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
我最不能抗拒的食物,是谷类食物。
面包、烤饼、剔圆透亮的饭粒都使我忽然感到饥饿。
有次,是下雨天,在乡下的山上看一个陌生人的葬仪,主礼人捧着一箩谷子,一边撒一边念,“福禄子孙——有喔——”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忽然觉得五谷真华丽、真完美,黍稷的馨香是可以上荐神明,下慰死者的。
我也喜欢面包,非常喜欢。
面包店里总是涨溢着烘培的香味,我有时不买什么也要進去闻闻。
冬天下午如果碰上面包出炉时刻真是幸福,连街上的空气都一时喧哗轰动起来,大师傅捧着个黑铁盘子快步跑着,把烤得黄脆焦香的面包神话似的送到我们眼前。
我尤其喜欢那种粗大圆涨的麸皮面包,我有时竟会傻里傻气地买上一堆。传说里,道家修仙都要“避谷”,我不要“避谷”,我要做人,要闻它一辈子稻香麦香。
我有时弄不清楚我喜欢面包或者米饭的真正理由,我是爱那淡白质朴远超乎酸甜苦辣之上的无味之味吗?我是爱它那一直是穷人粮食的贫贱出身吗?我是迷上了那令我恍然如见先民的神圣肃穆的情感吗?或者,我只是爱那炊饭的锅子乍掀、烤炉初启的奇异喜悦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这个杂乱的世纪能走尽长街,去伫立在一间面包店里等面包出炉的一刹那,是一件幸福的事。
(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人生的什么和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