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泽木
01
我们镇上有很多三轮车,大多是普通的三轮摩托车。只有一辆例外,那辆三轮车居然有方向盘。这辆结构出众的三轮车是我们争相乘坐的对象。它行驶的路线非常单一,从镇上到我们村的村口,每天不知道跑几次。每逢交流会的时候,三轮车满载乘客,从镇上的方向摇摇晃晃而来,很像一头年事已高的老牛。
车主兼司机是隔壁镇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他永远剃着平头,脸色黝黑,穿迷彩服居多,也偶尔穿其他的衣服。他身形强壮,使劲的时候手臂上青筋暴起。
车子在村口停下,他下车,拿起水壶喝了一口水,朝我们招呼:“去双溪镇的,赶快上车。”
我们一窝蜂地挤上车。车棚子里左右两边各一排座位,靠近驾驶室的位置还有一排。不过这些座位经常和我无缘,我多半是站着,手抓着悬在车棚顶部的拉索。
国富贴着我的耳朵说:“上星期,六年级一个同学成功逃票了,等一下你看我的。”
我一听,心里顿时七上八下。车费是五角钱,能买一包辣条呢。国富说完后,辣条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朝他點了点头。
车子在曲折的乡村公路上行驶,司机对这条路已经了如指掌,用他的话说就是“闭上眼睛也能开”。他哼着歌,双手在方向盘上打着节拍。
到镇上了,车速慢了下来。国富凑到我耳边说:“快跟着我。”刚说完,他就紧了紧肩带,从车上跳了下去,我也紧了紧书包带子,跟着跳下了车。
国富就势滚到了路边的狗尾巴草丛中,我没料到他这一招,只能很不体面地猫着腰,跑进草丛里。司机居然没发现我们。
我们扒开狗尾巴草,看着同学们一个一个在付钱。这时,有人对司机说了什么。司机朝四周看了看说:“这些讨厌鬼,让我逮到非得和他们老师说。”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紧了紧。但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四下寻找,一踩油门,又回我们村去接人了。
我们顺利地吃到了一包辣条。国富一边吃着辣条,一边得意地说:“怎么样?我的计划不错吧?”
我忙着品尝辣条,胡乱地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后来,国富不停地更新逃票的花样。有时是从车上跳下去,有时是趁着人多和司机玩捉迷藏……总之,我们“节约”下了钱,能比别人多吃好几包辣条。
02
后来,我们一如既往地坐他的车,也一如既往地想办法逃票。
五年级的第二个学期快接近尾声了,路边的苦楝树上传来一阵阵嘹亮的蝉鸣。我们乘坐的三轮车穿行在声声蝉鸣里。司机还是哼着歌,双手在方向盘上打着节拍。他开车总是这样,好像很享受的样子。从我们村口到镇上的路挺曲折,最大的那个弯位于一座寺庙的附近。三轮车过弯的时候,对面突然蹿出一辆车,开车的人不仅不按喇叭,半个车身还进入了我们的车道。司机一边转弯,一边踩了个急刹车。
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车上的十多个人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了一起。我们从车里爬出来,拍着胸脯,大口喘着气,都是惊魂未定的样子。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还好,谁都没受伤。过了一会儿,司机也爬了出来。他嘴里骂骂咧咧,目光却一直停留在三轮车上。他从驾驶室里拿出水杯,喝了一口水,盖上盖子,看着我们,问道:“都没事吧?”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齐刷刷地回答:“没事。”好像谁有事谁就丢脸似的。
司机四下看了看,愁眉苦脸地望着三轮车,喃喃道:“要去叫人把车扶起来,还真是件难事。”
他又喝了一口水,然后,看着我们说:“大家帮帮忙,把车扶起来,我免你们的车费,怎么样?”我们愣了一会儿,齐声说好。
我们跑到三轮车旁,弯下腰,扶着三轮车的侧沿。司机说:“我喊一二三,你们一起使劲。”
“好!”我们异口同声,比上课回答问题还整齐。
车身比我们想象的重,我们才把车扶起来一点点,车子就像想赖床的人一样直挺挺地躺回了地上。
司机说:“我到中间推,个子高的站我旁边,个子矮的站两边,我们一起用力。”他像体育老师似的发号施令。
我们按照他说的,迅速地排好了队。要知道,从这里到学校还有十多里路,谁也不愿意走路去学校。
我们每个人都找到了抓手,就等着司机一声令下。他也找到了抓手,环视了我们一圈,说:“准备好了吗?听我口令,一二三。”
车子又起来了一点,但很快就再次躺回了地上。我们终于体会到什么叫蚍蜉撼树了。
两回下来,每个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我们以手为扇,朝脸上扇风,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司机拿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说:“我数到三的时候,你们要像拔河一样使出浑身的劲。有一个人不用尽全力,这车子就扶不起来。”
我们都点了点头。
“一二三!”我们一起使劲,车子已经起来了一半。
“兄弟们,再加把劲,一二三!”司机嗓音嘹亮地喊道。
我们果然如有神助,最后使了一把劲,车子终于起来了。
司机坐进驾驶室,发动了车子,又检查了一番,说:“车子没事,谢谢你们了,我请你们吃雪糕。”
“耶!”我们欢呼起来。
03
司机神采奕奕地开着车子,转入一条机耕路,不一会儿就停在了一家商店的门口。
“每人一根雪糕。”司机朝商店老板喊道。
“宝根你怎么来了?”
“婶婶,刚才三轮车翻了,亏得这些小后生帮忙,才把车子扶了起来。”司机看着我们,眼里闪着感激的光芒。
“那买砂糖棒冰就好了嘛,干吗买雪糕呢?”商店老板说。
“婶婶,没有他们帮忙,我就得到处找人,不知道有多麻烦呢。”司机说道。
原来司机叫宝根,跟老板是亲戚。
商店老板点了点头,开了一箱雪糕,给我们每人递了一根。这雪糕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口干舌燥了。我接过雪糕,撕开塑料袋,顾不得客气就一口一口咬了起来。
“好吃吗?”老板问我们。
我们都点了点头。
老板和宝根叔叔拉起了家常:“你家那口子的脚还是老样子?”
宝根叔叔突然神情黯然,苦涩地点了点头说:“这辈子是不能干活了,能在家里走走就算天大的福气了。”
他们断断续续地聊着。商店老板问宝根叔叔:“上次你说有人逃票,说实话,这条路线坐车的就那么几个学生,你天天开这条路,哪几个人坐你的车还能没点数吗?这些小孩啊,良心都没了。”
空气好似顿时凝固了。商店老板的話仿佛一个炸弹在我耳边炸开。对啊,坐宝根叔叔车的人基本是固定的。我们自以为人多可以浑水摸鱼,但我们坐他的车都好几年了,他能没点数吗?我的耳根突然灼热起来,像火烧似的发烫。我忙走开一些,拿眼偷偷地看国富。没想到他也在看我,虽然嘴里吃着雪糕,脸却红到了脖子根。
我恨不得马上钻进宝根叔叔的车里,让暗黑的车棚把我遮得严严实实。我三口两口吃完雪糕,扔掉了雪糕棒子。同学们都津津有味地吃着,可我觉得每一双眼睛都像耀眼的火炬,整齐地钉在我的脸上。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感觉了,走到国富身旁,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他还没吃完雪糕,但已吃得心不在焉。他哀哀地看着我,好像在让我支招。那一刻,我肠子都悔青了,觉得刚吃下的雪糕真是又甜又苦。
04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商店老板的那番话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我仔细地算了好几回——我逃了六次票,也就是欠宝根叔叔三元钱。父亲给我的零花钱是每个星期五元。这个星期我少吃了六包辣条,我把三枚硬币藏在裤兜里,走路的时候还时时护着,恐怕丢了。同学们从学校附近的小店里出来,不是拿着零食就是叼着棒冰。我反复地摩挲着那三枚硬币,但最后都忍住了。那三枚硬币已经沾满了我手心的汗水。
星期天,我吃过午饭又准备去坐车。父亲照例给我五元零花钱。我壮着胆子问父亲,能不能多给我五元钱,并告诉父亲,我想给宝根叔叔捐五元钱。
父亲说:“宝根叔叔是个苦命人,他老婆的脚是好不了了,全家老小只能靠他一个人养活。”说完,他走到屋里,从大衣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张五元的纸币。
“你有这个想法很好。宝根叔叔人很善良,我们应该帮助他。”父亲笑呵呵地看着我。听了他的话,我的脸又红了起来。我怎么敢告诉他,自己逃了六次票啊。
我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了一个白色的信封,把三枚硬币和五元纸币装了进去,还郑重其事地写上了“宝根叔叔收”。
到村口等车的时候,我把捐款的事告诉了国富。“我也把逃掉的钱带来了。”他挠了挠头说,“你想得比我周到,我没想到捐款的事,那我就捐一元吧。”我和国富又问了等车的同学,他们有的说捐一元,有的说捐五角。
宝根叔叔的车来了。“到镇上的快上车。”他穿着黑色的短袖和土灰色的短裤,朝我们招呼道。
我们蜂拥而上。那天,我格外踏实,手紧紧地护着裤兜里的信封。
车子到了镇上,我第一个跳下车,跑到宝根叔叔面前,把信封塞给他,然后撒开腿就跑,比每一次逃票跑得还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