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美国成长小说的现代主义及现实批判意义探究
——以两个白人青少年形象为例

2021-01-16 18:43吴红云
黑河学院学报 2021年7期
关键词:意识流现代主义霍尔

吴红云

(安徽交通职业技术学院 城市轨道交通与信息工程系,安徽 合肥 230051)

当代美国成长小说已不再沿袭欧洲经典模式而转变为现当代模式[1]。其主人公形象和叙事方式不同于之前的成长小说,如《哈克贝利·费恩》等,带有浓厚的现代主义色彩。文学评论界对这种变化的关注,很大程度上在于文本内现代主义元素解读,而将其文本内解读与文本外因素联系起来的研究甚少。事实上,当代美国成长小说的这一变化除了受现代主义文学风潮的影响之外,其对美国社会现实的关照与批判也是重要因素之一。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和《迷失在开心馆》的两个主人公都是白人青少年,虽然他们没有遭遇基于肤色和种族的歧视问题,却依然在成长之路上痛苦地挣扎,难道他们的痛苦仅归因于自身成长的烦恼吗?作者塑造这些白人青少年人物形象意义何在?若将现代主义的小说文本中人物形象、叙事风格与文本之外的当代美国社会现实相互关联,或可窥见作品更深层次的用意。

一、现代主义与当代成长小说

文学史上现代主义始于20世纪初,虽然这是一个涵盖各种文艺流派的庞大概念,但总体来说,现代主义反对传统古典主义及现实主义的整齐、清晰、程式化的写作。现代主义的很多作家与作品表达的是处于碎片化状态的世界中发生的碎片化的故事,尤其擅长展现人物内心与事件的混乱、荒诞和矛盾。除了詹姆斯·乔伊斯等代表作家的作品之外,当代美国成长小说因其所描绘的青少年人物孤独、痛苦的心理及荒诞、冷漠的社会氛围,而与现代主义的基调不谋而合,同时凭借现代主义的人物塑造及叙事方法使作品的现实意义得到进一步升华。

评论家弗朗科·莫拉提(Franco Moretti)将成长小说称为“现代性的象征形式(symbolic form of modernity )”[2]。现代主义学者们认为,当代成长小说已“从对社会的肯定叙事转变为更碎片化的成长与反叛叙事(an era of transition from traditional metropolitan novels of formation and social affirmation to increasingly global and fragmentary narratives of transformation and rebellion.)”[3]。评论家约翰·保罗·里克姆继而得出结论,认为对这种转变的探究也是对这一流派小说现代主义文学倾向的考察[4]。由此可见,现代主义已渗透到成长小说的创作中,而对成长小说的解读自然绕不开现代主义因素。

二、当代美国成长小说中的现代主义

两次世界大战对青年一代的思想产生巨大冲击,对世界和美国文坛也产生了深刻影响。“迷惘的一代” 和“垮掉的一代”这些文学流派的作家及作品体现了年轻人对现实深深的不满,以及他们因美国梦的幻灭而感到的失落、愤怒与消沉。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美国成长小说也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其人物形象及叙事方式等也发生了变化。以《麦田里的守望者》(以下简称《麦》)和《迷失在开心馆》(以下简称《迷》)两部小说为例,两者皆出版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具有代表性的当代美国成长小说。这两部小说在人物形象塑造和叙事手法方面均展现出与经典成长小说不同的现代主义特征,这些特征折射出作者塞林格和巴斯对当代美国社会现实的深层次认识和强烈批判,同时也表达了他们对改变现状的沉痛呼唤。

(一)人物形象

主人公人物形象往往是小说意旨的集中体现。当代美国成长小说的青少年主人公形象有别于经典成长小说,他们体现了美国社会风潮的冲击带给青少年一代内心的愤怒、痛苦、无助、颓废和绝望。当代美国成长小说中的青少年形象符合现代主义文学的基本特征,即致力于表现现代社会生活的荒谬与冷漠,以及由此产生的现代人的失落、孤独与痛苦等感受。这些青少年人物一方面是弱势与边缘群体的代表,他们处于青春的叛逆期,内心充满苦闷与彷徨,另一方面,他们不那么完美的形象隐含了作者的深意,唤醒读者对当代美国社会现实及精神危机的思考与认识。

1.弱势与边缘

《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主人公霍尔顿是一个有点自卑的16岁中学生。他虽已十六七岁,却说自己感觉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他还不止一次地提到自己是兄弟姐妹中最笨的一个。小说中他是一个弱者的形象,在家庭和学校都处于边缘 在家不受爸妈重视,在学校多次遭遇开除,在纽约的冒险旅途中又被同性恋老师骚扰,被开电梯的敲诈和殴打。这些不愉快的经历使他感觉自己正处于人生悬崖的边缘,他萌生了当一名麦田里的守望者的想法,而他自己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守望,最终崩溃。

《迷失在开心馆》中13岁的安布罗斯也是以弱者的形象示人。他认为自己年龄小,体力不好,社交能力弱,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总怀疑自己身体有毛病,并因为洗礼被母亲推迟到13岁而伤心[6]。在家庭及社会交往方面,他也是边缘化的一个形象。在去大洋城的路上,他很羡慕父亲、卡尔叔叔,以及哥哥的能言善辩,自己却似乎说不上什么话,大多数时候只是个旁观者。他逐渐长大,而他母亲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父亲则根本不想为他烦神。

2.青春与叛逆

叛逆与抗争是现代主义文学中人物形象的典型特征之一。正如有学者指出,当代成长小说中青少年的成长不是被描述成一个温和的过程,而是一个剧烈、断断续续的过程[3]。叛逆的青少年形象进一步深化了现代主义反叛与抗争主题。两部小说的主人公都是处于青春期的叛逆青少年,在成长过程中其生活及思想都经历了冲击,他们都逐渐脱离孩童的天真无邪,开始认识他们即将进入的、纷繁复杂的成人世界。而这个世界在他们看来似乎总是陌生的、不友好的,甚至是丑陋的。因此,在他们融入社会的过程中,往往通过叛逆的行为来表达和宣泄他们的困惑、不满和失望。霍尔顿是典型的叛逆少年,而安布罗斯虽在小说中没有具体的叛逆事件,但他表现出与同龄人之间的格格不入,以及对父母的种种抱怨,事实上也是一种隐性的叛逆。

3.苦闷与彷徨

现代主义文学中人物形象的另一个典型特征即苦闷与彷徨。这一特征在两部作品的主人公身上得到充分体现。弱势与边缘的处境,以及青春叛逆的经历自然让这些青少年产生苦闷与彷徨的心理。霍尔顿的家庭属于中产阶级,物质条件宽裕,但他的精神是苦闷的。他苦闷于虚伪和无聊的学校教育,以及冷漠无情的社会环境,而父母很少与他交流也加深了他的苦闷。他被学校开除后,漫无目的地在纽约游荡,他对琴有着很纯洁的情感,却发现她在与浅薄而浪荡的斯德拉特莱塔约会……所有这些导致他在人生路上苦闷彷徨而不知所措。

约翰·巴斯笔下的安布罗斯性格更内向,他苦闷于自己尖细的嗓音及不善言辞,他苦闷于得不到父亲的指引,他也因为无法表达对玛格达的朦胧情谊而苦闷。他在大洋城玩的那个开心馆里的迷宫就像他的人生之旅,他已迷失了方向却不想向别人求助,独自苦闷与彷徨。他与霍尔顿一样,苦闷与彷徨导致他们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产生了疑问,如安布罗斯曾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即一种“发现自我身份的潜意识行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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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叙事方式

当代美国成长小说的现代主义转向也表现在叙事方式上。世界的混乱无序,以及人的孤独无助等经常体现在现代主义作品中。当代美国成长小说的叙事已不仅仅是就事论事,而大量采用隐喻、象征等手法,使人物和事件承载更丰富的内涵和意义。同时,小说叙事改变第三人称的客观叙事视角,多采用第一人称视角,深入人物内心,通过意识流手法展现他们的潜意识活动。这些叙事手法打破了整齐的时空顺序,以及客观的叙事视角等经典模式,不同时空发生的事件被颠倒,相互穿插,因此,人物经历的事件被碎片化,从而与现代主义所要表达的世界的无序与人的痛苦意旨相一致。

1.隐喻和象征

隐喻和象征是很多作家经常运用的写作手法,因为隐喻能提供一种深刻的理解形式[7]。当代美国成长小说因本身注重对青少年的启示作用,隐喻和象征的运用使得作品意义的传达更为巧妙和深刻。

《麦》里的霍尔顿被潘西中学开除后在纽约的游荡经历隐喻了霍尔顿在人生道路上的探索历程。纽约这座大都市繁华的外表下隐藏着丑陋,这也象征着美国这一代青年注定要接受非常复杂的、现代工业社会的涤荡,而霍尔顿想守望的那一片麦田则象征着与此截然不同的、一个纯净的世界。球赛是小说中另一个隐喻意象。小说开头就从霍尔顿看橄榄球赛开始,而他的历史老师斯宾塞先生也用人生是一场球赛的比喻劝诫他。此外,霍尔顿戴的那顶红色猎人帽象征着他对所在社会环境的抵制以及使自己身份得到认同的渴望。在小说结尾他淋的那场大雨以及后来他生病住院,也是关于他人生顿悟的一个隐喻。

隐喻也非常巧妙地在《迷》中得到运用。安布罗斯的大洋城之旅隐喻其人生成长之旅,他在迷宫里的经历则隐喻其在人生成长路上遇到的困惑与彷徨,正如作者在小说开头所说,大洋城的开心馆对他来说是“a place of fear and confusion”(一个恐惧和困惑之地)[8]。与霍尔顿一样,因为性格的原因,以及父母的漠不关心等原因,他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也产生了怀疑,他在开心馆里的镜子前面端详自己这一细节象征着他对自己身份认同的困惑。文中另一个隐喻是安布罗斯及家人出行之日是美国的独立日(Independence Day),隐喻这一次旅程对他来说也正是一次成长过程中的独立尝试。

2.意识流

自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提出意识流(Stream ofConsciousness)理论后,意识流叙事方法很快被应用到文学创作中。通过意识流叙事,作者深入作品人物内心,以人物思想意识的流动为线索,从而展示人物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心理意识和活动。读者因此也能与人物的思想交融,达到更真切地理解人物思想性格的效果。现代主义作家中很多都善于运用这一叙事手法,如现代主义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也被誉为意识流代表作家。

《麦》中意识流手法主要以内心独白(Interior Monologue)的形式呈现出来,通过主人公霍尔顿的“直接内心独白”[9],将其思想意识剖露于读者眼前。他在和斯宾塞先生谈话时,脑子里想到了关于中央公园里野鸭的事情。在被毛里斯等人敲诈和殴打后,他脑海里幻想着自己被枪击中,然后又拿着枪去报复毛里斯等细节场景,还将琴加入到他想象的遭遇片段中。他喝醉酒后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又开始幻想自己死后父母和各个亲戚参加他的葬礼。这些意识流片段象征着霍尔顿潜意识里想做却在事实上没法做到或得到的行为和事物,如保护自己的强大力量及温暖的亲情等。

虽然学界常常将《迷》作为元小说加以研究,但由于小说主人公是一个13岁的男孩,其成长小说及其中的意识流叙事特征也引起了学界的关注,更有学者指出《迷》是一部典型的意识流小说[10]。小说的情节被淡化的同时,主人公安布罗斯、作者本人及叙述者等多种人物视角的声音通过一个个意识流片段被传达出来。在去大洋城的整个旅程中,安布罗斯的所思所想几乎都是通过意识流方式表现的。从他“尴尬的年龄”和“尖细的嗓音”[8]到玛格达的外貌描写及迷宫游戏等都融入了丰富的意识流元素,与《麦》相似,这些揭示安布罗斯心理的意识流描写也反映了其潜意识里无法完成的心愿,如摆脱目前的幼稚状态,成为像其父亲和叔叔一样的成熟男性,以及受到心仪女孩玛格达的青睐等等。

三、超越文本的现实批判

当代美国成长小说对青少年人物成长经历的描绘,不仅仅是为了表现歌德式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更旨在揭示现代美国社会的固疾,具有较高的现实批判意义。《麦》与《迷》两部小说揭示了美国白人阶层越来越突出的问题。美国虽然是一个多种族国家,但是白人在各种族中占比最大,美国现代社会中存在多种弊端,其中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是白人群体暴露出的问题越来越尖锐,且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激发其他社会问题的根源。

(一)对物欲横流的社会进行批判

首先,是美国白人社会的虚伪。《麦》对美国社会的批判最集中体现在文中反复出现的“虚伪(phony)”一词。以爱尔敦·希尔斯中学校长哈斯和维格酒吧掌柜为代表的中产阶层极为虚伪和势利。他的老师安多里尼先生表面上博学多才、温文尔雅,事实上却是个有同性恋倾向的伪君子。而霍尔顿不少同学似乎已沾染社会上的虚伪习气,如斯特拉德莱塔不学无术,只要蒙骗过老师和考试便万事大吉。《迷》的文本中描述安布罗斯及家人出游经历时,不止一次出现“Negro”(黑人)及“Negro servant”(黑奴)这些具有侮辱性的词语,这与其一家人身份与修养的表现产生极大反差,从而揭示白人阶层在种族问题上的虚伪做派。

其次,是贫穷的白人阶层的卑劣。《麦》中开电梯的毛里斯和妓女孙妮都是贫困白人的代表,然而他们却想着通过不正当的手段来获取钱财,他们自己虽是弱势群体,却以卑劣的手段敲诈同样属于弱势群体的霍尔顿。那个叫霍维兹的出租车司机也是劳动阶层代表,但他对人和物却没有劳动人民该有的朴实和善良。

最后,批判了美国白人阶层的拜金主义。霍尔顿的哥哥DB在好莱坞,他周围的人包括老师都对其充满崇拜之情,如DB的前女友莉莉恩·西蒙斯在酒吧得知DB在好莱坞时,称赞DB了不起,并极力恭维和巴结霍尔顿,无非是想让霍尔顿跟他哥哥传递友好信息,希望日后能得到些好处罢了。而更荒唐可笑的是,靠做殡仪馆生意发横财的人被学校以杰出校友的名义请来做演讲,却跟学生大谈如何向上帝祷告,学校的学生宿舍竟也用其名字来命名。这种拜金主义也影响到了安布罗斯这个来自富裕白人家庭的少年,在他去大洋城的路上,他曾想象着长大后的他是富裕而成功的样子。

(二)对松散冷漠的家庭及亲子关系进行批判

小说对美国白人社群的家庭及亲子关系持否定与批判态度。与华裔等其他少数族裔不同,白人家庭更倾向于子女自力更生的育儿理念,这样的理念虽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却同时也更容易造成亲子关系及家庭成员之间关系趋于松散和冷漠。这种文化在某种程度上加重了青少年在成长道路上的困惑、迷茫和痛苦。

小说《麦》和《迷》中霍尔顿和安布罗斯对父母都感觉疏远。霍尔顿的母亲极易焦躁,父母之间经常争吵,寄宿在学校的他很少见到父母,更没有机会与父母推心置腹地交流。他的父母和那对从教堂出来的父母一样,一点都不关注他们的孩子。安布罗斯的父亲根本就不愿为他烦神,而他母亲仍然把他当孩子看待,没能及时发现她处于青春期的儿子的心理变化。他只能独自面对所遭遇的成长烦恼,在没有指引和方向的迷宫般的成长道路上跌跌撞撞地前行。小说中霍尔顿希望将来当一名麦田里的守望者,守望一群奔跑的孩童,不让他们掉下悬崖,而安布罗斯则希望将来他设计一种有控制系统的、更好的开心馆,这些都象征着青少年主人公对有父母指引的成长经历的渴望,也鲜明地表达出作者对松散、冷漠的家庭关系的批判。

四、结语

当代美国成长小说以现代主义的艺术手法不仅再现了青少年在成长道路上的烦恼、苦闷与彷徨,同时也唤醒人们认清现实:美国青少年在成人社会仍然处于弱势与边缘地位,而他们青春叛逆和苦闷彷徨等成长烦恼的源头正是美国工业社会之种种隐性问题。另外,与很多揭示美国种族问题的少数族裔成长小说和女性成长小说不同,《麦》和《迷》通过两位白人青少年主人公形象及现代主义叙事,目的不在于表现种族问题,而是作者对美国所谓的精英阶层——白人自身问题的反省与批判,矛头直指当下美国白人群体暴露出的分化与问题。现在美国白人群体的失业率呈逐年上升之势,贫困与犯罪等问题在白人群体中也越来越严重。事实上,目前美国经历的政治分化与纷争在很大程度上是这些问题积重难返的结果。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下,当代美国青少年的成长问题难免越来越复杂和严重,由此可见,当代美国成长小说的现代主义解读不仅有助于更好地理解作品本身的文学意蕴,同时对作品揭示的美国社会及青少年问题亦可获得更客观的认识,因而突显作品的政治与社会批判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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