛛丝般的父女关系。

那时她说过:“我这辈子不会再画漫画,也不会再叫你父亲。”

不画漫画并不妨碍她喜欢别的漫画家,沅尽是她从大二时开始喜欢上的。沅尽画风诡谲鲜明,作品情节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她的处女作一开始连载便广受好评,后期的作品更是横扫各类榜单第一。

沅尽获得过各类大大小小的奖项,在国外也有不少粉丝,有日韩文出版的漫画,在国外同样畅销。

这使得她受到太多关注,以至于有人想扒她的私生活,然而她的微博从开始到现在都只与漫画相关,别人找不到她其他的社交平台,只能从她微博的粉红色性别符号判断她是女的。

钟远萤慢慢看到最新话的末尾,仅仅几个分镜就来了个大反转,最后又留下极大的悬念。她看完后久久不能回神,心直跳,恨不得马上冲进沅尽的电脑里,看看主角接下来会怎样。

一个悬念像钩子一般让她心头发痒,想到又要被勾上半个月,心痛得扼腕叹息。

缓了许久,钟远萤又登上漫布网站看《雾未》。看完之后,她躺平了,差点儿流下两滴“鳄鱼的眼泪”,又虐又爽又多了把“钩子”。不过看完漫画后,那些闷在心口的郁气散了个干干净净,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轻松又美好,糟心的时候能遇到喜欢的人,看见喜欢的事物。

钟远萤又点开微博,把沅尽一条条的微博又刷了个遍,最后忍不住点开聊天对话框。她抿紧唇,紧张地敲下几行字,又删除,打打删删,最后磕磕绊绊地凑出一段话:沅尽,您画得超级好,真的超级棒,我喜欢您六年了,一直看着您走到今天的大红大紫,希望您永远走在开满鲜花的道路上,永远开心。后面,她还加了六个大红爱心。

在点击发送的前一刻,她迟疑了一下,最后选择删除,沅尽应该不接收私信,而且她喜欢她的作品就好,不想打扰到她的生活,使她产生困扰。可以喜欢沅尽的作品,但要和她的生活保持距离,这是一种理性克制的喜欢。

钟远萤在沅尽的每一条微博下留言,在漫画的每一话下評论“好看”。她退出微博,重新点开微信,和贝珍佳激情讨论起来。

窗外的雨一直在下,闷响的雷声盖过狂舞的风声。等她们两个从漫画扯到各种话题,夜幕早已降临,钟远萤熄了手机,过去吃饭。吃完晚饭上楼回房,她洗了个澡,准备写下个学期的教学大纲。她教美术,其实没什么好写的,但上面要求每个老师都要写,意思是有个明确的教学方向。其实交上去也不一定有人看,她来来去去写的内容也没人知道,“培养同学们对于艺术的兴趣爱好”这句话她都写烂了。

钟远萤看了眼时间,快晚上十点了,刚打开电脑,敲了两行字,整个房间霎时陷入黑暗。她愣了一下,马上去按灯的开关,没有任何反应。

停电了?钟远萤身体一僵,立即跑回床上,缩进墙角,拨通物业的电话。

物业那边说:“不好意思啊,电路出了问题,但现在太晚而且雨又太大,请师傅维修得等明天了。”

钟远萤捏紧手机道:“不能再想想办法吗?”

物业那边客客气气道:“实在抱歉,给您带来麻烦,请您谅解。”

钟远萤抿了抿唇,挂了电话。

很快,付菱青打来电话:“远萤,我们这边有棵倒下的树挡了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清理好,路面积水也不少,天气异常,我们今晚怕是不便回去,你们那边有出什么问题吗?”

钟远萤垂着眼,语气尽量保持平静道:“没什么事。”

“那好,先这样吧。”

“好。”

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微光照亮房间的一角,钟远萤把电脑抱到床上,这才注意到许久未用电脑,忘记给它充电,它快没电了。她紧咬下唇,抱着屏幕照来照去,不错过她视线所及的每一个角落。她怕黑,睡觉时要开盏小夜灯才能入睡。

忽然之间,不好的记忆随着雨声飘进脑海里。钟远萤九岁以前,钟历高不管她,只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

无数个雨夜里,都是她独自一人在狭小的房间里守着妈妈的黑白遗像。

钟历高一心想挣大钱,被人忽悠投资做了什么事情,结果那人转头卷了钱就跑,让他欠下很多债款。追债的人找上门来,隔着一块生锈铁门,传来各种辱骂的话,砸门声响过惊雷,让人心惊肉跳。

钟远萤反锁门,关上灯,用椅子抵住铁门,就听到外面的人大着嗓门骂道:“还不快点儿出来还钱,刚刚还亮着灯呢,我知道里面有人!”

钟远萤抱着妈妈的遗像,缩在角落里,压抑着哭声,小声说:“妈妈,我怕……”

凄冷的夜雨,狭小的空间,门外暴躁恶心的话语,即将面临的暴力威胁,都被黑暗的笔墨一笔一画地刻入她的记忆深处,难以消除。

这样的情况经历多了,也不知从哪次起,怕黑的恐惧心理永远融入她的血液里,不时激起涟漪。

电脑很快没电关机,钟远萤立马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可她已经玩了大半天手机,此刻手机也只剩下2%的电量。

她用力缩着身子,紧盯那点儿微弱的电量,手心冒出冷汗,握着手机的指节用力到泛白。在手机只剩下1%的电量时,一种即将陷入黑暗的恐惧感包裹了她。

闪电划破天际,方形的窗户印出大片白色的电光。一道惊雷好似就落在屋子的不远处,轰隆巨响,震得人心发慌。

“当当当——”恰在此时,敲门声响起。

手机刚好关机,眼前一片黑暗。熟悉的恐惧感拉断神经,钟远萤捂住耳朵尖叫起来。

钟远萤缩在墙角,后背俱是冷汗,心里有种踏空的惊悸慌乱。

“是我。”敲门声停下,紧接着是这两个字传来。

钟远萤久久缓不过神来,声音颤抖着问:“付、付烬?”

“嗯,”付烬继续说,“我可以进去吗?”

“门没反锁。”钟远萤脱口而出。她现在太害怕了,不想一个人被抛弃在黑暗里。

付烬扭开房门走进去,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然后走到床边,把手机递给她。钟远萤怔怔地抬头,伸手接过他的手机。

递出手机那一刻,付烬看见她脸色惨白,眼睛发红湿润,似乎整个人还在轻微颤抖。

“抱歉,”付烬收回目光,说道,“我没想吓你。”

手机的光线照亮她所在之处,她心弦稍松了些,看着走向门边的付烬,忍不住出声问:“你……”她一句“要走了吗”还没问完,就见他坐定在门边的椅子上,与她保持距离。

付烬抬眼看向她:“什么?”

钟远萤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轻声说:“你为什么要坐那么远?”远到只有一个模糊的暗影,怪让人害怕的。

这一句话刚好被雷声盖过,不知她是无意的,还是有意不想让人听清。付烬好似没听清,起身坐到离她的床两米的位置,却又没再问什么。

钟远萤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时间接近零点。紧绷的颈肩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放松,心弦也随之松了下来,钟远萤瞄了他几眼,有点儿欲言又止。她见付烬没有要走的意思,又怕他不好意思直接走,不知道要不要问一声,感觉一问又像是下逐客令。

付烬靠着椅背,慢条斯理地说:“我的房间渗了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在这儿待一下吗?”

“一楼没人,我有点儿怕黑。”他又补充道。

钟远萤本来就不相信他的房间渗水,更不相信他怕黑。她九岁之后遇到付烬,他总以自己怕黑为由,往她怀里躲。后来她才明白,他不怕黑,只是知道她怕。钟远萤不好意思戳破,只好说:“我拿两床被子给你铺地上吧。”

“我睡不了,”付烬说,“不用管我,你先休息。”

钟远萤误解了付烬的意思,她以为他是睡不了地上,其实他说的“睡不了”,是指不能正常入睡。

断电后,房间的温度越来越低,钟远萤拿了一床厚毛绒毯给他。他不睡,她也不好意思心安理得地睡,只能强打精神陪着。

雨势渐小,滴滴答答地敲打窗户,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困意席卷,意识渐渐模糊,钟远萤撑着脑袋打瞌睡,手肘越發无力,脑袋随之摇晃,头一点再点,不知点的哪一下,脑袋滑过手掌,埋进枕头里。她最后一点儿意识感知到,有个微凉的手托了下她的脸颊。

……

也许是时隔多年,再次遇见了付烬,钟远萤做了一个有关从前的梦。十八岁那年的暑假,蝉鸣聒噪,烈阳直照,窗外的树叶鲜绿油亮。而室内气氛凝固沉闷,压抑感无形蔓延。

少年无力地垂着头,面色惨白,睫羽轻颤,眼底俱是化不开的痛楚,像被判了最后的死刑。

他的眼下被划出一道红痕,眼眸中氤氲着薄薄的水雾,有一种妖异破碎又惊心动魄的美感。他低垂眼睑,每一个字音都艰涩至极:“我就这么让你难以接受。”

“那好,我可以滚。”

“但你必须答应我,你也不能接受别人。”

……

早已模糊的画面此刻清晰得刺痛她的神经,钟远萤半梦半醒地睁开眼,脑袋混沌又茫然。

付烬靠着椅背,睫羽微敛,整个人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是当闪电刺破天际,照亮屋内一角时,才能看到他清晰冷戾的眉目。

“付烬。”她倏然轻声唤道。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她的声音有些含糊,像是梦中的呢喃。

房间静谧片刻,只剩风吹雨打的声音。付烬扯了扯唇瓣,眼眸暗沉:“我过得很好。”

得到了答案,钟远萤莫名心神一松,再次睡了过去。这一次,一夜无梦。

等到钟远萤睡醒时,已经天光大亮,她视线一扫,付烬早已离开。她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下床,往窗外一望,雨已经停了,天空发暗。一场狂风暴雨过后,满地残花落叶,她打开窗,沁凉的空气迎面袭来,瞬间让人醒神。

钟远萤洗漱过后出了房门,看见隔壁打开的房门,以及站在走廊上的付菱青。付菱青听到动静也看了过来,钟远萤正想问点儿什么,但想了想又不打算问了。

“道路清理好了,我们一早回来的。”付菱青说,“阿烬在楼下用早餐,你也下去吃点儿。”

钟远萤觉得付菱青大概是有心理医生朋友的缘故,或是她在职场打拼多年的原因,总能轻而易举地看透别人的想法。

钟远萤点点头,问了声“早安”,正准备下楼,余光瞥见付烬屋子里木地板上的水痕,脚步顿了下。房间真的渗水了?

恰在此时,两位维修师傅拎着工具包走出来,对付菱青说:“弄好了,没什么大问题。”

“行,辛苦你们了,”付菱青问,“渗水的原因是?”毕竟以这房子的价格和装修来说,不太可能出现渗水的问题,这还是头一回遇到。

师傅:“只是水龙头坏了,关不住,所以一直流水。”

一向在工作上不忽略任何一点儿问题的付菱青又问:“水龙头怎么坏的?感应区出了毛病?”她家里都是感应式水龙头,也没见谁屋里的坏了。

听到这儿,师傅的表情就有点儿一言难尽:“感觉是被……故意砸坏的。”语气带着点儿不可思议。

下期预告:

付烬毫不讲道理地占有钟远萤的童年和年少时光,她也从一开始的别扭、排斥,到后来的退缩躲避。他现在能谈女朋友,说明他所有改变,已经把以前的事情放下了,不再纠结于过去,走回了对的道路上。这样很好,钟远萤想。

路灯下,付烬看着他的“女朋友”……

“还有一笔交易,做吗?”付烬的声音像裹着冷风,有些寒凉,“有个男人,需要你去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