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爱玲的婚恋作品看其文学史意义

2021-01-20 22:09周宇
青年文学家 2021年36期
关键词:婚恋文学史张爱玲

周宇

张爱玲是中国现代史上一位极其特殊的女作家,从20世纪40年代的昙花一现,到50至70年代的销声匿迹,再到80年代的回归,90年代的热潮,纵观现代文学史,没有哪个作家如张爱玲一般承受冷热差异如此巨大的待遇,其文学史意义和地位也随着她传奇般的历程而不断更新。时至今日,对于张爱玲的文学史意义仍是众说纷纭。张爱玲的大多数作品都是关于婚姻和爱情的,故笔者试图从这个角度对其文学史意义进行探讨。

一、独特的爱情阐释模式

张爱玲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中国急剧变化的时代,新旧交织、时局动荡。在她之前,也有很多人写恋爱故事,但张爱玲笔下的爱情却尤其与众不同,在她的作品中,爱情幻化出一种真实之感。

首先,张爱玲有意用爱情的世俗性来说明金钱对人性的腐蚀,这种世俗性集中体现在现实的生计需求和生理欲求,她擅长以一种冷静甚至带有几分残酷的方式来还原饮食男女的本来面目。《倾城之恋》里,白流苏跟范柳原在一起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安全”,“如果她是纯粹为范柳原的风仪和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说了,可是内中还掺杂着家庭的压力—最痛苦的成分”。香港的沦陷成就了她的婚姻,却没有成就她的爱情,这本该是乱世中可歌可泣的一段倾城之恋,但张爱玲却层层剥茧似的去除它表面的诗意与浪漫,还原其充斥着盘算和利益的真实面孔。《金锁记》中的七巧则是为了金钱断送了自己的爱情,她家为了攀附豪门,将她嫁给了姜公馆的二少爷—一个残废的男人。她本是一个健康活泼的人,但在长期隔绝情欲的夫妻生活中,身心逐渐扭曲,最终失去理智。在无尽的孤独与寂寞中,她只能靠对金钱的疯狂追求来补偿自己无法满足的欲望,她为了黄金枷锁而拒绝了自己爱情的可能性,也亲手埋葬了儿女的幸福。

其次,张爱玲从女性视角,以独特的女性经验丰富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女性形象。《倾城之恋》中对白流苏有过这样一段心理活动描写:“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具、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在此之前的爱情故事里,当男人和女人讲爱情、讲思想、讲文艺的时候,没有哪个女人有过这样的声音。而在柳原讲浪漫,讲《诗经》的时候,流苏满脑子想的却是“饭票”、经济来源等实际的问题。在中国现代文学里,这是女人第一次发出这么现实、这么“不浪漫”的声音,而这是具有突破性意义的。

二、揭示婚恋世俗化的社会根源

张爱玲青睐婚恋题材,因此她多写女人,写女人的处境、女人的心理。她在《谈女人》中说道:“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就是极普通的妇女职业,为了谋生而结婚的女人全可以归在这一项下。”究其缘由,是因为旧时代男女生产资本来源的不同。男性生产资本来源于社会分工,而女性大多是通过恋爱和婚姻,如果这样的生产模式不变,那这种男女之间的利益和物质关系就不会变。因此,当时的婚姻往往是一种经济关系,男欢女爱脱不了物质利害的权衡。这也是张爱玲对爱情祛魅的意义,她揭露了婚恋走向世俗背后的原因。

宗法父权对女性长期实行经济垄断和教育封锁,造成了女性经济上的依附,她们不能在经济上独立,就无法摆脱传统桎梏的因袭重负。《花凋》中郑夫人可以算是张爱玲作品中反思、认知能力很强的一个传统女性,她从小就对四个女儿说:“好好念书啊,一个女人,要能自立,遇着了不讲理的男人,还可以一走。”但是身处宗法制家庭,郑夫人根本没有支配家庭经济的权力,即便她有这样的觉悟,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郑先生宁愿将钱用来粉饰门面也不愿花在女儿的学业上,于是“女儿的大学文凭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川嫦的悲剧本是可以避免的,她的病在当时其实算不得不治之症,但是没有经济依靠的川嫦只能任由自己的生命在这个冷漠的家庭中枯萎,如同一朵鲜花静静地凋谢,她和郑夫人都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卑弱无能,但却无能为力,教育的缺乏与社会的限制断绝了她们脱离家庭的机会。这表明女性经济独立是女性解放的基础。在中国,以自由婚恋为最终目标的女性解放之路是不彻底的,如果女性无法为自己争取到超越家庭位置的社会空间,无法拥有超越女儿、妻子、母亲之外的社会身份,就无法捍卫自己的婚姻理想和人格独立,就难以逃脱被封建传统吞噬的危险。

正因为如此,恩格斯才提出妇女解放和婚姻充分自由的根本路径:“结婚的充分自由,只有在消灭了资本主义生产和它所造成的财产关系,从而把今日对选择配偶还有巨大影响的一切派生的经济考虑消除以后,才能普遍实现。到那时候,除了相互的爱慕之外,就再也不能有别的动机了。”这也正是张爱玲塑造众多“拜金主义”女性的意义所在,她不是在塑造金钱崇拜,而是在揭示造成女性生存困境的社会根源。

三、女性解放精神革新之必要

女性解放除了要争取教育权利和经济独立外,还需要从思想上进行一次翻天覆地的革新,这也是张爱玲在其婚恋题材中着重表现的一点。张爱玲通过对众多女性心理探幽发微的描写,揭示了女性千百年来深深浸润的奴性思维和渴望被豢养的潜意识,指出正是这种自觉或不自觉的对男性的依附,使女性自身成了阻碍自己解放的内在原因。

张爱玲曾言:“在上古时代,女人因为体力不济,屈服在男人的拳头下,几千年来始终受支配,因为适应环境,养成了所谓妾妇之道。”然而如果女人的缺点全是环境所致,“近代和男子一般受了高等教育的女人何以常常使人失望……”张爱玲正是看透了环境之外的女性的性格积习,才冷漠又悲悯地打开女性这扇门,露出其中满眼的苍凉。她编的《太太万岁》一剧讲述了女主人公陈思珍与丈夫结婚后使出浑身解数做贤惠太太,却遭遇丈夫出轨,想方设法挽救家庭危机的故事。编剧对陈思珍深表同情,但也产生疑问:“没有环境的压力,凭什么她要这样克己呢?……如果她有任何伟大之点,我想这伟大倒在于她的行为都是自动的,我们不能把她算作一个制度下的牺牲者。”在张爱玲看来,陈思珍的悲剧并不能归结为制度,但也不是一个特例,她的悲剧只是这浮世中寻常女性的内在悲剧,与传奇无关,却显得更加悲哀。

在《五四遗事》中,张爱玲进一步说明了女性渴望被豢养的潜意识。密斯范在结婚之前本来是个关注自身、喜欢文学的时代新女性,但是结婚之后,她就认为自己可以不再打扮、不再有思想,安心当一个平庸的家庭主妇,因为她已实现了自我修行的目标—结婚,而婚姻更深层的含义就是成为男性的附属品。张爱玲在《有女同车》中因听到车厢内的一段真实谈话感叹道:“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的确,在张爱玲的笔下,众多女性的一生都围绕着男人,男人的爱与不爱构成了她们人生所有的幸与不幸。葛薇龙、白流苏、曹七巧、王娇蕊、孟烟郦、霓喜、敦凤等都在“谋爱”的旋涡中挣扎沉浮,男性的爱则成为她们最重要的寄托,这种寄托不仅是介于两性之间的感情,更是通过男性确立自我认同感、价值感与存在感。

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说“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说是妇人性”。张爱玲这里所说的“妇人性”必然也包含了女性性情上羸弱的一面,所以即使社会制度天翻地覆,她笔下的故事仍会继续,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永恒的意味”,它存在于一切时代,也是女性要实现自我解放所必须跨越的一道门槛。

從晚清开始,众多作家对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进行过不同程度、不同层面的批判与审视。但可以断言,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还没有哪一个作家像张爱玲这样在婚恋问题上全面细致地剖析女性的处境和心理,在这一层面上,人们应该对张爱玲给予充分的肯定,其文学史意义可以且应当从这个角度予以确认和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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