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凤华
周作人在《乌篷船》中写秋景:“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苹,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文字明净冲淡,情趣雅致闲适。
河边一丛朴素红蓼,傍着幽蓝秋水,在浩荡秋光中深情绽放,直至霜冷凋零,自在而笃定。在晚风秋波里,遗世独立,将野地的清苦和宁静浓缩成亘古的沉默。
红蓼,又叫荭草、大红蓼、东方蓼、大毛蓼,《诗经》中叫“游龙”,切合其“枝叶之放纵”之态。红蓼,如乡下女孩的乳名,纤秀,朴实。轻念其名,唇齿间弥漫草木清香。
红蓼栖于野湖幽水、浅渚沙滩。其影倒映清澄秋水,悠然绘出一幅清玄幽寂的古画,枝影阑珊,留白写意,自生风雅。红蓼摇曳水湄,不沾尘埃,素颜而清净,如古代仕女,裙衫翩跹,云髻高耸,灵动而沉静,温婉而蓬勃。
“梧桐落,蓼花秋。”一坡红蓼,几点苍鹭,粲然向秋光,安之若素,将秋意渲染得淋漓尽致。
蓼花映水绽放,玄远而飘逸,有一种轻盈、俊逸之态。蓼花之红,有一份撩人之美。枝头上岔出的串串花穗,将枝丫压向土地,像是一种虔诚的俯首膜拜。蓼花经霜凋谢,花穗结满花籽,顶端却有几粒花惨然开着,孤独而落寞。夕阳给叶片和花穗穰了一道金边,令人走进宋代陶善镛冷月映山河的画境里。
河边闲坐、垂钓。凝望红蓼沾水,穗子映着灿黄秋阳,茸毛儿,有点清丽柔靡的味道,如失意文人的凉凉诗词。顿感时光绵软如江南丝绸,心境高远而旷达。有姑娘用篮子拉青螺,小伙用丝网张鲹鱼,田园生活的清苍疏旷。夕光濡染,遥想儿时圩堤上有水牛剪影,老树昏鸦,牧歌轻飏,一派古雅意蕴,不禁莞尔。
秋月初上,暮色清凉而欢悦。古院里萦纡着清炒螺蛳和杂鱼姜葱的清香。家人围坐,桂香浮动,呷陈酿,嘬青螺,剔青蟹,剥菱角,舌尖上的幸福与亲情洋溢的温馨,倏觉尘世温柔可亲。
红蓼诗性乡土、入诗入画,或婉约,或恬淡,或豁达。如杜牧的“犹念悲秋更分赐,夹溪红蓼映风蒲”,浸润着文人的孤寂;白居易的“秋波红蓼水,夕照青芜岸”,水边若没有红蓼,秋水塘便失去神采;宋伯仁的“朝来数点西风雨,喜见深红四五枝”,雨湿红蓼,如美人出浴,一幅水墨写意;陆游的“老作渔翁犹喜事,数枝红蓼醉清秋”,挥洒着旷达与洒脱;苏轼的“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尽显味觉上的畅适和感觉上的清雅。
心仪宋徽宗赵佶的《红蓼白鹅图》。红蓼旁,一只白鹅惬意地梳理羽毛,蓼花的清雅和白鹅的悠闲,在古朴泛旧的底色映衬下,呈现清旷幽远的意境。
现代名家来楚生画作《红蓼蟾蜍》,笔法雄浑老到,洋溢着浓郁的乡土气息。而白石老人笔下的红蓼,色彩殷红,给人一种丰盈、充实的感觉。蓼花,浑厚圆满,花穗参差错落,浓淡相宜,再以鸟虫穿插点缀,灵动质朴,昂扬中蕴含一种静穆大气。
在乡下,黄昏时分农人将红蓼收割回家,晾干后可驱赶蚊虫。院中乘凉时,月光倾泻,健硕农妇会点燃晒干的红蓼驱蚊。冒出的烟有股辛辣气味,熏蚊效果尤佳。
蓼叶可作辣味调料。汉人史游《急就篇》中的七种调料中“葵韭葱薤蓼苏姜”,“蓼”仍位列其中。因有辛味,人们常用它去除食材的腥味。故《礼记》载:“烹鸡、豚、鱼、鳖,皆实蓼于其腹中,而和羹脍亦须切蓼也。”除作调料外,人们还用它酿酒。在徽州,红蓼又叫“酒曲花”,用于制作酒曲,引得人们争相购买品尝。
红蓼蚕豆酱味道鲜美。祖母将红蓼茎叶洗净晒干,一层红蓼一层豆瓣装进米箩或龙缸里盖敷。待蚕豆瓣上生出一层厚厚的绿茸时,拣去红蓼茎叶,用簸箕把蚕豆瓣晒干收好。霜降时令,蚕豆瓣取出,用薄荷芫荽煮的汤水浸泡煮軟,再放进细盐搅拌好,放置阴凉处,一周后加香料拌匀装瓶装罐食用。风雪天,围炉夜话,喝山芋粥,佐以红蓼蚕豆酱,灯火可亲,岁月悠远绵长。
“十分秋色无人管,半属芦花半蓼花。”芦花凄美无言,红蓼炽热奔放,诠释一种东方美学。秋水红蓼,蓊郁,安静,微辣,清苦,以其独特的情态和气息,长成乡愁里的物象,成为秋天的咏叹调。闲暇时,插一枝红蓼案头清供,盈一屋秋光,品一盏清欢,留一份平和恬淡萦绕心间,日子诗意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