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嘉伟
北方游牧民族蒙古族肇建的元王朝疆域辽阔、民族众多。蒙古、色目、汉族等多个族群的士子友好往来,关系密切,结成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多族士人圈,开展着各式各样的文化活动。“多族士人圈”的概念由著名学者萧启庆先生提出,他在阐述多族士人间文化互动时,专门论说了“游览雅集”。①参见萧启庆《九州四海风雅同:元代多族士人圈的形成与发展》,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12年,第219-253页。笔者在进一步整理材料时,发现元代畏兀人偰玉立在泉州的游览雅集颇具特色。可以此为样本,管窥元代多民族文化文学活动,探索其新异之处;亦可进一步探寻从西域到东南,高昌偰氏家族的文化轨迹与心路历程;也希望相关问题的研究开展,能为福建地域文化的发掘、保护、传承尽绵薄之力。
元代文学研究专家杨镰先生说过:“北庭三大家族之一的偰氏身世与经历之独特,时间、空间跨度之大,可以说是元代西域诗人群体,也可以说是整个元代文坛,甚至能说是中国文学史所罕见。”①杨镰:《元西域诗人群体研究》,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46页。他所说的高昌偰氏家族,远祖可以追溯到唐王朝时代的回鹘贤相暾欲谷;高昌回鹘后裔在元代称“畏兀氏”,又作“伟兀”“畏吾”等,即今天维吾尔人的祖先。成吉思汗兴兵之时,该家族仳俚伽普华、岳璘帖穆尔兄弟审时度势,归降蒙古政权,此为入华第一代。入华第三代偰文质开始,因祖居蒙古草原偰辇河(今色楞格河),遂以偰为姓,子孙相传。偰玉立为文质长子,大约生于1294年,卒年不详。字世玉,号止庵(一作止堂),是偰氏家族的代表性人物。其人延祐五年(1318)进士,授秘书监著作佐郎。历翰林待制、国史院编修官,后出为河东宪佥。此后历仕各地,1935年刊刻的《浮山县志》卷四十一载录了偰玉立所作《谒天圣宫(并序)》,写到他和晋宁路达鲁花赤阿剌哈都等人抗旱祈雨,笔者以此推断至正六年(1346)春,玉立居官晋宁路。湖南宜章“蒙岩石刻”中有偰氏《菩萨蛮》词,题记为“至正戊子”,即1348年,尚不能确定是为官于此还是路过此地。
至正九年(1349),偰玉立调任泉州路达鲁花赤,“达鲁花赤”为蒙古语,意为掌印者。据地志所载:“时诸路兵乱,玉立筑城浚河,为捍御计。兴学校,修桥梁,赈贫乏,举废坠,考求图志,搜访旧闻,聘三山吴鉴成《清源续志》二十卷。郡人蔡元年十四,有神童称,玉立优礼之,驿置京师,朝授编修。郡人皆劝于文学,士民立祠祀之。(书原注:旧志,参《闵书》。)”②周学曾等纂修,晋江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整理:《晋江县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026页。偰玉立离任后,泉州人建祠堂加以纪念,据说,其为泉州唯一一位入祀名宦祠的元代官员。③参见陈桂炳《元末偰玉立治泉事迹钩沉》,《乌鲁木齐职业大学学报》2002年第1期。彼时,元纲陵夷,但偰氏犹能恪尽职守,造福一方。在泉州,这位色目长官闲暇之余,登山游水,吟诗论文,风雅依旧。泉州的山光水色、文化底蕴激发了他的诗情,偰玉立的文学活动也赋予了泉州更为丰富的文化信息,丰厚了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底蕴。
元末乱离,作为统治阶层的色目人与元王朝风雨同舟,偰玉立之弟偰哲笃、偰列篪皆以身殉国。玉立死于何时,史无明载,不过其文学作品散佚者众,杨镰主编《全元诗》第37册收录了偰玉立诗16首,他在泉州的文学作品,多赖石刻以存。其在泉州最早的文学活动,石刻所载如下:
至正九年仲冬三日陪中书直省舍人章宝伯昂、监郡偰玉立世玉,来登东塔。是日也,日南至,天气曣㬈煦温,云祲清廓,山川城市,目极胜概。顾岁月之易驰,而会合之难能也,遂刻石勒以纪兹游。翰林修撰张翥仲举书。同游者释士住山崇会,古囗,钱塘惟茂。枯林清果、崇晟、明极,高昌偰默温、偰里杰、偰里古、金台臧允、莆田欧阳世隆、清漳王子恭。(以下不明)④王寒枫编著:《泉州东西塔》,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33页。下文所叙刻石位置、大小,亦据于此。
这是一次参与者多元,颇具意味的出游。同游之人,有色目官员、有僧侣。前文已述,“偰”姓来源于该家族纪念肇基偰辇河,用字特殊,所以,文中的几位偰姓人士,应皆为偰玉立亲属子侄,但具体的生平履历,尽湮没于历史之中了。由于石刻已模糊不清,现存文字中写明为张翥书,张氏为作者,还是仅为书丹者,我们不能下断言。张翥(1287—1368),晋宁襄陵(今山西临汾)人,寓钱塘(今浙江杭州)。雅集主导性人物是来自首都大都(今北京)的官员,看名字,应该是蒙古人;当地的官员是西域高昌人并有几位同姓族人相伴,游记中列出姓名地望的有浙江钱塘,燕京金台(今属北京),福建莆田、清漳,从西域塞北到吴楚东南,包罗了一张极其广大的文学地图。参与者涵括了元代族群等级制下“蒙古”“色目”“汉人”“南人”等四大族群,且同游古寺,彼此关系融洽。张翥为元代文坛大老。清王士禛《居易录》卷四称:“蜕庵,元末大家,古今诗皆有法度,无论子昂、伯庸辈,即范德机、揭曼硕,未知伯仲何如耳。”将其与文坛巨擘赵孟頫(子昂)、马祖常(伯庸)及“元诗四大家”中的范梈(德机)、揭傒斯(曼硕)相比附,足见其文坛地位。这篇游记刻于泉州开元寺东塔第二层塔心柱东北面,刻石100×34厘米;张翥《蜕庵集》并未收录,今人李修生先生主编之《全元文》亦失收。张翥年长于偰玉立,雅集之时,已年过花甲,且为名满天下的大儒,能与蒙古、色目人同游,且欣然书丹,当是偰玉立为政以德的人格魅力感召使然,亦可见元代多族友人间关系的融洽。
泉州风景优美、人文阜盛,素有“海滨邹鲁”“光明之城”的美誉。位于泉州东北隅的清源山脉,佳木葱茏、风光旖旎,且有着丰厚的文化积淀。山上的摩崖石刻俊彩纷呈,现存最早者为唐代会昌三年(843)泉州刺史苏球等人游清源山木龙岩题名。遥想当年,西域人偰玉立为官于此,闲暇之时,呼朋引伴、近水亲山,游走于山鸟山花之间,手抚前代先贤蔡襄、朱熹等人的石刻,“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吟咏其间,并刻石纪念。人世无常、青山依旧,清源山这个“物理空间”记载了泉州城曾经的西域长官其文学活动与心路历程。我们可以时间为序,逐一阅读偰玉立留在清源山上的石刻诗文,感受作者的生命体温与精神旨趣:
至正己丑夏,余来守泉。明年春二月望,偕总管古襄孙文英才卿邵农于郊,时府判忻都仲实、推官沈公谅虚中、徐居正时中、知事郏士凯友元,照磨汪顺顺卿,晋江南安令白榆等咸在,因登九日山高士峰。是日也,膏雨溉足,晴曦煦和。远观海屿之晏清,近览溪山之胜丽。遂搜三十六奇,访四贤遗迹,摩挲石刻,逍遥容与,赋咏而归,书以纪岁月云。高昌偰玉立世玉文题。①许添源主编,泉州清源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委员会编:《清源山摩崖选粹》,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26页。
如今的泉州清源山是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当地文史工作者已将山间摩崖拍照整理,结集成册,笔者的引文据刻石图片而来,标点参考了李修生主编《全元文》第39册。《全元文》点校者称录自1934年刊《闽中金石略》卷十二,文字略有出入,自当以石刻原文为准。据福建地方文献所载,该石刻“崖高1.20 米,广1.90 米。正书。字径0.10 米。15 行、行10字。”②黄威廉编注:《九日山摩崖石刻诠释》,内部出版物,2002年,第73页。至正己丑,即至正九年(1349),这次游历是在次年,也就是1350年的春天,九日山是清源山脉中的群山之一,该石刻镌于九日山西峰东南坡半山岩崖上。所与同游者共孙文英、忻都、沈公谅、徐居正、郏士凯,汪顺、白榆等凡七人,每个人的名、字,官职,作者都写得一清二楚,可见彼此的熟悉。游历时的活动,除欣赏山景外,还有访查遗迹、观摩石刻,吟诗作文,亦可见彼此文化层次之相仿、关系之紧密。
九日山西峰南坡半山处崖下,还刻有偰玉立之诗二首。东南向,行书,幅高宽126×170厘米。此为《全元诗》漏收之作。笔者根据石刻图片,整理抄录如下:
至正庚寅重九来登是山。昔有廓然亭、四贤祠,岁久荒芜、惟高士峰秦君亭独存,而廓然复扁豁然览眺,徘徊感慨而赋。
攀云晓上廓然巅,半岭回峦景豁然。花县屯烟山郭里,金钲跃浪海门边。四贤感慨祠空寂,九日登临菊自妍。萍水偶逢须一笑,醉忘佳节是何年。
囗囗囗卯九月七日,偕浩然架阁(架阁:官名。掌藏帐籍文案)吴君囗囗属曹祷雨复登。郡士许允恭有囗囗纪游,率尔次韵。
囗前紫帽带口回,峰上唐贤有筑台。囗囗分驰仙囗囗,西龙飞抱佛城来。海天浩囗囗囗囗,野墅黄花酒一杯。囗囗囗囗囗囗在,古今山泽孰怜才!
正议大夫监郡偰玉立题,至正癸巳冬县尹常瓒,住持释石塘志囗。①许添源主编,泉州清源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委员会编:《清源山摩崖选粹》,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27页。该刻石的图片、位置,尺幅大小,亦据于此。
至正庚寅即至正十年(1350),第二首诗写作时间已漫漶不清,从最后一个“卯”字推断,应为至正辛卯,即至正十一年(1351)。看来偰氏是经常登览斯山,感慨徘徊。第一首诗大气沉雄,堪称佳作。上文所引之石刻游记为春日所写,此为重阳佳节,登高赋诗。古人论诗,讲求“争起笔”,而起笔“尤贵以气格胜”②朱庭珍:《筱园诗活》卷4,见郭绍虞编,富寿荪校《清诗话续编》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398页。。偰玉立此诗便是如此,起手不凡。写自己登山,是攀云而上,既写出了山之高耸,云雾氤氲,又写出了自己破晓之时,已登上山巅,四顾寥廓的豪情。笔者曾到清源山游玩,该山连绵起伏,胜迹颇多,但主景区最高海拔只有498 米,算不上什么高山,很难看到大海,所谓“金钲跃浪”,只是作者的虚写而已。刘勰《文心雕龙·练字》言:“缀字属篇,必须揀择”。偰氏选“钲”字入诗,颇为高妙。钲是用铜做的一种乐器,形似钟而狭长,有长柄可执,口向上以物击之而鸣,在行军时敲打。《诗经·小雅·采芑》就有“方叔率止,钲人伐鼓”的诗句。偰氏以这种军事乐器入诗,有声音的动感,显得气大声宏;下文的跃浪,又富于画面感,共同构成了有声音、有画面的宏大场景。前两联写得大气磅礴,当是作者尚壮尚勇的本有民族性格作用使然。到了颈联,感慨四贤祠荒,野菊自妍,又有几分怅然。
黑格尔曾说过:“诗出自民族,民族的内容和表现方式也就是诗的内容和表现方式。”③黑格尔:《美学》第3卷下,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5页。元代蒙古、色目诗人虽久居中土,但民族文化基因是天然的,不经意间,他们“时而露峥嵘”,流露出自己的民族文化性格。偰玉立也是如此,这首诗的尾联“萍水偶逢须一笑”,可堪玩味。除了儒家“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思想浸润,也当有畏兀人热情好客、乐观幽默的民族性格作用。具体到偰氏家族,更是如此。偰玉立之父的名字“偰文质”三字为突厥文sävinch,即“快乐”之音译;文质之弟名“越伦质”,这三字为突厥文Ögrüch,即“高兴”之音译。④偰文质、越伦质名字的突厥文写法及意思,参见Gerard Clauson,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th Cen⁃trury Turkish(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2),p.290;A.von Gabain,Alturkische Grammatik(Leipzig:Otto Harrasowitz,1950),p.333.转引自萧启庆《蒙元时代高昌偰氏的仕宦与汉化》,见《内北国而外中国:蒙元史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735页。这么看,乐于开怀大笑,乐于表现笑的场景,是偰玉立民族文化记忆的呈现。这句诗中,偰氏所用“笑”字为异体字“咲”,张口大笑的字形,更可感受到畏兀诗人醉中吟咏的豪爽之态。由于种种原因,元代诗歌的经典化程度不高,且后人多以“繁缛”“纤秾”讥评之。而偰玉立的诗歌,壮阔豪健,出于自然,这也可以说是西域诗人以其自身的民族文化基因在不经意间赋予元末诗坛、东南诗坛以别样的精彩。
第二首诗从诗前小序可以清楚看到他是和僚友同登九日山,彼此唱酬,颇为风雅。“率尔”二字,既是作者直率民族性格的外化,也说明了其汉文化水平颇高,可以口占成诗。遗憾的是,由于风化严重,这首诗缺字甚多。但从现有的断编残简来看,“飞抱”用字,动感十足;“海天浩”,恢宏辽阔;最后“古今山泽孰怜才”,发出陵夷谷换的感慨。“至正癸”下面字迹不清,从元顺帝至正年间的年表看,为“癸巳”,即至正十三年(1353),应该是偰玉立写就后,县尹常瓒与住持石塘上人补刻上去的,多民族的官民、僧俗,共同为色目士子风雅的泉州游历留下了历史的印痕,这也为东南,甚至是中国多民族交流史留下了清晰的印痕。
就在上文所引第一首“登九日山”诗写就的重阳日第二天,偰玉立来游清源山瑞像岩,访僧人不遇,题诗为记。此诗现刻于瑞像岩望州亭“三蟒石”对面岩壁间。南向,楷书,幅高度200×120 厘米,字径7厘米。诗及序文如下:
至正庚寅重九后一日,来游瑞像岩,访元极上人于寒山,不遇,谓往九日山去。因览天柱峰、罗汉山,俯视城郭,谩成一律,题于石壁云。
飞锡穿云九日峰,洞门不锁与天通。石塘冷印菩提月,庭树寒迎柏子风。岩拥如来明瑞像,山排罗汉着晴空。倚栏却望灵山道,谁识真机指顾中。
止庵道人高昌偰玉立书。①许添源主编,泉州清源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委员会编:《清源山摩崖选粹》,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61页。该刻石的位置,尺幅大小,亦据于此。
这首诗杨镰主编《全元诗》第37册亦有所收录,题名为《瑞像岩》,编者称据清陈棨仁《闽中金石略》卷十二著录。该本略有错讹,笔者直接抄录自石刻图片。据作者序文所言,他是到寒山拜访元极上人,所以我们还可以作为多民族交往游历的文化活动加以论说。元极上人生平不详。罗汉山,即罗汉峰,有十八个峰头,又与瑞像岩对峙,因被称之为十八罗汉朝释迦瑞像。偰诗中“岩拥如来明瑞像,山排罗汉着晴空”即是此意。由于所拜访者为禅师,所以该诗写得蕴藉空灵。首联先写元极上人游踪不定,大有贾岛名句“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之诗境。颔联“冷”对“寒”,虽有“合掌”之嫌,但叠合在一起,渲染了清寒冷寂的艺术境界。菩提(Bodhi),旧译为道,新译为觉。“菩提月”,似赋予了明月菩提智慧。且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印照禅心。五代僧神彧《诗格》“论诗尾”言:“亦云断句,亦云落句,须含蓄旨趣。”②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299页。偰诗尾联“倚栏却望灵山道,谁识真机指顾中。”“机”,指契合真理之关键、机宜。在苍茫群山中寄语佛门故友,有此感慨,旨趣含蓄,禅意十足。陈垣先生称高昌偰氏家族世奉摩尼教③参见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卷2《儒学篇》5《摩尼教世家之儒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0-35页。,有学者质疑说彼时摩尼教式微,该家族应早已信仰佛教④王梅堂:《元代维吾尔族的宗教信仰及文化演变考述》,见北京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编《元代文化研究》第1辑《国际元代文化学术研讨会专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8-60页。。笔者以为,高昌人或奉摩尼教,但到了蒙元时代,已大多改奉佛教。元人欧阳玄《高昌偰氏家传》载,岳璘帖穆尔第七子名为“和尚”,或可证之。偰氏家族在西域时所信仰的佛门宗派为何,已不得而知,但禅宗为中原特有之佛门宗派,这样的诗作,也可说是偰氏广结文友、士僧,汲取多元文化后的创作结晶。
偰玉立所处时代是民族大融合的元代,他的民族身份是畏兀儿人,所活动的地区是具有多元文化底蕴的泉州。其游览雅集之作的文化意义,我们可以得到两点认识:
其一,泉州的文化多元包容成就了偰玉立,偰玉立的文学创作与文化贡献又融入到了泉州的历史文化底蕴之中。在元代,泉州多次设行省,恢复市舶司,与98 个地区、国家有政治、经济、文化联系。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说泉州港比埃及亚历山大港还要繁荣;摩洛哥大旅行家伊本·白图泰(Ibn Battuta,1304—1377),一生走过12万公里,44个国家,他的游记向世界介绍了中国,并称泉州为世界最大之港。①参见洪辉煌主编《海上丝路名城:泉州》,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1页。元代的泉州侨居着数以万计来自亚洲、非洲、欧洲的各国商人、传教士、旅行家、使者,他们在这里自由经商,自由信教、传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印度教、摩尼教、犹太教,在泉州都能够找到宗教遗迹。今天的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中展览着大量的元代墓碑石刻,碑文有汉文、八思巴蒙古文、波斯文、叙利亚文、突厥文、拉丁文、英文等。不仅文字如此,碑刻图案也融会多元,如“基督教尖拱形四翼天使石刻”,神像人物趺坐好似佛教菩萨,祥云、锦带、头冠和佛道二教神像相似。但仔细看,身上长着天使翅膀,手中还捧有十字架,呈现出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高度融合。笔者曾于2015年在该馆参观,颇受震撼。可以说,泉州开放包容的环境给偰玉立的游历与创作提供了适宜的文化土壤。
泉州的山水美景触发着偰玉立诗情,沟通中外、海纳多元的泉州涵化着这位西域才子。作为地方长官的偰氏也反哺着泉州文化。其人“临政之暇,考求图志。顾是邦古今政治,沿革、风土、习尚变迁不同,太平百年,谱牒犹有遗逸矣。今不纪,后将无征。遂分命儒士搜访旧闻,随邑编辑成书。”于是,请吴鉴等人“裁定删削,为《清源续志》二十卷,以补清源故事。”②汪大渊著,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附录,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8页。用今天的话来说,偰玉立颇为重视文化建设,对于闽地泉州的文化保存与传承功绩颇著。偰玉立在泉州任上,还以尊重多元文化留得令名。在伊斯兰教清净寺(即今清真寺)争讼财物的处理上,偰氏“为之征理复蔽旧物,众志大悦。于是,里人金阿里质以已货,一新其寺。”③吴鉴:《重立清净寺碑》,福建省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编《泉州伊斯兰教石刻》,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9页。事迹被刻于《重立清净寺碑》上,如今,石碑收藏于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这一事例,可证偰玉立作为一名地方官员的秉公执法与文化包容,并未因宗教信仰的不同而有所偏袒。玉立自身的文学创作,刻于清源山上,既是维吾尔文学史的有机组成部分,又为闽南、泉州地方文学增光添彩。
如今,“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方兴未艾。著名学者朱万曙先生指出:“受文学史模式的影响,大部分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多强调‘时间维度’。‘空间维度’虽然也包含在叙述之中,例如某位作家出生于何地,其文学活动在何地展开,甚至会注意到其作品和特定物理空间的关联性。但是,由于‘时间维度’的主导性,‘空间维度’难以得到强调和凸显,中国古代文学的丰富性和立体感难免被遮蔽,文学史的本来面貌其实也难以得到真正的呈现。注重从‘空间维度’研究中国古代文学,或许可以弥补‘时间维度’描述的不足。”①朱万曙:《古代文学的空间维度·主持人语》,《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20年第1期。这样看,我们从空间维度解读偰玉立的文学活动、文学创作,能够更好地把握偰玉立这位畏兀士子的思想感情、精神指向。从文学地理学的视域来看,文化包容的泉州是一个饶有意味的文学空间,偰氏泉州石刻诗文,也成了泉州的文学记忆,成了泉州文化景观的组成部分。
其二,偰玉立的泉州诗刻证实了这位西域才子的艺术修养,也证实了元人雅集之风的谐和。偰玉立科考出身,自然通晓儒家理学,他的现存诗歌中,还题咏过《石鼓书院》,可见于《永乐大典》卷八六四八引《衡州府志》。上文所引偰氏石刻诗篇,两次提到“四贤祠”。该祠奉祀秦系、姜公辅、欧阳詹、韩偓等人。这四人都是唐代诗人,因避安史之乱、遭遇贬谪等原因隐居泉州。人称欧阳詹“文起闽荒,为闽学鼻祖。”②沈豫著,赵灿鹏校注:《皇清经解提要》,北京:华夏出版社,2014年,第94页。可见其为八闽文化先驱者。韩偓《香奁集》以写香浓软艳之词著称,后世评价不一,偰玉立对他同样表示尊重,这是因为香奁之作在元末大为盛行,更主要的文化原因是这位西域文人的文化宽容心态使然。对于“四贤祠”荒芜的感慨,表现出了西域官员偰玉立对于汉语诗歌的喜爱,对于中华文化的强烈认同,甚至带有“为往圣继绝学”的传承使命感。和中原士大夫一样,偰玉立出入于佛老之间。前文所引《瑞像岩》石刻诗就是留赠僧人之作。此外,他的《罗汉峰》也是题咏清源山景,诗云:“罗汉山攒翠作堆,半空天柱拥如来。九霄人立青云上,笑指昙花玉树开。”③杨镰主编:《全元诗》第37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36页。同样禅趣盎然。
偰玉立的泉州文学创作,一定不止这区区的几首诗,而这几首诗多赖石刻以传。说明了偰氏不仅能诗善文,而且擅长书法。清人即言其石刻书法:“落墨古朴,尚能自见骨力。”(陈棨仁《闽中金石略》卷十二)除上文所引诗刻外,偰玉立榜书大字“泉南佛国”镌于清源山西峰无等岩南壁(图一)。南向,楷书,幅高55×207厘米,字径45厘米。④许添源主编,泉州清源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委员会编:《清源山摩崖选粹》,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7页。写得厚重庄严。可见作为地方官员的西域人偰玉立深深融入到了当地的佛教文化之中,且胸次阔朗,才能为此雄浑大字。玉立接受了中原文化,当地僚友、士绅、僧道也便接受了这位西域官员。我们前文所引“九日山石刻”,用偰氏的话说是“逍遥容与,赋咏而归”。这位色目官员有如《醉翁亭记》中的欧阳修夫子自道一般,是与民同乐,毫无官威,展现出元代多族士人间融洽的社会关系与元代知识分子的自由惬意。查洪德先生将“雅集之风”作为元代文坛的重要风气加以论说。①参见查洪德《元代文学通论》中册,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年,第681-700页。从现有材料来看,偰玉立所记述、主导的这几次泉州雅集,虽然规模、影响力不及元代雪堂雅集、廉园雅集、玉山雅集等文化活动。但宾主之间不拘于官场尊卑之分,无隙于民族种属之不同,在文人的心目中,没有作为泉州达鲁花赤的“二等”色目人偰玉立,有的只是文友之间的默契,共同享受着栖身自然的闲适之乐,共同感慨着陵夷谷换的历史沧桑,这种谐和的人际关系,令人向往。而到了明代,朱元璋推行民族同化政策,蒙古、色目人以失去了原来的统治阶层地位,风光不再,“多族士人圈”的活动也逐渐销声匿迹。由于政治高压的作用,僚友雅集之作,多歌功颂德的“台阁”文辞,再难有元代多民族雅集游览的自由平等。从这个角度看,偰氏泉州雅集之作更是难能可贵,值得珍视。
图一 偰玉立榜书大字“泉南佛国”
九日山西北山脊“八戒石”岩壁上方,至今还保存着偰玉立所题写的正楷“玉立”二字。字径约40厘米的斗方大字,字体遒劲端正,字如其人,巍然屹立于天地之间。②许添源主编,泉州清源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委员会编:《清源山摩崖选粹》,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26页。时人评价“偰公(玉立)治泉有惠,期年之内,百废皆兴。”③吴鉴:《重立清净寺碑》,福建省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编《泉州伊斯兰教石刻》,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9页。如今,星移斗转,山石依旧,如同为政以德的老太守偰公本人一样,俯视着泉州这片土地上的黎元苍生。“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向来就是双向的。丝绸之路的开通,将古代世界最重要的文明中心区联结在了一起。”④杨海中:《丝绸之路与西域文明在中原的传播及影响》,《地域文化研究》2018年第4期。今天,泉州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备受瞩目。从“陆上丝绸之路”来到中土的偰氏家族成员偰玉立,在元代为官泉州,以文会友,以友辅仁,雅集觞咏,政绩斐然。其中的教益,为当下“一带一路”重大倡议的顺利实施,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了历史的借鉴,值得我们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