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炬

2021-01-24 11:08李凯扬
科幻世界 2021年11期
关键词:老赵屋子蜡烛

李凯扬

找到这么好的工作纯属意外。

一个三十五岁的老男人,在我从事的行当里就是宣告要退休的人。如果在那之前转不了管理层,等待他的只有被扫地出门,就算找到新的工作也只能往下走,再难回到之前的高度。然而我竟然在被辞退之后找到了更好的工作,这完全出乎了前同事的意料。

新公司名字大气,叫克罗诺斯,传说里掌管时间的神。我不知道公司是做什么的,毕竟身为新晋中层管理人员,不懂具体业务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我只知道公司市值很高,工资也很高。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将老板的指示传达给工程师去办,监督他们的进度,以及承受他们对老板的熊熊怒火。

“我看中的就是你這种死鱼一样的抗压能力。”老板告诉我。

面试时他对我说了这句话,转过头就叫秘书联系人事部门办手续,当天下午就让我上班了。老板是个急性子,办事雷厉风行,整个公司里经常回荡着他的喊声。

“今天就要!马上就要!”他喊着,狠狠拍了下桌子,我跌跌撞撞冲出办公室,找到负责的工程师,告诉他今天之内就要出东西。

“神经病啊,这么着急不会自己去做啊。”这个工程师嘟囔。

五分钟后,我看见他出现在公司楼下,手里捧着个装满私人物品的纸箱,神情颓丧。

要求苛刻,可是给的钱也够多,很多工程师骂骂咧咧的也就干下去了。他们中很多已经有了家庭或者准备结婚,正在为婚房甚至学区房努力。据我观察,这样的人才能在公司干得长久,那些单身的人往往几个月就撑不下去,临了摔东西爆粗口走人,尾款都不要,最后默默接过那些烂尾项目的,还是有家有室的中年人。

“钱是给得多,但累也是真累,人活得跟机器似的。”工程师老赵有一次抽着烟对我说。我们说这些话的地方在厕所。我快解决了,他刚刚在隔壁间蹲下,点起一根烟。一根烟烧完要五分钟,刚好等于我们每天大号的额度。我那天状态好,速度快,完了还剩一分多钟,就在那里听他抱怨一会儿。老赵是我组里能力最强的工程师,加班也还算勤快,抚慰他的心情对于我完成工作任务大有帮助。

“你要这样想,别处虽然不用工作这么久,可也没清闲多少吧,给的钱也没这么多。”

“没时间花,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老赵苦笑一声,“不怕告诉你,上一次跟儿子远程聊天,他都不认得我了,见了我一直往他妈身后躲。”

“以后多见面就好了。”我说,“现在努力挣多点儿钱,下半辈子才可以不用那么拼。”

“钱哪儿有赚够的啊。什么都在涨,今天赚得够用,到明天就不够了,还是只能扛着走下去。”老赵咳嗽几声,“唉,要不是为了家,为了家里的老婆孩子,真是……”

“嗨,男人就是为了家庭嘛。”

腕带上红灯闪烁,我匆匆结束对话,推开门走了出去。一分钟到了。

像老赵这样的工程师通常住在公司里,每天晚上加班到三四点后将椅子放平睡觉,一直睡到早上七八点起床。讲卫生的会带个牙刷口杯和毛巾去厕所洗漱,邋遢的就眨巴几下快黏住的眼皮,摇摇晃晃去食堂吃早餐。每天早上,半睡半醒的工程师们从公司楼下蜂拥走出,走进隔壁楼的食堂,十五分钟后准时原路返回。在清晨的雾霾滤镜下,那样的画面总让我想起《生化危机》里半死不活的丧尸。

如它的名字一样,靠着极度严格的时间管理,克罗诺斯公司走在了行业前头,市值不断飙升,可就是这样老板还不满意。“再快一点儿,这周就要!”今天他再一次这样大喊,我鼓起勇气,告诉他根据组里工程师的测算,这个要求不可能实现。

“做不完就加班。”老板说。

“不是加班的问题,已经加得很凶了。”

“我懂。财务会给你激励金额度。”

“也不是钱的问题。”

我掰开了算给他看,“您看,最近这段是冲刺期,他们每天除了四小时睡觉,剩下的都在工作。就算人能一分钟不睡,可一天二十四小时摆在那儿,最多只能再挤出四个小时,在完美状态下也顶多只能提高20%的产能,但现在需要完成的工作量已经超过了这个范围。”

“所以呢?”

“这是计算出来的结果。”我无奈摊手,“老板,这些工程师已经很久没回家了,久到有些人连小孩都认不出他,他们甚至没有自己的生活。我保证,我会尽力催他们,让他们加快进度,向您的要求靠拢。下周之内做出来,您看可以接受吗?”

“不能。”老板冷笑,“我马上就要。”

“这……”

“你跟组长老赵说,让他一个人进‘屋子’做,务必做到完美。这个是急活,我给十倍。”

“屋子”是公司内部的黑话,指顶楼实验室里一个神秘的房间。据说那个和公司开发的产品有关,许多工程师进去过。当然,我作为不懂业务的中层管理人员,至今还没有上过顶楼。

“‘屋子’是什么?”

“你就这样跟老赵说,他懂的。”老板说,“原项目奖金乘以十是我的底线,不超过这个额度,差额抽十个点给你。”

我一头雾水,正要出去,刚转过身老板又叫住了我。

“你头一次谈这种,我给到二十个点。”他说,“今天之内,我要看见东西。”

老赵一开始不合作,听到有八倍奖金才有点儿动摇。我向他拍着胸口保证,要是老板收货满意,我还要给他争取多半份,如果争取不到,我就是自掏腰包也要给他。

“谢谢经理!”他握紧我的手,样子就像要哭出来。上楼前,他和组里每一个工程师握了手,神情肃穆得像要上战场,壮士出征一去不回似的。

然而当天下午老赵就回来了。我特意观察他的精神状态,除了和往常一样顶着睡眠不足的黑眼圈,其他并没有太大异常,反倒有一种完成了重大任务后神清气爽的感觉。我想象中那种超高强度的工作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什么严重伤害。

“你怎么做到的?”我好奇问。

老赵看了我一眼。

“你不会想知道的。”他说。

在老赵之后,我又陆续把几个工程师送进了“屋子”。我越来越熟练,谈起价钱时总能找到最合适的价位,就算只有五个点都赚得风生水起。老板说这才是中层管理人员最大的收益来源——不是从老板那里拿工资,而是和老板一起分底下人的钱。

但有一个问题一直梗在我心里:“屋子”到底是什么?

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我已经知道“屋子”就是公司最大的产品之一,位于顶楼实验室的这个则是功能最强大的原型机。对于“屋子”的功能,工程师们讳莫如深,而我的经理同行们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只知道工程师可以在里面神奇地完成那些不可能的任务,让老板的“马上就要”心想事成。我曾大胆猜想“屋子”里有一整套激发人体潜力的东西,可以让人的工作效率提升几十倍甚至上百倍。如果真有这样一套东西,对身体的损耗必然巨大无比。然而据我观察,那些回来的工程师却并没有表现得特别疲累。

非要说的话,他们的情绪更像是……悲伤?

终于有一次,趁着谈话的气氛好,我试探着把内心疑问抛了出来。

那时候老板正在玩窗台上的盆栽。听到我的话,他笑了笑。

“做了这么久,你也是该问了。”

“如果涉及公司机密,我就不问了。”我赔着笑,“毕竟我只是个管理人员,不需要……”

“你家的小孩,现在应该读书了吧?”他忽然说。

“刚上二年级。”我不知道他的用意。

“接触过那种脑筋急转弯的数学题吗?比如一根蜡烛烧完要十分钟,怎么测量十五分钟之类的。”

这种题难不倒我。“第一根直接烧,烧完后第二根两头同时点。”我说。

“答对。”

老板转过身,笑笑地看着我,“‘屋子’就是一根两头烧的蜡烛……不,更准确地说,它是从蜡烛另一头点起的火。”

我一下子没听懂,“那是个照明设施?”

“克罗诺斯的核心业务是时间管理服务,除了最基础的日程管理,我们还能提供对未来的管理。”老板比画,“从蜡烛另一头点火,让它从两头朝着中间烧,发出好几倍的光亮。这是我们带给客户的最大价值,也是‘屋子’的工作原理。”

我还是没懂:“那蜡烛是指什么?”

他朝外头努了努下巴。

我开始还是没听懂,下一秒忽然明白过来。“是那些工程师!”我惊叫。

“你可不要觉得这是剥削。”

老板似乎看出了闪过我脑海的念头。他拿过窗台的盆栽,指尖轻柔拂过盛开的花瓣。“从商业的观点,这叫不良资产盘活。”他说,“你看这花,开得多漂亮,它的价值就在这个阶段。我要它一生只有花期就够了,往后花谢了,它慢慢枯萎,死去,都是在浪费我和它的时间。”

他抓下花瓣,在指尖玩弄。

“我抽取了它枯萎的时间,放到现在让花期延长。明明是一样的寿命,因为时间的变化却诞生了更多的美,很神奇对不对?克罗诺斯是掌控时间的神,就该做这样的事情。”

我还在震惊中,“所以‘屋子’可以将人晚年的时间转化为现在的时间来用,他们在里面工作,实际付出的代价是缩短自己的寿命?”

“缩短的是寿命里无关紧要的一部分。”老板说,“你真想活到八十岁九十岁?一百岁?动一动就大喘气,走起路来全身关节嘎嘎作响,到最后躺在床上,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你真的想要这样的长寿吗?”

“我所做的,是把这些无用的时间变得有用。趁着年轻,把衰老的时间拿来创造更多价值,赚到正常情况下赚不到的钱,对他们和他们的家庭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恐怕不只是这样吧。”

我渐渐从开始的震惊中平复下来,想到这模式带来的问题,“如果一个人把老去后的时间都用到现在,发展到最后,会让他彻底失去那些退休后的日子。也就是说公司其实是买断了这个人的一辈子,把时间全都投入到工作里,却不用考虑他的养老保障。”

“這不是很好吗?”老板大笑,“我给够钱了啊,我给的就是他们赚一辈子的钱。”

我忽然想起老赵憔悴的脸,想起他谈到妻儿时落寞的语气。

“不是有钱就可以!人的生命,生活的情感,太多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我捏紧拳头,冲动的话脱口而出。毕业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愤怒过了。这一刻感觉像是年轻时的热血涌上了头,一时间忘记了家里的妻子,还有刚上二年级的小孩。

话刚说完,我就开始后悔。几个月前那个抱着箱子站在楼下的身影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出乎意料的是,老板没有生气,只是露出像是看见珍稀动物的表情。

“你刚才说你小孩上二年级?那种私立外语学校的学费应该不便宜吧。”他说。

一股寒意沿着脊梁骨腾地升起。

他慢慢放下盆栽,慢慢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我眼睛紧紧盯着他的手,全身绷得僵硬,想道歉却说不出话来。就在我以为他要从里面掏出一把枪时,他取出的却是一叠东西,“啪”地扔在桌上。

“你觉得买不到?真的吗?”他像在对我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你的身体,你的自由,可以买。我让你加班,就是在买你八小时外的时间。

“公司检查你手机里的信息,看你在职场论坛里匿名发的帖子。你的言论自由可以买。

“公司要你定期报告思想,叫你用私人账号去顶起公司的软文。你的价值观可以买。

“你上厕所的时间可以买,吃饭的时间可以买。你的健康你的器官,连你自以为最私密的性体验,只要给了钱,通通都可以买。很多时候你以为买不到,只是因为你不知道买的方法,或者是你出的价钱还不够高。”

老板轻轻拍了拍那叠东西,是一叠钱。

我明白了,真正的买法是分步骤的。

他们不会一下子买走你的健康,只会让你今天加个班,明天多劳损一点儿。他们也不会一口气买走你的亲情,只会让你回不了家,见不了面,慢慢淡漠感情。我一直以为金钱买不走的那些东西,其实都可以换个方式被轻而易举地买走。

既然这样,多赚点儿钱不比什么都强。

有一天,在老板的“马上就要”再次响彻公司大楼时,我找到了老赵。

“这次是个大活,急活。”我说,“我跟老板谈了,给你十倍奖金,顶格了。”其实老板的底线是十五倍,但我说这话时已经可以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还显得非常诚恳。

老赵看了看要求,面有难色。“这次的很难。”他喃喃自语,“没几年恐怕出不来。”

“老板说今晚就要。”我说,“你完成了,我私人再给你一笔奖金。”

“不是钱的问题啊。”老赵苦笑。他还想说什么,但看了看项目的金额,又迟疑了。

“你打算再奖励多少?”他问。

我相信我的答案击中了他心里的价位,因为他之后再也没说什么,只是慢慢地点点头。老赵已经去过好几次“屋子”了,早已驾轻就熟。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一样和众人告别,只是收拾了一下桌面就走了。我正跟另一个工程师讲话,扭过头看到他走向电梯的背影。在这个傍晚,老赵有些佝偻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我在办公室等到深夜,老赵都没有回来。老板催了我几次,他的耐心即将达到极限。我怀疑老赵搞砸跑路了,找了几个和老赵相熟的工程师来问,他们都表示一无所知。问得急了,其中一个朝我吼:“你为什么不自己上去看看?!”

老板的吼声推着我向前。进入公司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踏上顶楼。“屋子”就在实验室深处,古铜色的大门紧闭。监控显示老赵在傍晚进去,然后就再也没出来过。

我敲了敲门,喊了声老赵,里面没有回应。我试着推了一下,门开了一条缝。

“老赵?你在里面吗?”

我走进去,屋里没有老赵,屋里什么都没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横亘在我面前的地板上,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吸走了所有的光,也吸走了我的注意力。随着我打开了门,风开始从我身后疯狂涌入,像一只只看不见的手按在我背上,把我往前推。

我扶着墙大喊,目光搜寻老赵的踪迹,却一无所获。我忽然明白,他是彻底消失在这里了。在呼呼风声中,我仿佛听见周围“嗤拉”“嗤拉”的细微声响。这声音像蜡烛,两头燃烧的蜡烛。它们从四面八方前赴后继地,永无休止地,扑向那口深不见底的洞。

直到燃尽为止。

【责任编辑:阿 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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