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鸡腿

2021-01-20 10:57:10
十几岁 2020年5期
关键词:英子鸡腿爷爷

在这个手机、电脑、汽车普及的年代,大人们都知道,这些孩子是永远无法读懂上一辈那个鸡腿的故事的。

1

1979年,爷爷70岁,英子12岁。

英子比爷爷整整小58岁。

爷爷70岁生日这天,英子也刚好满12周岁。

为了爷爷70岁的生日,一大家子人早早就提前做好了准备。奶奶蒸了包子、寿桃,姑姑炸了一盆肉丸,妈妈为爷爷织了毛衣毛裤,大伯特意为爷爷打了一把太师椅 ,远在广东的叔叔也请了假,提着广东特有的鸡仔饼和盲公饼,还有小城市难得一见的麦乳精和糖水罐头来给爷爷拜寿。

爷爷平日脾气大、不苟言笑,在家一言堂。可这天看着难得如此整齐的一大家子人,心情出奇的好,特别是看着几个调皮捣蛋的孙子,脸都笑出了褶子。

男人们忙着下棋、打扑克牌,谈天说地;女人们忙着杀鸡、宰鸭,说说笑笑。孩子们忙着上窜下跳、打打闹闹,这样欢乐的场景比过年还要稀少。唯独却只有英子一个人闷闷不乐。

英子敏感、胆小、脾气倔,不爱说话,也不够漂亮,在一堆孙辈中她算顶不起眼的一个。英子上面有姐姐,下面有弟弟。她从小捡姐姐穿小的衣服穿,而家中难得的一点好吃的也都是留给弟弟吃。她就像块夹心饼,常常容易被忽略。

每年生日的时候,全家人都忙着给爷爷祝寿,没有几个人记得英子的生日。在英子的记忆里,每年的生日礼物就是妈妈清晨为她煮的两个鸡蛋而已。英子把这一切都归结于爷爷,她讨厌和爷爷同一天生日,讨厌爷爷抢去了她该有的爱。

糖醋鱼、酿豆腐、糯米丸、蒸扣肉、排骨汤,菜一个一个做好了,从厨房飘来阵阵香气,比过年还要丰盛。奶奶偷偷囤了好些日子的食材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小屁孩们按捺不住了,溜进厨房,还没下锅就先偷拈了一块。最花时间的黄焖鸡也做好了,就放在了英子的身后,等待一起端上桌。阵阵香气让英子心神不宁,从碗中翘出的肥嫩鸡腿更是让英子内心翻滚不止,她渴望、犹豫、恐慌、焦灼,不知从哪来的勇气,让她鬼使神差地把鸡腿偷揣到了兜里。她躲在后院中无比满足地啃完了那一个鸡腿。

菜终于上齐,人也坐上桌。爷爷喜笑颜开地喝了大家敬的一满杯祝寿酒,便开始像往年一样,翻出一个鸡腿夹给了小孙子。当他准备再翻出第二个鸡腿给大孙子时却半天没翻出来。爷爷眼睛一瞪,奶奶便慌了,欢快的氛围仿佛瞬间凝固,一大家子人面面相觑,没人再敢动筷子。

大伯妈赶紧圆场道:“没事,华华都这么大了,还吃什么鸡腿啊!”爷爷拍着桌子道:“必须吃,再大也是我的孙子,我就不信,鸡腿还能飞了!”英子内心的恐惧被无限放大,她的脸被吓得惨白,碗叭地一下摔在了地下。小婶婶眼尖手快,捡起打碎的碗片,盯着英子的手不禁尖叫起来:“呦,英子,你的手哪来的这么多油啊?”英子脸顿时从白到红,眼泪随即就下来了。爸爸站起身对着英子吼道,“是不是你偷吃了鸡腿?”英子哭成了泪人。妈妈不相信地摇着英子肩膀寻问答案,英子说不出话,头垂得更低,泪更大颗。爸爸看着英子嘴角泛起的油花,手一扬,在空中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朝英子的脸颊砸了下来。小小的英子被这一掌整个击落在地,头磕碰在一块未捡干净的瓷片上,鲜血汩汩地冒了出来。

祥和的团聚算是彻底打破了。大家惊慌失措,找的找止血粉,找的找纱布带。奶奶在一旁抹着泪,爷爷的脸比煤还黑。最后血好歹算止住了,大家在尴尬的气氛下沉闷地吃完了这顿寿宴。

英子从小就乖巧懂事,不争不抢,洗衣服、刷碗,帮妈妈打下厨,再大的委屈也从不说出来。谁都想不到温顺的英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只有英子自己知道这一个鸡腿对她有多重要。她就像一个失败的胜利者,夺取到了自己该有的东西。

时间就像沙漏,沥掉的常常是那些细碎和微小,而留下的总是一些释怀不去的沉重,就像英子头上的那个疤。看见它,父亲的心总会隐隐作痛。英子一天天长大,每年的生日依旧会和爷爷一起过,不同的是她不再吃鸡腿。虽然堂哥总会让出鸡腿,可英子却发誓再不吃鸡腿。它们仿佛一个耻辱。

2

1989年,爷爷80岁,英子22岁。

物质匮乏的那个年代已经过去,英子不用再接旧衣服,她学会了用缝纫机给自己做衣服。家里添置了电视机、洗衣机、冰箱。英子也长大成人,上班,交了男朋友。爷爷老了,慈祥了,记忆却越来越好了。80岁生日这天,爷爷叮嘱奶奶杀了两只鸡,爷爷夹了一个鸡腿放到英子碗中,又夹了一个到自己碗中,说道:“英啊,来,陪爷爷吃了这个鸡腿,吃完我们俩就长命百岁了。”英子端着碗背过身子,泪如雨下。

这是爷爷为英子夹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鸡腿。

3

1999年,爷爷走了,英子32岁。

生命中总有一些东西不敢触碰,就像掌心里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道伤疤。也许那种疼痛早已过去,可它却是心里最阴暗、最怕光的角落。

爷爷走了,英子却伤心得泣不成声。

英子后来结婚生子,有了小小英。小小英也爱吃鸡腿,她总是绞尽脑汁变着法子为小小英做各种鸡腿,蒸鸡腿、炖鸡腿、黄焖鸡腿、炸鸡腿、烤鸡腿,就像要把儿时错过的那些鸡腿一个一个弥补回来似的,只是她自己却再也不曾碰过一个鸡腿。

4

2009年,爷爷100岁,英子42岁。

爷爷走了,可每个大生日依旧会如期操办。曾经的一桌人变成了两桌人,再到三大桌人,依旧还是吵吵嚷嚷打打闹闹,只是满地奔跑的孩子们换了一拨。面对碗里的那个鸡腿,大家总会相视一笑,没有心酸没有尴尬,只有感慨和坦然。

在这个手机、电脑、汽车普及的年代,大人们都知道,这些小一辈是无法读懂上一辈那个鸡腿的故事的。

英子摸着额头那个不再疼痛的伤疤,就像对爷爷和父亲的怨从未发生过。她不知道当年为什么会对一只鸡腿那么执着,就好像这个年代从未读懂那个年代的疼痛。

5

2019年,英子52岁。

爷爷的生日已经模糊不清,可英子的生日依旧会过。不同的是,庆生的人换成了丈夫、女儿、女婿、外孙女。

40年再没有尝过鸡腿的英子,在生日这天出乎意料地夹了一个烤鸡腿。她望着远方,隔空和爷爷一起吃下,就像爷爷80岁生日的那天。

年轻时,有些事无法懂,可懂得时,已经换了岁月。

英子冲着手中的鸡腿笑了笑。她知道,这个鸡腿是对一段岁月的宽恕,也是对过往的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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