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权
“梨花在空中滑了一下,旅人看见了取城。”
那是十年前的江苏省第六届青创会上,我翻着新鲜出炉的《旅人书》,这充满诗性魔力的句子,让我忍不住再次看向对面——对面坐着的这本小说的作者。他与电视主持人王刚类似的圆脸上正带着腼腆的、憨厚的,或者略带狡黠的笑,狡黠或许是王刚在《宰相刘罗锅》里所饰的和坤带给我的先入为主的印象。当然后来我在这标志性的笑容里不断挖掘出新的内涵,包括自信的、辩驳的——尤其在谈到文学时——这时的笑容就像一个随时可能引出大段奇思妙想的破折号。
抛开形似富贾的外观,黄孝阳具备一个标准诗人的质素:比如情感丰富、神经敏感、长于想象,以及热爱美好事物。他的那些句子,诸如“你是我最好的光阴;你是微凉的晨曦;你是只属于我的珍禽异兽;你是南方天空黄昏时的雨水。时间在轻喊着你的名字。在你的头顶。云层是一张恍若隔世的唱片。我翻来覆去地听”之类,漂亮得让人妒忌。他在刻画美丽(包括且不限于女性)、描摹快感(肉体的或非肉体的)、发挥想象(尤其是羚羊挂角式凭空而来的想象)以及捕捉那些稍纵即逝的瞬间的印象方面,具有非凡的才能。
但《旅人书》也足以说明孝阳为什么没有尝试成为诗人,因为诗的文体难以容纳他漶漫的思想与叙述的激情。在塔罗牌式的结构中,时空与宇宙、资本与权力、理性与非理性、偶然与宿命、遗忘与重生、语言的囚笼、名与物、爱情与性征、真理与常识、公德与私德、疯癫与混乱,如此等等二十世纪下半叶以来人文科技领域代表性的思考,智能互联时代以“知乎”所代表的百科全書式的知识,以注释、隐喻、频繁的引号与叙述的跳跃与断裂等方式奇妙地纠缠在一起,在他的作品中火花一样不断绽放。相比之下,诗性只是他操演庞杂知识的副产品,是语言的凝练与速度所形成的幻象;他想象的才能与丰富的情感被智性与思辨的光晕所遮掩。他硕大的脑袋,似乎本身就是百科全书式的知识仓库;或者说,他脑袋的硕大正是长期试图桎梏随时喷薄而出的思想的结果。
这是我认识黄孝阳的开始。但世俗的认识与真正意义上的“认识”,其实是两回事。一个曾经的江西小城少年,在社会里跌打滚爬,做过销售、开过超市,最终成为一个知名的作家,似乎也并不稀罕。比如我周围的作家鲁敏、格格等,都是如此。但一般而言,社会的历练赐予作家的,是人生经历和经验的财富。黄孝阳走的却是另一条路,一条通往智慧与思想之塔之路——哪怕在《旅人书》下部号称“形而下”的尘世写作中,也不能遮掩这样的偏好。黄孝阳其实是一个非常擅长写故事的作家,我很少看到有另一个作家能像他一样,在一两千字的篇幅甚至寥寥数语中举重若轻地叙述一个复杂而精巧的故事,如同在《众生:迷宫》等小说中所做的那样。但他思考的兴趣显然超过了对故事的兴趣,并往往因此对后者弃若弊履。正因为他的知识结构不是来自于课堂而是长期的自我汲取,他关注的知识从不自我设限,“像马铃薯,在土里匍匐生长,向着四面八方而去”,自由疯长并蔓卷几乎所有学科,并像杂烩一样一起扔进自己的文字之中,汪洋恣肆处,认真而拘谨的读者几乎需要借助百度来追踪。
他的自我成长之路,于我至今还是一个谜。对这样形而下的问题,黄孝阳自己从来没有自我阐释的欲望,而是用他惯常的谜之微笑、打哈哈、与文风一样的不正经和旁逸斜出,轻捷带过。在朋友中,黄孝阳的阅读量之大、阅读之杂有口皆碑,如他自己大言不惭,“读过车载斗量的书”,他的编辑身份也提供给他若干便宜。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早在因写作而成为编辑之前,他就有一条成长的脐带联结着互联网。作为一个70后作家,他在某种意义上是智能互联网哺育出的第一代“新人类”。在他早年通向作家之路的成长片断里,有作为“王小波门下走狗”名噪网络,以及混迹于“天涯”等论坛与各路来历不明的人马唇枪舌剑或者争奇斗艳的辉煌。他没有成为一个日进斗金的网络写手实在是一个意外,可能正是源于网络提供的各类知识的蛊惑。他的迥然有别于传统的纯文学写作,其实带着第一代“网络新人类”写作的特征:上帝视角,“当代地球人”的定位,横跨政治、科技、经济、文化知识结构四维的写作。也因此无怪乎他的立场:比如“传统虽好,已然匮乏”;比如“新时代澎湃而来,作家被智识与技术点燃”;再比如,或者说,无论别人如何说他是先锋或者后现代,他始终坚持他自己是“现实主义”——对于一个互联网哺育的孩子来说,庞杂的知识、混沌的逻辑与宇宙时空的真理,确乎是黄孝阳眼中的现实。
也许正是因为是自我教育野蛮成长的天才,他无意接受正统文学诸如“文学是人学”的框定。当偶尔闲谈到文学的使命时,他带着标志性的微笑,畅谈宇宙之浩瀚、平等宇宙与多维宇宙的可能、人工智能与人的关系、莫比乌斯环的神秘……这种基于未来视野的恢宏、壮丽与严肃,使关于“永恒人性”的话题难以继续。事实上,已经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作家把关于未来的思考引进写作,比如王威廉这样的更年轻作家。但很少有人像黄孝阳这样将之理论化和体系化。这集中体现在他的文化随笔集《这人眼所望处》中。这本书收录了他代表性的“量子文学观”,以及以此为核心的关于文学、小说以及对这个世界的“奇谈怪论”。他跨学科的视野与庞杂的知识本来带着后现代碎片化的特征,让我时时联想到英国十九世纪的文学怪才托马斯·卡莱尔以及他的奇书《拼凑的裁缝》。量子领域的叠加、孪生、混沌、不确定等现象,加上多维宇宙与时空理论,提供了强大的收纳能力,如同裁缝,起码在隐喻层面上,提供了“拼凑”宏观社会庞杂的知识现象并将其“收纳”进文学万花筒的理论依据。
详细评介量子文学观不是这篇文章的任务,只能说,这一理论带着披尖执锐、超越时代的光晕,映出处于传统惯性的“落伍者”因眩晕而苍白的脸庞。老实说,停留在现代尺度上的我也在这一队列之中。尽管对他的理论未必完全认同,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美学的自洽。比如他偏好繁复而我更倾心于简洁,在经典物理学体系里,“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几乎是简洁的几何证明;但在量子力学的时空理论里,由于时空扭曲现象的存在,两点之间的确未必直线最短。再比如,“梨花在空中滑了一下”,在传统的文学审美中,是妙手偶得、迷离奇诡的诗意想象;但在量子理论的视野里,这句话却是关于空间扭曲的“现实”描绘。
但也不难想见黄孝阳所面临的“启蒙”之难。我曾目睹他面对一帮“科班出身”的中文系研究生,口沫横飞地演讲着波粒二象性、测不准原理、薛定谔的猫、量子的跃迁、孪生与叠加,以及熵、混沌与湍流,他快速的表达依旧跟不上大脑高速运转的速度,我能同时体会到学生们“传统匮乏”的目瞪口呆与内心的崩溃,以及演讲者的火烛摇曳于时代荒原的痛苦。
未来选择了黄孝阳,当然不是在于其泯然大众的皮囊,应该是看中了他硕大无朋的脑袋,但肯定同时还有其寒冬夜行人式的坚韧。现实中的黄孝阳,同时做着编辑出版与写作两份工作——二者的共性是对高强度阅读的要求,对于常人,任何一份工作都堪称繁杂,他却都做得很出色。他做了很多成功的图书策划,也拿了不少出版方面的奖项。但白天的行走只是他在这个世界的伪装,为了伪装得更好,他甚至还能不时地和我们喝酒、打牌、吹牛。而夜晚才是独属于他的“黑洞”——这一现实也许只是黄孝阳诸多“分裂”中的一种。在这些年来他无数个独居的夜里,我仿佛看到他一边疯狂地汲取着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巴耶塔、米诺拉德·帕维奇或者波普尔等当代智慧的滋养,一边春蚕吐丝般把关于世界与人类的秘密编织进小说,比如《乱世》《众生:迷宫》《众生设计师》《人间值得》等。从书名中的“世界”“人间”与“众生”,显示出无论是伪装成通俗文学(《乱世》),还是假装服膺于人性书写的传统(《人间值得》),其实从来没有放弃量子文学观笼罩下的上帝视角与“云端”写作的追求。他像堂吉诃德一样,用理论的长矛,配合着其诗性的天赋,向这个时代的“传统”与“现实”宣战,点发每一种平庸现实之上的文学折光。精致的结构与繁杂的叙事、频繁的离题议论与对语词的抚弄,对人作为孤独之子的叩问与搓揉,以及附灵于作品人物的口吐莲花,都使他的小说具有很高的辨识度并收获了许多忠实的读者。他当然不是不知道关于他的作品诸如人物符号化或主题先行甚至对量子文学观的批评——一些批评就来自于身边的朋友。但他依旧带着标志性的微笑决然前行,留给评论者一个孤独的背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所谓的“缺点”本身意味着量子时代与经典力学时代的分野——在他之前,博尔赫斯等大师已经向这个方向迈进,而如果考虑到未来——当人工智能发展到极致,人类也许真的可能像很多科幻作品展示的那样,脱离沉重而孱弱的肉身,只剩下知识和思想凭借无处不在的网络永生?无论如何,黄孝阳为当下乃至未来的文学指引了某些可能。
“梦,是猛禽的形状,以血肉为食。”朋友圈中,黄孝阳是有名的拼命三郎,每次见到他脸色苍白,朋友们都知道是因为又一次经历了燃烧生命的写作之夜。黄孝阳的努力,既源自对写作根深蒂固的激情,有对其量子文学观的确信。黄孝阳其实已经颇为知名,这些年他的写作不断引得关注、获得奖项和各类转载,但他对自己、甚至对整个“70后”群体都有更高的期许,有进入中年后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他当然不能坐等“未来”开给当下的证明;也希望更多人通过他特立独行的写作,听到未来的声音。但这意味着他必须用比别人的更加努力剖开传统和习惯设置的屏障,意味着他必须在他的理论与文学实践之间达成更好的契合度。在这条路上,他是有点寂寞的,但他不以为意,甚至以此为食。在疫情自闭期间,当很多人百无聊赖地刷新闻刷抖音,感受与全国人民共命运的激动时,黄孝阳却写出了若干篇小说,其中的许多已经陆续发表并转载,这就是最近的小说集《县城报告》。这似乎是对他小城成长经验的凝眸与叙事兴趣的回归,一些人认为是向写实主义的妥协,但在我看来,毋宁视之为量子文学观拥抱传统的一次低调的实验,小说从主题、结构、人物命运到叙述的调性,其不同于写实小说或现实主义小说的新颖之处,往往都源自他念兹在兹的量子文学观。但这似乎同时也证明,对于野心勃勃的黄孝阳而言,那种堪称伟大的作品仍然在自我寻觅之中。它也许离得还远,但也许只在某個“梨花在空中滑了一下”的瞬间。
黄孝阳喜欢说这句话:“我的身体里有龙”;或者,“在宇宙无形的笼子里,一只巨鸟振翼扑击着四野”。借用量子文学观,上述的句子也许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我从中分明感受到了躁动与一丝倔强。
龙啊!《易经·乾卦》爻辞曰:见龙在田,或跃在渊,飞龙在天。对于孝阳这样的作家,我们理应献上最好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