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草丛生

2021-01-26 05:45海玉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1年1期
关键词:刘强振国孩子

海玉

一个消息,不怎么确定,但还是山一样压在小赵庄村的人心里。要拆迁了,迁到城边。什么时候拆,拆哪些村——肯定不只小赵庄一个——都没有确切的说法。刘全德根据前边的经验分析,迁是后来的事,紧要的是先拆。一拆,这个鸟巢样温暖的家和这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就没了。

张翠翠没拿这消息当回事。张翠翠拿了剪刀剪手里的棉布。棉布铺成一片白云,张翠翠把一大片白剪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四四方方,露在边上不齐整的小毛毛再剪一次,把布上的皱褶用手捋开。张翠翠觉得,垫在孙子(也或许是孙女)屁股下的东西,一点都不能含糊。

但刘全德不以为然。刘全德的意思,根本没必要去镇上买这样的布。这样的布,白,软,吸水好,咋舍得垫在孩子屁股上?有些暴殄天物。以前贫穷的日子里,这样的布金贵得很。做蚊帐,或者汗衫都很好。有钱的人家,也只舍得做鞋底衬布。孩子屁股用不起这么金贵的东西。家里多的是破裤子烂褂子,甚至棉裤棉袄,随便一撕,大块的剪一剪,拿清水洗,至多打一点肥皂。洗净,就是上好的垫布——儿子小时候就是这样做的。再往上,据娘的说法,刘全德小时候连这样的垫布都没有。娘的鞋底可以解决好多问题,比如,拉了,用鞋底一蹭。尿了,蹭都不用,晾一晾就行。

但日子变了,变成一张笑盈盈的脸,不像以前。儿子小时候,日子的脸还阴着,没有今天的喜庆模样,而刘全德小的时候,日子以泪洗面。

不变的是刘全德的心,还有被日子束成的又瘦又细的习惯。

刘全德有职业,农民。这个职业不怎么令人羡慕。初中毕业的时候刘全德在生产队干过两年。两年后,一个机会,刘全德变了,比农民的职业高了那么一丁点。

村里找人干赤脚医生。赤脚医生这个词在那个年代还活得有滋有味蓬蓬勃勃。在农村算是个令人羡慕的差事。不是因为钱多,赤脚医生钱不多,比社员多不了多少。但受累少,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风里来雨里去,抡镢抛锄流大汗。倘若不是那个年代的高中生少,怎么都轮不到刘全德。

刘全德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三十年。时间夯实了刘全德的经验和声望,他成了远近闻名的看小儿病的好医生。本村的小儿来,邻村的小儿也来,更远的村子的小儿也来。孩子来的时候蔫头蔫脑,身子软得像糖稀,孩子的父母或爷爷奶奶对刘全德说,孩子发烧,卫生室说感冒,消炎,退烧。退了,又烧。弄了几次。刘全德看孩子的眼,拿压舌器看孩子的喉咙,看完了,说,不管他,生东西。家长急得火上房样,说,不管能行?刘全德说,能行。千万不能退烧。一旦闭住,就麻烦。孩子父母半信半疑,也不好反驳。从刘全德手里接过几贴退烧贴,听刘全德嘱咐,不烧到三十九度以上,不用管。超过三十九,贴一贴退热贴。如果退热帖不好使,拿一粒退热栓,从肛门塞进去。

刘全德的声望越来越高,小赵庄村卫生室的生意就越来越忙。不大的卫生室常人满为患。刘全德忙,护士和别的医生也跟着忙。有段时间,村卫生室承包,刘全德挣了钱,肯定也受了累,那段时间,刘全德常忙到深夜两三点。

现在不忙了,闲了。医改,村医没有医师资格证,不能行医,可以做防疫之类的工作。工资一下少了,少到了难以养家。好在儿子大了,大学毕业在一个工程队上班,工资不低,又找了个当老师的媳妇。刘全德满足了。

但遗憾还有。因为工资低,不得不拾起种地的本行。这个上午,刘全德要种萝卜,天晴得镜子样,突然之间,就来一块乌云,盖在头顶。刘全德放下农具往回跑,雨点跟着屁股来了。

大雨没砸到刘全德身上,砸到院子里。刘全德在屋檐下,借着下滴的雨水洗了手,拿一个马扎看天。天破了,水织成一片雨幕,极天际地。偏房下水管道的空隙满了,成一条又粗又壮的水柱。院子的地面砖,雨水砸出一片白,又淌成小河。雨砸在地上,砸在屋顶,砸在树枝树叶,砸在空洞的管道,砸在屋顶的破塑料上,砸出一首急促宏大又和谐美妙的交响曲。

张翠翠的手机铃声还是很利落地从雨声中跳跃出来,落在刘全德面前。刘全德扭一扭头,张翠翠手里拿着剪子,见刘全德回头,说,你接。刘全德起身,走到桌前,看一眼,是姜红。就拿了手机给张翠翠,一边说,儿媳。

儿子的电话送来的,多是驳杂的事儿。而儿媳的电话,经常又冷又硬。

刘全德不听姜红电话,只坐马扎,看天上的雨。思绪却随着儿媳的电话走了。

大约十个月之前,姜红给刘全德打过电话。姜红不怎么给刘全德打,也不怎么给张翠翠打。只要打,一定有事。那時,刘全德还没有把握这个规律。当那个电话在晚上十一点乘着深夜和黑暗送到刘全德梦里的时候,刘全德的梦被铃声连根拔起。拿起电话,姜红两个字,让刘全德的想法如弹开的孢子囊,瞬间释放出许多不祥的预感:儿子出事了?一定是儿子出事了,否则儿媳不会在深夜打电话。自己跟老伴对儿子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工地上危险,有看不见的老虎,不定什么时间,也不定什么地点,要出来吃人。这个想法持续了仅百分之一秒,就想起儿子今天歇班,不去工地。那么一定是儿子或儿媳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倘若只是头疼发热,没有必要在深夜打电话。但也或者有什么突发事件,比如水管破了,煤气着火,小偷盗窃等。这些事,刘全德也早就预防的,比如,水管都换了最好的,厨房安了煤气泄漏报警装置,楼房的各个窗户都安了防盗窗。倘若不是破门而入,应该很难进到屋里去……一个一个的猜测出来,又被理智挡住,回去。回去了,新的想法比春笋还快地冒出来。

按下接听键,直到姜红的声音撞进刘全德心里。

姜红抽抽噎噎。刘全德的心掉入冰窟。还没来得及问,张翠翠一把抢过去。张翠翠问,咋了?就有一个让刘全德张翠翠夫妻哭笑不得的理由端到他们面前。

姜红跟张翠翠说,你们儿子今晚不干事。姜红的话让张翠翠一头雾水,让刘全德也一头雾水。儿子不干事,不干什么事呢?这么晚了,儿子还能干什么事?什么事能让姜红这么晚打电话呢?

刘强不干什么事?张翠翠的话几乎脱口而出。姜红一点犹豫都没有,就说了句房事。这话像扔过来一把颜料,张翠翠瞬间感觉脸上发烧。声音被黑夜的安静放大,刘全德耳朵全部拾进心里去。刘全德都感觉难为情了。这样的事给公爹打电话,不知儿媳是咋想的。

刘全德跟张翠翠被姜红的话噎得张大了嘴,半天回不过神,也不知咋回答。倒是电话另一端,姜红絮絮叨叨说一番道理出来。却是,自己进入排卵期,正是受孕的好时候,而且这时受孕,男孩的可能性更大。姜红下班后就做准备。至于怎么准备,电话里没说。刘强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十点半多回来,怎么都不肯跟姜红做。理由是太累,没有心情。

刘全德听完这话,头有点大。三十多年的医生,医学知识还不如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教师,有点荒唐。但又一想,儿媳是真下了功夫,能把生育知识弄得这么头头是道。

只是,这样的事,应该老鼠样在人们嘴里躲躲藏藏,不那么正大光明。即使现在,人们的精神开放了,却也很少有人拿到台面上,这么无遮无拦地说。

姜红的话在黑夜里飞,一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实际来说,张翠翠不偏袒儿子。从年轻过来的张翠翠理解一个女人到一个陌生环境中的感受。但张翠翠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刘全德更不可能说。

姜红的话飞了十几分钟,还是累了,自顾自歇了。电话里传来清晰的嘟嘟声。张翠翠的话起了,絮絮叨叨。好像,姜红的话是一个引子,张翠翠的话被这个引子揭开盖子,话便蓬蓬勃勃来了。张翠翠说,姜红怎么回事?这样的事也能说……倒是刘全德,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刘全德的眼看着天花板的微亮,想了一些事。

儿子跟自己的日子是两条各自流淌的河流,一旦汇合,会有翻卷的浪花,也会有叮叮淙淙的响。

时间推动的两条河流终于到了交汇点。孙子(或孙女)要来了。孙子(或孙女)是一个希望,从儿媳怀孕的时候起已经种在这个家中。儿子刚结婚那阵,张翠翠的话里生了探针,不断地往儿媳嘴里探。终于,一天,姜红一手拿早孕试纸,一手指着试纸上一些条纹,对张翠翠说,你看,这里一道红线,又粗又明显,说明怀孕了。张翠翠点头。张翠翠看不清试纸上的线,只闻到一股尿骚味。但心里的高兴是真的,脸上绽开向日葵。张翠翠想,孙子(或孙女)终于要来了。

孙子(或孙女)其实在八个多月后才真的要来。

这个上午,雨水浇湿了刘全德手里的农活,挡住了刘全德的眼,只有思绪更加蓬勃。往事从刘全德的记忆里一点一点扯出来,扯成一堆。一抬眼,雨停了,太阳出来,明晃晃耀眼。地上的流水虽然失了根,却还很成规模地流着。

刘振国出现在刘全德视野的时候,刘全德还是一惊。

刘振国是突然出现的。倘若不是下雨,刘振国的出现有些征兆。比如,拐杖戳在地上有“嘟、嘟、嘟”的响。还有脚步,刘振国的脚步一点都不利落,有些拖泥带水。而现在,太阳出来还没有斩断滴滴答答的水声。水声淹没了刘振国的声响。

刘全德的身子陡然站起,又慢慢坐下。刘全德知道隔了玻璃窗户,刘振国的眼不好使。其实,真正让刘振国眼睛不好使的,不是玻璃,是时间。七十四岁,眼睛被时间磨钝了,早没有年轻人那般锐利。

刘全德的心还是很剧烈地跳动。刘全德见到老虎时心也没这么跳过。

刘振国是刘全德的父亲。

刘振国的好脾气是出名的,十里八乡都知道。很多女人经常拿刘振国说事。两口子吵架,受了气的女人一边抹泪,一边说,谁让咱这辈子命苦,没摊上刘振国那样脾气的人。

刘振国的脾气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刘全德细细地想一想,应该是母亲王金凤死了以后。刘振国在王金凤死后的日子里有那么一点失落和彷徨。他整天游走在村里村外的水泥路上。惯常的样子是,低着头,迈着很大很快的步子,毫无目的,又似乎很有目标地往前走。

照顾父亲的重任毫无悬念地落在了刘全德和刘全忠兄弟二人身上。作为长子,刘全德担当起了母亲死后第一年照顾父亲的重任。

刘振国凭空降落到刘全德夫妇生活里的时候,他们有些诚惶诚恐。

其实,自从弟弟刘全忠结婚后,原来的家一分为三。刘振国和张金凤是家的老树墩,刘全德和张翠翠是一支,刘全忠跟弟媳王梅香是一支。三个家庭沿着时间,一点一点往前推,而走的却是各自的路。

刘振国空降到刘全德跟张翠翠的日子里时,刘全德心里满满都是怜爱。刘全德想象父亲之前在村里受到的歧视,回忆母亲对父亲的苛刻,这些想象和回忆让刘全德坚定了一个信念,在父亲剩下的日子,要让父亲活好,活得舒服开心。而且,尽自己几十年行医的经验,让父亲的日子尽可能延长。

刘全德认真细心地打理父亲的生活。张翠翠很好地配合了丈夫。张翠翠对公爹的感情跟刘全德不同,没有那么深。但丈夫這么做,张翠翠也这么做。一辈子依偎在丈夫身上的张翠翠,这么多年都是唯丈夫马首是瞻。

一日三餐一定是刘全德伺候父亲的重点。刘全德开给张翠翠的菜谱,有多种多样的蔬菜,芸豆、豆角、土豆、冬瓜……稀饭也饱含养生元素,冬天薏米红豆粥,夏天绿豆汤。主食以小米和豆面做的煎饼为主。当然,刘振国的生活里不会没有肉,猪肉,羊肉,牛肉。还有鱼虾之类的海鲜。刘全德在刘振国的生活里添加各种营养素,而这些营养素平衡合理地支撑起刘振国的健康。

当然,仅有这些还不够。为了父亲的健康,刘全德充分运用自己多年的行医经验。比如,春夏季节,要在父亲生活里添加补阳的东西,金匮肾气丸就很好,每天两粒。春天易犯血压高,不能用金匮肾气丸,就用五子衍宗丸。夏天血压降下来,再用金匮肾气丸。几千年积累的养生智慧,一定会让父亲的生命之火重新燃放。

但刘全德的想法错了。刘全德在父亲走进自己的日子很短的时间就知道错了。

比如,刘全德给父亲设置的菜谱。父亲吃过几顿,忽然就大怒。在一个午饭时候看着桌上炒的豆角和茄子,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父亲瞪着眼,气咻咻地看着刘全德,吼,你要把老子饿死对不对?整天拿这些青毛野蒿应付老子的生活,拿老子开心?你不知道老子好吃猪头肉?现在社会,这些东西喂猪都不吃,你给老子吃?!父亲的言辞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父亲的手臂挥舞,很像一场演讲或辩论。最后,竟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盘子,一下掼在地上,摔得粉碎。红红绿绿的菜汁溅得满地都是。

刘全德傻在那里,张翠翠惊恐地站起来,讪讪地退到墙角。

刘全德跟父亲解释这些菜里的营养和好处。刘全德觉得自己说的都是真理,都为父亲好。但父亲一句话,把刘全德的解释彻底打翻。刘振国说,少给老子说这些没用的。老子难道不知道?你们夫妇不就为省几个钱?!你们不能明着把老子弄死,就用这样暗的办法把老子饿死。你们不怕你们的良心受煎熬,不怕邻居们笑话?

父亲的理由长出一只脚,把刘全德死死踩在地上,连一点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晚饭张翠翠拿了五十元钱,准备割猪头肉。刘全德不,刘全德说,这么大年龄,吃油腻的东西不好。张翠翠说,好或不好,都是他自己的事。他想要,我们不给却是我们的事。传出去,不好听。刘全德想想,这话对。而且,偶尔吃一次也没啥大不了的。就不说什么了。

张翠翠割了三十元的猪头肉。红红的泛着油光的猪头肉摆上餐桌的时候,刘振国的眼里没有放出光来。刘振国耷拉着一张脸,只拿筷子夹。仿佛是刘全德夫妇欠了刘振国的,刘振国要拿回来。

一大盘猪头肉吃得刘振国两嘴角流油,吃得刘全德惊心动魄。刘全德想劝几句,但刘振国眼皮都不抬,只管吃。刘全德的话根本无法插到父亲激烈的行为中,只能无奈地看。

刘振国的穿衣也要张翠翠打理。但张翠翠发现,打理公爹的穿衣,其实很不易。比如,一个夏日,张翠翠给公爹买一双布鞋,41码。张翠翠知道公爹就穿41码的鞋。婆婆在世时,见过。张翠翠拿回家,连同那牛皮纸包装袋递给公爹。公爹不说什么,坐在椅子上,脱下原来的旧鞋就往脚上套。穿上了,站起来走一走。刘振国说,小了,不行。一边脱下来,递给张翠翠。张翠翠说,你原来不就穿41的鞋吗?刘振国一瞪眼,不同的牌子,41跟41能一样吗?张翠翠想想也对。就骑了三轮车重新到镇上去,换回一双42的。刘全德又穿。这次没说小,嫌鞋底有块白斑。鞋底有块白斑算什么呢,既不影响美观,也不影响使用。但刘振国说,不,这样的鞋老子不穿。一边狠狠地摔在地上。

刘振国的脾气一天天长上去,刘全德夫妇的脾气就一天天矮下来。脾气矮下来,怨气没矮。但怨气没有出口。对着街坊邻居们说,很可能就会有一顶不孝的帽子戴在头上。但怨气终归要出,对谁出呢?对着弟媳。张翠翠眼里,弟媳王梅香是自己同一战壕的战友。在一个雨天,张翠翠到刘全忠家,对着看电视的王梅香说了公爹的行为。王梅香没说什么,一旁的刘全忠说话了。刘全忠眯着小眼睛嘿嘿一笑,带点阴险的口氣,说,谁都不怪,怪我哥。他就不知道顺者为孝的道理。这话有点噎人,张翠翠回不上话,只在心里说,很快就轮到你!

拆迁一步步走近。传言说,邻村已有工作组进驻,开始丈量住户面积的工作。这些消息把刘全德和一村子的人心装上一条船。这条船在暗黑的海上风雨飘摇。

刘全德的心上岸了,张翠翠也上岸了。原因是儿子刘强的一个电话。儿子说,姜红要生了,明天去医院,待产。

这是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几个月前,儿子告诉刘全德,姜红怀孕了,是双胞胎。这个消息给刘全德和张翠翠带来了双倍的兴奋,也带来了双倍的担心。兴奋好说,一次两个,比一个强,效率高。担心不好说,倘若两个都是女孩……刘全德其实重男轻女,张翠翠也是。多年的传统了。

当然,最要紧的问题是父亲刘振国。刘振国在刘全德家只有半年,还有半年时间。但现在,儿媳生孩子,需要整个家庭全力以赴。

刘全德觉得,身上的担子,说好要挑到一年这个节点,现在只走了半年就卸下来,有点愧意。倘若老二不接,刘全德还真不好说什么,毕竟母亲走后,一人一年是他提出的。

果然,王梅香听到哥哥交担子的时候脸不好看。王梅香的脸拉长了,闪烁的电视画面让王梅香的脸有些恐怖。王梅香口气冷冷地说,说好的一家一年……话只说了一半,弟弟刘全忠接过去。刘全忠说,哥哥你放心,明天让爹过来。王梅香白了刘全忠一眼。刘全忠什么也不说。刘全德说,要不我们改为一家半年,或者,你们替我照顾一个月,等刘强媳妇出了满月,我再接爹回去。刘全忠语气不耐烦,说,说哪里话,这么啰嗦。让爹过来就是。刘全德心里还有话说,想嘱咐一些关于爹的生活的事。看了弟弟的脸色,就不说。起身回家。

养爹的担子暂时卸了,另一副更重的担子压在肩上。孙子或孙女,俩,不是轻快活儿。只靠张翠翠一个人不行。姜红有产假,但只有半年。半年的孩子睡在襁褓里,用人反而少,真正受累反而是半年后。而半年后,或者不用这么长时间,爹这副担子又压下来。到时,日子陷在泥水里,迈一步都艰难。

天无绝人之路。从小被贫困和艰难浇灌的日子,长出一种叫顽强的东西,支撑着刘全德。再苦能苦过年轻时的岁月?刘全德想。

刘全德跟张翠翠第二天上午去的医院。

白色是压力,白大褂穿在身上的时候,刘全德没感到压力。现在,在医院,儿媳待产,白色氛围压得刘全德呼吸困难。而且,儿媳生孩子,公公的角色有点尴尬。根据传统,公公最该做的,现在社会差不多是必须做的,拿钱就够了。比如,生孩子花费五千,公公很大方地掏出一沓一万块钱,拍在桌上,对着即将去医院的儿子儿媳,道,拿着,去医院吧。别怕花钱,不够打电话——很干脆很豪爽,也很有面子,很有公爹的气势。剩下的孩子们去医院就行了。但现在,情形又变化,这么做不行。以前社会孩子多,生个小孩,弟弟妹妹好几个,到医院帮忙就行。现在呢,独生子,抬个担架都需要两个人。再有人抱着小孩,拿吊瓶,甚至奶瓶尿布。所以,刘全德出了钱,还要出力。

但儿媳进产房前不需要出力。刘全德在医院的白色中孤魂样转了两个小时,真转不下去了。刘全德要出去转转。

嘱咐妻子,儿媳进产房时打电话,后,刘全德出来,城市的喧嚣和拥挤铺天盖地地涌过来。来来往往的车辆,门头喇叭不停地喊叫,人行路上一个挨一个的小商贩。走一会儿,觉得也还是无聊。刘全德眼里,城市仿佛是压缩版的农村。毕竟,农村的街道也有车辆,也有超市,甚至也有人在路旁闲聊和打牌。只是密度小一些。但即使再无聊,也胜过医院单调的白。刘全德顺着医院前边的路,看着路旁的行人、车辆,还有一个接一个的门头房,一点一点消耗掉张翠翠电话来前的这些时间。

就有一个门头,一下引起了刘全德的注意。

两扇棕色偏绿的门框,从上到下通透的玻璃,玻璃上红胶纸粘的大字,却是,美甲美睫。刘全德当然知道美甲是什么意思。街上很多年轻的女孩手指染成紅色或黑色,有些还带了金星或银星。至于美睫,刘全德有些糊涂。人一共两只眼睛,四只眼皮,四行睫毛。睫毛的长短粗细都天生的,怎么能美呢?这样一想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也曾见过的,有些女孩子的睫毛似乎很长,也似乎不是黑色,或不是纯黑色。这样一想,就知道这睫毛也能美的。在刘全德看来,这样的事,应该都是自己做,或者请自己周围的人帮忙。倘若有专门的门头做,而且开在这闹市,有多少人去做呢?而且,这样的闹市,门头的租金应该很贵。刨除租金,一定还要有利润,否则生意不能做下去。这样看来,这门头,一年至少要盈利十万以上。刘全德想破脑袋都想不出,通过美睫美甲能挣到十万。

但还是有人从门头进出。大多是年轻人。刘全德似乎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些女同学也染指甲,用玫瑰花或月季花。只是,那时是作为资产阶级臭美来批判的。况且,生活的艰辛,农活的繁重,榨干了大多数人的爱美之心。

时代变了是真的,但倘若说这样的时代会通过一个美甲美睫就能淘出一个人甚至一家人的生活,刘全德又不信。刘全德跟张翠翠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可是累死累活。

转过角落,零零星星的商贩。一两个农村人,面前一个竹篮。竹篮里一些绿油油的青菜。等走近低头一看,刘全德哑然失笑。却原来是些马齿苋、青青菜、苦菜之类。这样的野草,田边地头,多如牛毛,也能拿来换钱?正疑惑间,就见一个时髦女子,推黄色电动车,到菜摊前驻足,问,马齿苋多少钱一斤?那卖菜老妇说,三块。刘全德心里又一震,马齿苋能卖三块?就不说什么,只走近了。那推电动车女子,不说什么,直接蹲下身,往方便袋里捡。那卖菜老妇絮叨叨说,我们这野菜,没有农药,吃了好处多。刘全德心里发笑,这样的东西,田野里锄都锄不尽。等那女子称好野菜,农妇竟拿出二维码,等那女子拿手机扫。

再走一段,一个公园。一撮一撮下棋打扑克的。这景象不稀奇,农村也有。但细看,刘全德又觉得不对。农村下棋打扑克都是老人,城里的都年轻,四五十岁,很少见老年人。刘全德又不解,这么年轻,能没事干?

正这样想,电话响了。拿起一看,是张翠翠。按下接听键,就听张翠翠说,姜红进产房了,你回来吧。

技术的进步使医院对人力的需求变得不像以前那么夸张。两人抬的担架,早已被能推的四轮小车替代。而弟弟刘全忠和弟媳王梅香的加入,使人力的需求得到更大的满足。儿媳从产房出来,刘强推着车,弟弟拿着吊瓶,张翠翠和王梅香一人手里一个婴儿——这样的场景温馨而热闹。刘全德跟着担架车,一会儿走在前,推开病房门,一会儿又落在后,接过弟弟手里的吊瓶。

刘全德挂念老爹了,好几次差点就问老二。但最后,还是憋住。王梅香在,说话要注意。

产科病房跟其他病房最大的区别是,病房里的人没有愁眉苦脸,个个喜笑颜开。张翠翠抱着老大,脸差不多要贴在婴儿的脸上。王梅香一边看了怀中的婴儿,一边对刘全德说,哥,孩子的嘴像你呢。一边低下头去,对了婴儿道,叫爷爷,叫爷爷。

爷爷是做定了,也肯定要叫,但早了些。至少要学会说话后才行。但爷爷两个字还是一下钻到刘全德心里去。刘全德忽然觉得身上背负的时间越来越重,而且还在一点一点往上加。自己瘦弱的身子,还能撑多久?

出院后回到楼上,时间变了,不再一天一天过。时间被孩子的哭声和姜红的声音切了,变成一小段一小段。一小段一小段时间,倘若能凑起来,也好。只是时间这东西,切开了,哪里还能凑起来?比如,夜里,刘全德刚睡下,有一个梦如游鱼般摇头摆尾地来了。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哭声把游鱼样的梦吓跑。刘全德带着一头雾水,懵里懵懂地起身,看身边的孩子。刘全德看不出什么,张翠翠看出来了。张翠翠解开孩子的襁褓,手往屁股下一伸,没尿,也没拉。张翠翠知道,孩子饿了。就起身,拉开灯,拿奶瓶给孩子兑奶。

孩子安稳了,刘全德睡意没了。刘全德瞪着眼,看了好一阵子黑乎乎的天花板,又翻身,看一阵子晕乎乎的窗。城市的夜沉到深处也一样是梦。但还是有别于农村的声音。比如,在某个时刻,一阵急救车的声音就从黑夜里狗一样窜出来,很尖利地划过夜空;或者,某户人家的狗叫,一声一声浮在黑夜里。

不知不觉,刘全德的梦又来了,还是刚刚开了个头,老二哭了。老二的哭声尖利刺激,把刘全德的梦又赶跑了。刘全德学着张翠翠的样子往婴儿的屁股下伸手,就被张翠翠一下打掉。张翠翠道,拿开。一边抱了老二,起身,在屋里踱步。

刘强和姜红在另一间屋子。那里有温馨的梦氤氲开来。但有时,梦醒了,会有姜红一声喊,妈,把孩子抱来喂奶。这样的喊声也会吓跑刘全德的梦。

刘全德主张孙子让姜红带,孩子跟着母亲天经地义。但张翠翠不。张翠翠心疼刘强。张翠翠说,刘强上班多累,画图纸,下工地,风吹日晒,晚上再睡不好怎么行?刘全德说,不会让刘强自己睡?张翠翠说,你说了算?刘全德知道,姜红是不许刘强自己睡的。为什么不让,刘全德又不清楚。

日子变成一碗滚烫且辛辣的粥,刘全德和张翠翠转着碗沿,慢慢往肚里喝。

刘全德是真看不惯姜红的浪费。

常常,白天孩子在姜红的房间。一天时间,地上的卫生纸、纸巾堆成小山。吃剩的饭菜,不管是炖排骨还是清蒸鸡块,抑或是酱牛肉,只要过一晚,即使在冰箱冷藏了,姜红也坚决扔掉。刘全德觉得,扔掉这样的东西是暴殄天物。张翠翠更不舍得。于是,两人的饭菜,差不多都是刘强和姜红吃剩的东西。

这样一些不怎么值钱的东西也还在其次,好几百块钱的奶粉也说扔就扔。平时,奶粉都是买最新鲜的。敞开,每次喂后,都必须放在冰箱保存。一次,张翠翠在喂奶后,又忙着给孩子换洗尿布,就忘了。第二天早晨,姜红看到奶粉没放冰箱,拎起来,一下扔到垃圾桶。

刘全德看不惯,就跟姜红说,家里开着空调,温度不高,在外面放一夜没什么。姜红说,没什么?你能保证这样的奶粉孩子喝掉不会拉稀?刘全德还要说什么,张翠翠说,你爹就改不了那节俭的毛病。

刘全德明白张翠翠的用意,就不说什么。姜红继续说,凡是吃的东西,只要有一点点变质,或者只是有变质的威胁,都不能拿来给孩子吃。

姜红在刘全德和张翠翠面前又立了一道规矩。姜红在他们面前立了好多规矩。比如,给孩子喂奶前必须用肥皂洗手,而且至少洗三遍;换下的尿布必须立即洗,不能让霉菌滋生;孩子睡觉期间,尽量不要说话,坚决不能高声说话等。这些规矩像一条条绳索,捆住刘全德跟张翠翠的手脚,捆住他们的嘴,捆住他们的一举一动。

刘全德一百个不愿意。但孩子是解开这些绳索的手。只要看到孩子的笑脸,看到孩子粉白细腻的肌肤,刘全德跟张翠翠心里的怨气没有了。为孩子好,他们心甘情愿。

姜红上班后,就自由了。刘全德和张翠翠在闲聊时说。姜红上班成了悬在刘全德张翠翠心中的希望。

姜红真上班了。在刘全德跟张翠翠还没有思想准备的时候,一个电话,姜红去了学校。学校要迎接一个检查,姜红的产假提前结束。即使没有這个电话,姜红的产假至多还有不到一个月。

自由来了,但辛苦生出的触角,进一步缠住刘全德张翠翠。

姜红在家,孩子哭,抱给她。虽然奶水不多,充饥主要靠奶粉。但奶水再少也是乳房。实际来说,乳房是孩子的心理安慰。孩子哭得昏天黑地,递到姜红手里。姜红掀开上衣,把奶头递给孩子。孩子不哭了,一下一下吮得温暖而有力。

现在,姜红不在家,乳房没了,只能用人造的,就是奶瓶。奶瓶里也有奶,也有温度适合的乳汁,但孩子的感觉不一样。孩子饿的时候,奶瓶递上去,不哭了。不饿的时候,递上去照样哭。弄得张翠翠一边抱,一边哆嗦,一边满屋子跑。

上班的第二天,下午五点半,姜红回来。阳光还趾高气扬,城市的声音已经蓬勃。刘全德刚到菜市场买菜回来,两个孩子睡得正浓。张翠翠守着一大盆尿布吭哧吭哧洗得卖力。

扔下手里的包,姜红到刘全德跟张翠翠的房间看孩子。老大刘容威的嘴角有点白色奶末。姜红问张翠翠,怎么回事?张翠翠道,漾奶了。姜红的脸耷拉下来,对张翠翠道,怎么会漾奶?是不是给他吃得太多?张翠翠道,应该不是,这孩子能吃,拿下奶瓶就哭。姜红道,那也不行。一定要定量,定量定时。

说完,随手扯过背包,掀开背包盖,拿出一本又厚又大的日记本和一支黑色中性笔,扔到刘全德面前。

刘全德不明白儿媳要做什么,但很快姜红的话到了。姜红说,从今天开始,每天要把孩子的情况记录在这个本子上。比如,今天孩子吃了什么,什么时间吃的,吃了多少。又比如,今天孩子大便没有,几点。还有,今天孩子的脸色怎样?什么时间脸色怎样?这些都要详细记录。能记多细记多细。

刘全德站在桌前,听着姜红交待的任务,头都大了。刘全德从医几十年,听过的奇葩故事不少,但儿媳要求公公记孩子的成长日记还是第一次。虽然自己几十年手里都有一支笔,但那只是给病人写病历。用到的汉字也不多。除了常用的那些汉字或医药名词,上学时学过的很多字都从记忆中偷偷跑掉了。有时很熟悉的字,提起笔来,要写了,竟怎么都记不起。

这些也在其次,让姜红带一本字典回家就行。另一个更重要的困难是眼睛花了。眼睛花了是大毛病。没有眼镜,看什么都一团一团的。况且,孩子身上的一些症状,不仔细看,也确实看不清。比如,大小便的颜色、形状、量的多少等。

刘全德不说话,脸有点难看。但张翠翠还是笑。张翠翠说,你放心,让你爸每天记记就行。张翠翠的话把姜红的脸松下来。姜红不说什么,走到自己卧室,换拖鞋和衣服。

刘全德站在桌子旁,看着窗外。树上的叶子已经被秋风凌辱得不成样子,一片片开始凋零。一两只蝉的叫声还有,但也有气无力。

平心而论,倘若姜红只是安排刘全德记录孩子的生活状况或身体状况,刘全德能接受。毕竟,几十年的从医生涯让他知道记录的重要性。每个医院都有病人的住院记录,比如血压、大小便等。但要记录孩子什么时候哭,什么时候笑等这些琐碎的生活细节就为难了。按照姜红的意思,刘全德跟张翠翠要每时每刻盯在孩子身旁,不能离开半步。因为你不知道孩子在哪一刻会哭那一刻会笑,哪一刻会拉哪一刻尿。如果这样,另一个问题来了,谁洗尿布?谁去买菜做饭?谁交水电费?谁去楼下倒垃圾?

刘全德心里气,气咻咻的。一张脸拉长了,拉成二指宽。但张翠翠不,等姜红上班,张翠翠道,你傻呀。她这样说能咋样,未必我们就真这么做。她也未必就真查。刘全德心里清楚,以姜红这样的性格,不光查,还会严查。一定会认真看本子上记了什么。张翠翠又说,你还不会应付呀。你在村卫生室那些年,上面那么多报表,那么多检查,哪一项不是应付下来的。现在轮到儿媳当领导,就应付不了了?

刘全德真应付不了了。但看到张翠翠一张疲惫不堪的脸,看着因为熬夜眼里的血丝,看着一脸的委曲求全,刘全德还是决定做一做,按照儿媳的要求。

但时间差不多已经抽空了刘全德记忆里的文字。一个很常见很简单的字,都可能成为刘全德眼前的一座山。

但年轻时的刻苦和努力,加上几十年写病历的功底,还是让刘全德越来越顺利地完成了姜红交待的任务。只是,这个任务后面牵扯的更多的东西又一一摆在面前。

姜红像个恪尽职守的教师检查学生作业。每天,姜红下班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刘全德的笔记。姜红什么话都不说,走到桌子前,拿起黑色笔记本,翻到今天内容,一边看,一边说,今天刘易威就笑了一次?是不是记错了?或者,刘容威今天的小便只有20毫升?这正常吗?是不是你们没给他喝水?

姜红的咄咄逼人常常让张翠翠进退失据。张翠翠拿出一双微眯的眼睛和一堆的皱纹,对姜红解释,我们就看到刘易威笑了一次。或许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笑了,没注意。刘容威今天的水可没少喝。上午我们喂了四次,下午喂了五次,每次都喝得他把奶瓶推开,怎么放奶嘴都不张嘴。

刘全德站在旁边,或坐在沙发上冷着脸,一言不发。

姜红的话已经凝结成一支利箭,这支箭的靶子很清楚,你们要么没好好看护孩子,要么没认真记。姜红要用自己的苛刻,给刘全德和张翠翠划定一个清晰明亮的规范。

刘全德心里的气一点点化成火。火让刘全德面皮一点点滋出黑来。但多年的从医生涯,多年面对各种病人养成的习惯,还是形成了很好的防火墙。这些火既没有从嘴里喷出,也没有在行为上表现出来。但在心里,火已经给刘全德炼就了一个信念或一个决心,从明天开始,这日记坚决不记,看你姜红能怎样对我们!

但张翠翠不。张翠翠絮叨叨说出一番道理来。张翠翠说,倘若我们跟姜红这样犟,谁为难呢?还不是我们刘强。姜红对我们不说什么,对刘强呢?刘强是我们从小养大的,什么脾气我们还不知道?这孩子有委屈情愿自己吞在肚里,是怎么都不肯跟我们说的。倘若这样,真憋出病,还不是我们遭殃?况且,姜红这么做,无非为了孩子。你做医生这么多年,就不知道记录病历的重要性?刘全德说,这怎么能跟写病历比。写病历只记录病人身体特征,记录那些笑、哭的有啥用?张翠翠说,有用没用我们哪里知道。儿媳是教师,懂的肯定比我们多。她要我们记,我们就记吧。反正你已经寫了,写十个字,跟写一百个字能有多少区别。

刘全德心里的坚硬被张翠翠的话一点一点软化。刘全德叹口气,又摊开笔记本,记录两个孙子的一举一动生活起居。

但生活铺就的路绝不会因为忍让就变得平坦。

只要不是周末,姜红每次回家都背着一身的疲惫。通常的样子,放下包,到洗手间洗手。姜红的手洗得仔细,每次必须用肥皂洗三次。刘全德觉得医院里做手术的医生都未必能洗得这么仔细。然后,先把自己放在床上歇一阵子。这一阵子不会太长,至多十几分钟。然后起身,看刘全德的记录,然后去刘全德夫妇房间看孩子状况。晚上的时间,姜红是钻进手机里的。当然,姜红钻进手机里不是聊天,不是看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姜红看作业。刘全德不能明白姜红怎么就把一个班几十个孩子的作业装进那个小小的手机,也不明白她的学生怎么通过手机就看到了姜红的批改。刘全德知道的是,经常有孩子或孩子家长给她打电话,商讨或请教学习上的问题。

但姜红对于刘容威刘易威兄弟的事,却从没有丝毫马虎。

这一天,姜红就发现一个问题,张翠翠哄孩子的语言不对。张翠翠一边拍着手里的刘容威,一边说宝宝乖,宝宝不哭。语言里的内容没有问题,但语言本身有问题。不是普通话,是当地土话。

这是个相当大的问题。尽管孩子还不会说话,但不会说话不能说孩子没有记忆。记忆是一片还没开垦的处女地,你种下小麦长小麦,种下玉米长玉米。整天这样对孩子说话,孩子一开口,准是本地土话。这对于孩子的成长很不利。

姜红说,你不能这样对孩子说话。姜红的口气棍子样硬邦邦捅到张翠翠面前,捅出一脸的迷茫。张翠翠说,那怎么对孩子说?张翠翠的口气又软又松,脸上永远带着虔诚和虚心。姜红说,要对孩子说普通话。又说,就是跟电视里的人说话一样,跟以前广播里的人说话一样。

这是件相当困难的事。几十年前,张翠翠上学的时候,跟老师读课文,用过普通话。但几十年前的那点对于普通话的记忆早就被时间吃得一干二净。电视看得不少,也知道电视里的人物怎么说,但看着人家说容易,真要自己说,就不是那回事了。

最令刘全德无法接受的是,张翠翠竟然没心没肺地接了姜红的话,问,说什么呢?姜红说,什么都可以说。实在没说的也可以给孩子念唐诗,念宋词,念《黄帝内经》,念二十四史,念你们能见到的想到的古代优秀的传统文化。没有书不是问题,我明天就去学校的图书室借。你们不但要在孩子醒的时候念,还要在孩子睡着的时候念。我从网上看了,孩子睡着的时候也能接受知识。人家的孩子是不输在起跑线上,我们的孩子要在起跑线前就要赢。

刘全德坐在沙发上,看着姜红的嘴唇上下翻飞,看着姜红脸上急吼吼的表情,忽然想到了一些东西。刘全德觉得姜红其实挺可怜,而自己跟张翠翠是不是更可怜?

在前几次姜红安排任务的时候,刘全德会焦躁生气,但这一次,刘全德心如止水。刘全德不说话,张翠翠也不说,姜红的话就流水一样往外淌。直到淌尽了,或者说淌到一个节点,刘全德站起身,对张翠翠说,翠翠,我们走吧。张翠翠一开始没弄懂刘全德的意思,瞪着迷惑的眼神看刘全德。刘全德说,我们回家。这次听懂了。张翠翠有一点犹豫,但刘全德的身影告诉她,这一次刘全德是动了真格的。

刘全德收拾自己的衣物。衣物很少,一个灰白残破褂子,一条黑裤,一条蓝裤。又顺手从床下拖出一个白尼龙袋。把衣物放进去,又把一双白旅游鞋放进去,再收拾一下自己的刮胡刀、毛巾和几双袜子。

张翠翠的东西多一些,但也无非自己的衣物,比刘全德多了两个发卡,几双袜子——也放到刘全德的白尼龙袋中。尼龙袋鼓鼓囊囊,装了满满的不满。

姜红有点失落,沉默了一小会儿,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口气愈发凌厉。姜红说,人家有的孩子家长是高官,孩子一生下来就贵不可言。有的家长是富豪,有钱,有房子,有财产。我们的孩子有啥?如果不从小就努力帮他们超越别人,将来孩子怎么生活?刘全德依旧一言不发,只管收拾衣物。看着刘全德跟张翠翠,姜红手都痒了。倘若不是刘强的父母,而是保姆的话,只怕姜红会扇两巴掌。姜红想,为了孩子,你们连这么点付出都做不到,怎配做孩子的爷爷奶奶?

姜红没有挽留,只是站在床前看刘容威刘易威。两个孩子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刘容威甚至笑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拆迁的事似乎停了。搅动人心的消息如一粒石子落到水里,再生不出一点水花。有些人说上面出了政策,不让这么拆了,拆迁出了好多问题。也有人说,拆迁的事没停,只是暂时缓一缓。前面拆迁的村子都闲着,长着野草野花或藏着狐狸、狼或野狗野猫,长不出一点效益,白白浪费了土地。也有人说,拆迁工作组很快就来,正在讨论新的安置政策。因为以前的安置政策让很多村民赚了房子,房子又升值,村民就富了,不劳而获。以后安置,不再有以前的优惠。

刘全德和张翠翠踏上小赵庄土地的时候,这些消息还没有卷过来。卷过来的是气味。鸡粪的酸臭、猪粪的恶臭,还有兔子粪的骚臭。这些气味混杂了田野青草、庄稼的青稞味和土地的腥气,裹着一股暖风,围着刘全德跟张翠翠。刘全德使劲吸了吸鼻子,他觉得自己从鱼缸,一下游入了大海。

路旁,街头,巷尾,大树下,门口旁,照例还是谣言、传言、谎言、诺言的集散地。很多谣言传言从街头巷尾的人嘴里生成,裹挟着一种气势,越走越远,越走越大,大到遮住人们的视线。

谣言或传言的主角几乎没有正面的。刘全德跟张翠翠沿着路旁走得小心翼翼。但他们的形象很容易像腐败的木头生出蘑菇那样生出谣言。刘全德扛着那个盛了他们衣物的白尼龙袋子走在前面,张翠翠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这个形象很符合逃荒或落难的形象,但这个社会基本没有荒可以逃,也没有难可以落,在小赵庄村人的眼里,从二十世纪改革开放以后,很少再见逃荒的人了。

路旁人多,都熟。刘全德几十年的行医生涯,铺就了他通往名人的路。而医术的精湛让他坐稳了名人的位子。小赵庄的一千多人都是熟人。这就出现一个问题,路旁的人见刘全德,几乎没有人不打招呼。光打招呼不要紧,很多人的话里带了钩子,一定要从刘全德夫妇的形象和行为里勾出一些事。这其实让刘全德挺担心。

路走得快一点,急匆匆的样子,把路上的时间缩到最短——不好,很多人一看急匆匆的样子肯定问,到哪里去这么急?或者挂上一脸的关心,问,啥事,急火火的?熟人熟脸的又不能不说。但说什么呢?那就走得慢一些,悠闲一点——也不好。肩上扛着袋子呢,一眼就看出出门刚回来。熟悉的人知道刘全德夫妇进城看孩子,现在背了尼龙袋子回家,多么奇怪的谣言和传言都可能长出来。

刘全德有些为难,张翠翠说,有什么为难的,就说从儿子那里回来,照顾一下田里的庄稼。至于肩上的袋子,就说扛回一些换洗的衣服。

这个理由挺棒,刘全德看一眼张翠翠,说,女人的嘴果真就比男人的好使。张翠翠带一点娇嗔道,少贫嘴。

一路上的招呼不少,招呼来的时候,刘全德轻轻就挡回去。村子又小,只要转过一个墙角,就到家了。

却听一个声音道,当然是二儿子孝顺了。声音很大,有点刺耳。刘全德的耳朵很容易就分辨出是刘振国。

刘全德停住脚步。墙角挡住了刘全德和张翠翠的脚步,却挡不住刘振国的声音。听父亲说老二刘全忠孝顺时,竟有一点安慰。他想,一定是弟弟比自己做得更好,赚得父亲表扬。

张翠翠没听到公爹的话,看刘全德站住,也站住。一个很清晰的声音传来,是邻居刘大。刘大问,二儿子怎么孝顺了?我们可听说你大儿子待你好呢。张翠翠的耳朵张到最大,搜集刘振国的声音。她是真不明白老二两口子怎么能哄得老爹说他们好。而且,就王梅香那脾气,能比她伺候老爹更周到?

只要刘振国再一开口,很多事就有答案。但不知刘振国装聋作哑,还是看见别的东西,竟一言不发了。

总站在墙角不行,谁看了都疑心。而且,倘若真是父亲说出自己一番不好,见了跟父亲一起玩的乡里乡亲会尴尬。刘全德只站了很小一会儿,就迈开步,转过那个墙角。

关于孝顺的那个话题被刘全德夫妇的形象彻底斩断,疑问形成的烟雾却愈加升腾。

张翠翠的脚刚踏进家门刘强的电话追着来了。刘强说,你们就这么走了?你们走了孩子怎么办?老大的褥子尿湿了,哇哇哭,把刚睡着的老二也弄醒了。两个孩子哭得昏天黑地。张翠翠说,姜红呢?她不在家看孩子?刘强说,姜红有事去了学校。姜红见你们走,就打电话叫我来。姜红说孩子不是光她自己的,受累也不能光她自己受。

听刘强这样说,张翠翠的心先软了。目光里露出犹豫不决。刘全德抢过电话,对刘强说,你跟姜红说,让她爸她妈来看!她爸妈会写日记,会睡梦里教孩子说普通话。她爸妈没空,就让姜红雇个会写日记会教孩子普通话的保姆。我跟你妈达不到姜红的要求。说完,不等刘强说话,一下挂了。

张翠翠埋怨刘全德,你说话不讲理。人家爸妈那么远,都有工作,又没退休,哪能来看孩子?再说,我们是孩子的爷爷奶奶,看孩子天经地义。人家看外甥,可看可不看。你让孩子雇保姆,两口子那几个死工资,雇了保姆还吃不吃,喝不喝?

刘全德说,那你回去,我不去了!你回去好好教孩子普通话,给孩子记日记。这话噎人,张翠翠只回了半句,倘若我能做……

院子里长满了荒芜的时间。他们在家时,哪里会生出这么多马塘草、牛筋草和厚厚的青苔,哪里会有蟋蟀或蝗虫的在草丛里跳?半年多时间,刘全德回家,感觉走进了聊斋里面,竟生出‘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慨。又想,只忙着帮孩子经营他们的家,经营他们的日子,竟把自己的家、自己的日子给荒芜了。

刘全德拿一把镰刀,张翠翠拿抹布准备重新收拾自己的生活,黄玉芳来了。个头不高嗓门不低的黄玉芳一进门,就对着长满杂草的院子说,这么长时间没见,今天开了门,一定是你们回来了。

话冲着张翠翠来。却是刘全德先听见。刘全德欠一欠身子,对张翠翠道,黄玉芳来了。

黄玉芳是张翠翠邻居,更重要的,娘家是一個村,而且是从小相好的玩伴。这样的关系很铁。张翠翠在家时,刘全德去村卫生室上班,黄玉芳差不多天天泡在张翠翠家。干活的时候一起走,回的时候一块回。

黄玉芳进屋,张翠翠的话就来了。女人的话题本来就如破毛衣的线头,又多又杂,长时间不见,话更是六月里的野草碰上了雨天,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

刘全德没有多少话。也不愿听黄玉芳跟张翠翠唠叨,就起身,拿起镰刀,准备清理院子的杂草。刚起身,就听黄玉芳说,你们走了以后,你公爹在刘全忠家,可受老鼻子罪了。

一句话绊住了刘全德的脚。刘全德放下镰刀,又坐回椅子上。

张翠翠就道,不可能吧。我们回来的时候可是听到公公亲口说老二孝顺呢。黄玉芳说,他能这样说?他这人没有脑子还是没良心?接着,黄玉芳就絮絮叨叨说一些刘振国在老二家的轶事,刘全德心中也有了一幅流动的画面,父亲在老二家的事一幕幕上演。

刘振国刚到老二家时,不可避免地带了习惯。比如,吃饭的时候,往桌旁一坐,除了吃饭用自己的嘴,其他的事都是刘全德来做。拿馒头、筷子,盛饭。其实这也还在其次,更重要的,刘全德对桌上的饭菜要求高。并不是要求菜炒得多好吃,但肉一定要有。

刘振国在刘全忠家第一顿饭,王梅香做的西红柿炒蛋。那冒着香气的菜端到刘振国面前的时候,刘振国的眉头皱起来。如果在刘全德家,刘振国会拿起盘子,一下摔在地上,摔得粉碎。但在刘全忠家里,刘振国没这么做。他知道老二的脾气。他只是坐在那里皱了眉头,不拿筷子动盘子里的菜,也不吃馒头。

刘全忠不管这些,王梅香也不管。刘全忠跟王梅香到田里干活已经用干了身上的力气,也用干了早晨吃的饭。饥饿在两人的身体里长着大口,很快就把桌子上的菜和馒头风卷残云。刘全忠吃饭的间隙看了一眼刘振国。刘振国皱着眉头,眯着眼睛,一言不发。刘全忠什么也不说,只管自己吃。

吃饱后的刘全忠看一眼刘振国,说,不饿?刘振国说,我不吃西红柿炒蛋。刘全忠说,不吃?那好,下顿再吃。

王梅香也不客气,连盘子带碗一块收拾掉。剩菜剩饭扣到狗食盆子里。

刘振国挽了挽袖子,腾地一下站起来。本以为要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但看到刘全忠粗壮的胳膊和冷冷的脸,又慢慢坐下。

晚上吃饭,刘振国刚坐下,王梅香又端一盘西红柿炒蛋,稳稳地放在刘振国面前。这次刘振国不干了。刘振国经过一下午的考虑肯定想到了某些事或者某些道理。刘振国站起来,端起眼前的盘子,用力地摔在地上。整个地面都成了红黄的颜色。王梅香随着砰的一声响跳起老高。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成一团胶。刘振国瞪着猩红的眼睛,看上去很像一头发疯的牛。而刘全忠则坐在沙发上,冷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只有王梅香的嘴里嘟嘟哝哝,不吃是不饿。明天早晨还是西红柿鸡蛋,爱吃不吃。

但刘振国说话了。刘振国向前迈几步,走到刘全忠跟前,指着刘全忠的鼻子,你说,你为什么不换别的菜?你要饿死老子不成?

其实,关于刘振国不吃西红柿炒蛋的事,刘全忠知道,王梅香也知道。刘振国在小时候不但吃,而且很爱吃。他小的时候,家里日子过得很肥腻。刘振国要什么,他爷爷给他买什么。刘振国的生活里落满了别的孩子羡慕嫉妒的目光。

那时刘振国爱吃西红柿炒蛋。他爷爷就总给他做。一顿,二顿,三顿……一开始,只要不是西红柿炒蛋刘振国就不吃。爷爷就只给做这个菜。整整三天,刘振国不吃了,不但不吃,见了就吐。而且,从此以后,刘振国再不吃西红柿炒蛋。家里也从不再做这个菜。

但王梅香就爱吃西红柿炒蛋。又恰恰是西红柿收获的季节,地里的西红柿结成一片红云,卖又卖不了,只能狠吃。

做中午饭的时候,王梅香忘记西红柿炒蛋犯了刘振国忌讳。晚上做饭时,王梅香切好西红柿准备下锅的时候才想起来。王梅香犹豫一阵要不要换个菜?但刘全忠说换什么换,就西红柿炒蛋,爱吃不吃。

刘全忠没想到父亲会在晚上发火。他觉得中午已经把父亲的气势压下去了。当父亲指着他鼻子的时候,他有一点惊讶,但并不恐惧。他握住了父亲的手腕。刘振国的手腕已经被岁月掏空了力气,剩下些皮肉。而刘全忠手里的力气正蓬蓬勃勃。刘全忠只用了三成力气,刘振国已经龇牙咧嘴。刘全忠本想继续用力,而眼光搭在刘振国脸上的时候,忽然看出了父亲的悲凉和无奈。这些悲凉和无奈一下击中刘全忠。刘全忠松了手。

刘振国的气势只是被刘全忠的力气阻一阻。一阻之下,似乎激起更大反弹。刘振国指着刘全忠道,你今天出息了,敢打老子?老子从小挣给你吃,挣给你喝,供养你上学娶妻,就是为了等你这样伺候老子?

王梅香很不明白刘全忠怎么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候熄了火。根据王梅香的经验,刘全忠属于那种愈挫愈勇的人,不是孬种。莫非公爹真有什么非凡的气势,压倒了儿子?

王梅香上来了。王梅香说,西红柿炒蛋你都不吃,还吃什么?我看你是被这好社会惯瞎了,被你的大儿子惯瞎了。你在大儿子家想怎么就怎么,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想发火发火,想摔东西摔东西。但你把眼睁大了,这是刘全忠的家,站在我身旁的不是刘全德。说完,王梅香一阵风出去。

刘全忠不知道王梅香出去干啥,刘振国也不知道。刘振国在跟老二的较量中至少已打成平手。即使王梅香横插一杠子,也不会出多么大的意外。刘振国只卡了腰,站在那里,看王梅香还有什么招式可用。

回来的王梅香手里多了一只鸡,是家里最健壮最无赖最横行霸道的红毛大公鸡。大公鸡在这个晚上差不多已进入梦乡,被王梅香捉住双脚,相当不忿。一边愤怒吼叫,一边扑棱翅膀,一边伸嘴啄人。但王梅香的手实在太高了,大公鸡只能把脖子和头往上挺,却始终没法够到王梅香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那一刻,刘振国跟刘全忠都是看客。他们不知道王梅香要干什么。鸡的叫声有些刺耳,还有伴随鸡进来的一股浓浓的鸡屎臭味和鸡身上的腥味。

王梅香拿起了桌子上的菜刀,菜刀闪着寒光。王梅香右手拿起刀的同时,那只不知死活的鸡恰好把脖子用力往上挺。王梅香的刀没有一点犹豫,一下寒光闪过,鸡头坠地。鸡血扑溅了刘振国一身,也溅到了刘全忠的裤子上。

掉了头的鸡并没有停止掙扎,两条翅膀扑棱棱飞。但飞的力道减了。只扑腾几下,整个身子就面条一样柔软了。

王梅香的右手里还握着那把滴着鲜血的刀,左手的鸡一下扔在刘振国面前,口气里带了坚硬的残忍,说,我杀你跟杀这个鸡一样!

刘振国看着这只软下去的鸡,巨大的恐惧席卷而来,刘振国一下蹲在地上,张开的嘴巴很久没有闭上。

刘振国很坚决地退出了刘全忠一家的生活。他开始在自己独居的小院打理自己的日子,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刘振国甚至在小院里养了几只鸡和一只狗。

刘全忠当然不会舍弃自己的亲爹。刘全忠依旧是爹生命中一道坚实的保障。只是这种保障换了一种方式。人们经常见刘全忠出入刘振国的小院,有时送几个茄子,有时又拎了块肉,还有时拿了件带了塑料包装的衣服。而且,人们发现,自己生活的刘振国竟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有能力。他在自己的小院做了很多事,比如垒鸡窝,给小狗打针等。

黄玉芳讲完父亲跟弟弟的事,刘全德叹了一口氣。

不知从啥时起,刘全德总感觉丢了什么。摸摸腰里挂的钥匙,细细地数一数,家里大门的,屋门的,以及橱柜的,还有楼上的钥匙,都在。拍一拍裤袋,钱包也在,拿出钱包,敞开,包里各种银行卡以及为数不多的几张百元大钞和零钱也在,一张不少。再摸另一个口袋,车钥匙也在。该有的东西一样不缺。但丢东西的感觉不但有,而且越来越强烈。刘全德想不出原因。作为多年的医生,他想,莫非自己心理出了问题?

刘全德跟张翠翠回农村老家,只待了两天。两天的时间,刘全德拔了院里的草,张翠翠抹了桌上的灰。很多活儿都没来得及干。刘全德跟张翠翠到地里看过。地里的豆苗早已纡尊降贵,长得非常谦虚。倒是那些杂草,一点都不客气。狗尾草长到人的腰。马齿苋铺开来,那么像一张绿地毯。牛筋草、马堂草都在夏天雨季到来之际,疯狂繁殖自己的后代。整块地看上去,荒芜得很不像样子。

只要有时间,刘全德跟张翠翠一定能清除掉地里的杂草。但时间掌握在孙子手里,孙子张着大嘴要吃要喝,张着手臂要穿要玩。孙子比地里的庄稼值钱,刘全德跟张翠翠不得不放下地里的活儿,到城里看孙子。

儿子刘强在刘全德跟张翠翠回家后第二天回的老家。刘强开着刘全德跟张翠翠省吃俭用买来的捷达车,带着露出怒气和埋怨的脸色回来。

你们不声不响地回家,留下两个孩子,我和姜红都上班,叫我们怎么办?这些话刺耳,刘全德还没开口,张翠翠一脸关心,道,孩子咋样了?荣威易威都好吧?刘强说,好什么好?姜红请了一天假,我请了一天。我们两人这个月的全勤奖都泡汤了。姜红看孩子的那一天我不知道。我看孩子的这一天,荣威尿了一床,易威的粪便把被单都弄脏了。

刘全德跟张翠翠在心里早就筑好了一堵墙。这堵墙既结实又坚硬。刘全德跟张翠翠说,姜红找这么多理由,无非是嫌我们看孩子不上心。弄那么多无理要求,无非是逼着我们自己走。我们既然回来了,儿子儿媳没有非常好的态度,我们不回去。

但刘强只这几句话,张翠翠心里的墙先毁了。张翠翠说,那就别说了,我们跟你回去。刘全德心里还有气,就说,你跟姜红说,让她给孩子找保姆吧。我跟你妈看不了。刘全德刚拿出这个纸做的盾牌,还没抵挡一下,张翠翠先说话了。张翠翠说,找保姆你付钱?他们两口子就那点工资你没数?保姆能有我们这么上心照顾孩子?保姆伤了孩子我们不心疼?

本来应该在同一阵营的张翠翠先缴械投降。不但缴械,而且跑到儿子阵营里对付自己。但刘全德还清醒,知道这样回去用不了多久,怕还要回来。就跟刘强说,你跟姜红说,姜红不来,我们不回去。刘强说,姜红跟我说了,是她不对,她不该对父母要求这么严。

这话一出,张翠翠更忍不住了。张翠翠说,别磨叽了,快走。一边收拾了几件衣物,一边扯了刘全德手臂。

刘全德才知道,亲情原来是无坚不摧的东西。不要说自己心里只筑了一堵墙,即使一百堵、一千堵,在亲情面前也不堪一击。

日子重新踏入由辛苦筑成的路。

刘全德跟张翠翠差不多每天都踩着城市的梦起床。张翠翠在家收拾屋子,准备一家人的饭菜。刘全德去早市,买回一家人一天新鲜的日子。

这个早晨刘全德起得有点早。星星摆摊还没收拾干净,路灯还有明亮的光。城市的喧嚣也没醒来。垃圾车的叫声显得那么单薄,脆弱。

刘全德的脚步踏着城市的宁静往菜市场走。刘全德知道那些商贩已经搅进城市的梦中,从城市那些早起的人手中,在讨价还价中讨取自己的生活。

菜市场越近,人的脚步声越稠。两个年轻的女人,一高一矮,就从一个拐角出来,在刘全德前面走。

矮个女人嗓门粗,也高。一边走一边说,我们那孩子,被爷爷奶奶惯坏了,自私任性。前天跟我去超市,非要个变形金刚。我们家里的变形金刚有一箱子了,孩子要,他爷爷就买,都买习惯了。这次跟我去超市,非要一个。我怎么说就是不听。被我狠狠揍了两下,竟耍赖皮,躺在地上不起来。高个女人嗓门细,就说,可要好好管,孩子任性不是好事。矮个女人道,不是不想管,实在是没时间,又要上班,又要生活。这不,我认识到这个问题后,先让孩子的爷爷奶奶回家一阵子,我先带一带。

高个女人道,我们那儿子,也被爷爷奶奶惯出很多坏毛病。脾气暴躁,懒,散,脏,还任性。但在学校,摊上一个好老师。矮个女人道,好老师?叫啥?怎么管的?高个女人道,一个叫姜红的。只姜红两个字,一下牵住刘全德耳朵,打住了刘全德赶超她们的脚步。刘全德跟在两个女人身后,不紧不慢地走。

就听那高个子女人道,那个叫姜红的,可厉害了。我们孩子有咬铅笔的毛病,人家姜老师坐在教室里,盯着,不错眼地盯。直直盯了一周,终于改掉了孩子的坏毛病。

矮个子女人道,你们孩子在哪个学校?高个子女人道,就是前面这个美丽小学。这一说,刘全德知道,美丽小学,一般不会有两个叫姜红的。

高个子女人继续说,我们孩子那个班,很多孩子的坏毛病都让姜红治好了。这个老师的严是出名的。很多家长宁愿托关系花钱也愿意把孩子送到她班中。

刘全德超过两个女人,买好菜,忽然又觉得丢了什么。低下头,检点自己手里的方便袋,一袋芸豆,一袋黄瓜,还有一袋蟹味菇,都在。一样没落。再摸一摸钱包、手机、钥匙一样不缺,自己就傻笑,哪里还有其他东西可丢。

回家后,丢东西的感觉越发强烈。刘全德努力地把这个念头放下,但放下了,很快又来。

刘强跟姜红没起床。张翠翠站在他们房间门口,轻轻敲几下门,口气里掺了棉花,说,刘强,该起床了,到点了。屋里没有一点声音。张翠翠还要叫,刘全德看不过,就拉了脸,对张翠翠道,不用叫,随便他们。话音刚落,房间里响起闹铃声。响了两次,屋里有了动静。

闹钟叫醒的生活,时间压缩成一张纸。刘强草草洗把脸,要走。张翠翠喊,吃饭。刘强说,不吃了,到点了。一边找车钥匙。张翠翠一把拽住刘强胳膊,硬按住坐下,道,吃,必须吃。我都盛好了,不冷不热。刘强勉强坐下,拿起筷子应付几口。

姜红还要梳洗,却又不急,慢条斯理的样子。张翠翠也喊姜紅吃饭,姜红一边拿包,一边道,到单位吃吧。已经走到门口,又回来,在刘容威刘易威脸上亲一口,急匆匆走了。

时间一下子松弛下来,生活变成一个空洞,没有边际,没有密度,也没有形状。刘全德跟张翠翠以及孙子刘容威刘易威在这个空洞里,等待下一个紧张的节奏。

但张翠翠的生活里还有许多事。张翠翠忙。拖地,洗衣,热奶,为孩子起床做准备。刘全德生活里的空洞是孙子给的。孙子睡了,刘全德的时间是空的。孙子醒了,刘全德的时间一下充实饱满。

张翠翠已经吃饱,开始拖地。刘全德还喝一碗稀粥。稀粥热,刘全德喝得吸溜吸溜响。张翠翠的拖把也响,很快走到刘全德跟前,刘全德一抬头,就见张翠翠弯腰的时候,嘴里喷出一口饭。一股馊味,蚊子样飞到刘全德鼻子里。几十年的职业生涯,已经让刘全德的神经变成炽热的铁块,任何关于健康的信息落在上面都会吱吱作响。刘全德问张翠翠,咋了?张翠翠一脸疑惑,道,哪里咋了?刘全德说,刚才喷出的饭是哪里的?张翠翠就笑一笑,能哪里的,肚子里的呗。张翠翠的话轻松,没有一点重量,但压在刘全德心里却沉甸甸的。

刘全德知道张翠翠的胃不好。多少年了,从年轻时起,张翠翠经常胃疼,刘全德靠硫酸庆大霉素颗粒和奥美拉唑以及云南白药等硬生生压住了张翠翠的胃病。几年前刘全德跟张翠翠到医院做过胃镜,胃窦炎的结论让刘全德的心放平了。但刘全德知道这样的病会发展,而且结果有时很难预料。

看孙子的半年时间,辛苦正把张翠翠的健康一点点掏空。刘全德知道张翠翠的身体不怎么结实,有时甚至虚弱。刘全德乡村医生的医术,给张翠翠的健康硬生生撑起一根柱子。正是有了这样一根柱子,张翠翠也没把自己的身体太当回事。

这样喷射食物有多久了?刘全德问。张翠翠答,没多久。刘全德说,明天让孩子们请个假,照看一下孙子,我跟你去附近的医院查查。张翠翠看一眼刘全德,道,查什么查?哪里有工夫,再说,又不疼不痒。

不疼不痒才可能是大病。话到了刘全德嘴边,又硬生生咽下。刘全德说,不行,明天必须查一查。张翠翠不耐烦,道,要查你去,反正我不去。

晚上吃饭,张翠翠在房间给孩子喂奶。刘全德跟刘强说,明天你在家看孩子,我跟你妈查一下身体。刘强抬头,问,咋了?刘全德就把白天的经过说一遍。

刘强吞吞吐吐。刘强说,公司近来实在太忙……这话只露了头,刘全德硬生生斩住。再忙也不行,明天必须跟你妈去医院。刘全德话里的激动和愤怒谁都听得出。姜红接过来。姜红说,明天我请假,你跟我妈去吧。

刘全德的心还跳得厉害,姜红的话舀来一瓢水,浇灭了刘全德心里的火气。

张翠翠还是去了。张翠翠知道刘全德脾气,更重要的,没有人拿自己的健康不当回事,只是检查的结果令刘全德很意外。慢性胃炎,没有其他毛病。

刘全德的心又放下。张翠翠更是热情百倍地投入到看孙子的事业中。

日子似乎又滑入以前的轨道,一天一天滚动前行。

但刘全德心里的疑问并没有彻底消除。刘全德觉得张翠翠的病没有这么简单。当刘全德把心里的疑问跟张翠翠说的时候,张翠翠说,你神经不行了吧?医院都说我没病,你硬往我身上安?

但饭后的呕吐越来越厉害。而且,张翠翠的身体瘦下去,体重下降很快,眼球都凸出来。刘全德说,不行,我们再到大医院查查。张翠翠说,这次不听你的了,说什么都不查了。我本来没病,为什么非要给我查出毛病呢?

倒是姜红的话起了作用。姜红说,我爹说得对,到大医院检查检查放心。有病早治,没病更好。姜红的话热辣辣的。刘全德跟张翠翠的心都暖起来。

这次检查的结果证实了刘全德的判断。胃癌晚期的结论,让刘全德的心沉到冰底。刘全德心里清楚,这样的结论是一枚导弹,摧毁的不光是张翠翠的精神。刘全德从胃镜室外的墙上,拿下那张写着结论的检查报告,看了一眼,脸上就挂了轻描淡写的笑,对张翠翠说,真是慢性胃炎,是我大惊小怪了。张翠翠有点怀疑,伸手,道,给我看看。刘全德捏着检查报告一部分,一边递到张翠翠脸前,道,你看。张翠翠低头,果真看到慢性胃炎四个字。但下面还有一张报告单,张翠翠说,底下这张是啥?刘全德说,底下是上一次的检查报告。

张翠翠悬着的心彻底放下,跟刘全德说,我说不查,你非要查。这不,结果出来,还不白白花了钱。刘全德很凄惨地笑一笑,道,花钱买来放心,值。

周末,刘强跟姜红都歇班,刘全德瞅张翠翠出去买东西的机会,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当然,说会议有点过,没那么郑重其事。但功能一样,就是跟刘强和姜红说一下情况,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刘全德把报告单摆在桌上。姜红还在房间逗孩子,刘强本来手里捏着手机。听刘全德招呼,就走到桌前,先拿起来看了。刘强看了足足两分钟。嘴里喃喃说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刘全德坐在沙发上,看一眼刘强,一言不发。刘强的眼里蓄满了泪。刘强说,这可咋办?妈病了,孩子谁看?

刘强眼里的泪水和说出的话,让刘全德知道,虽然三十岁了,虽然有了孩子,刘强其实并没有成熟,没有长成支撑家庭的那根柱子。

刘全德想听听姜红怎么说。姜红还没说,刘强说,这样的病,治跟不治都一样。这话让刘全德相当刺耳。前面的话,刘全德听来是悲哀,而这句话,刘全德听来是愤怒。

那就让你妈这样去死?!刘全德这话还没有出口,姜红说了。姜红说,刘强你咋说这话?妈为我们辛勤操劳一生,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

刘全德是料不到姜红这么说的。一转念,或者只是这么说,宽一下刘全德的心。但接下来,姜红做的事是刘全德根本没料到的。姜红从自己的红兜里,掏出一张卡,对刘全德道,爸,这是我的工资卡,里面有两万多,先拿去给妈看病。

刘全德没接姜红的卡,刘全德知道,两个孙子还有这个家,正张开一张大嘴,需要不断地用钱去喂。张翠翠重要,刘容威跟刘易威更重要。更重要的,刘全德跟张翠翠还有些积蓄,能应付一阵。

两个孩子这么办?刘强的眉头浓成一团乌云,透不出一点阳光。

这个问题很像上学时学过的某些数学题,是无解的。刘全德心里也没有办法。但刘全德知道,张翠翠是绝不能再跟以前一样受累了,再这样下去,张翠翠很快就挂在墙上去了。

姜红一边逗孩子,一边说,这有什么难的,让孩子去托儿所吧。无非我们拿些钱。刘全德说,或者雇个保姆。说完这话,刘全德有些后悔。刘全德已经没有能力说这样的话,要钱没钱,倘若儿媳说一句,你出钱?自己真就无地自容。

但姜红不这样说,姜红说,去托儿所比雇保姆省钱。而且,托儿所里孩子多,可以培养孩子跟人合作的能力。

刘全德什么也不说。

这样的病,治跟不治都一样。刘强的话还不断在耳边响。这样的道理刘全德比刘强更清楚。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这样的病,很多时候,治还不如不治。

刘全德没打算让张翠翠去医院受煎熬。只有用中药慢慢调理,或许还有一丝生的希望。

那个夜晚,刘全德很久没有入眠。刘全德觉得身上缠了密密麻麻的绳索,怎么都挣不脱。其实,这些绳子在刘全德出生的那一刻就拴好了。

街上的垃圾车响的时候,刘全德竟朦朦胧胧做了个梦,梦里看到自己地里的杂草越加旺盛,又看见无边无际的人,都低着头寻找什么。刘全德心里疑惑,怎么这么多人丢了东西呢?往近处一看,就看见自己的爷爷奶奶,也看见自己的母亲和父亲,再一看,怎么还有自己的儿子和姜红呢?

刘全德一直不明白这么多人找什么。但他的决心定了。他开始收拾东西,跟张翠翠一起回家。

一路上,刘全德都在想,等老伴哪天驾鹤西去了,自己就老老实实在诊所坐着,直到老死。他怕自己也像父亲那样变得古怪,处处让人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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