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写作之路

2021-01-16 22:17
关键词:鲁院散文作家

乔 叶

(北京市老舍文学院,北京 100031)

一、长路的起点

回顾起来,从我决定写小说算起,居然也快二十年了。这么多年的光阴在字里行间穿行,俨然是一条绵长的道路。而长路的起点,就是《一个下午的延伸》。1994年,我由一个乡村小学被借调到修武县委宣传部新闻科工作,科长第一次和我谈话时就教育我说:“脚板子底下出新闻。”于是我整天忙着磨脚板子,像蜜蜂采蜜一样去采新闻。可毕竟只是一个小县,哪有那么多那么新的“闻”呢?于是就闲着。可是心闲不了,笔也闲不了,我就写小散文。现在看来,那些小散文究竟是不是散文很是可疑,因为我喜欢在那些小散文里讲故事,讲得都有些像小小说了——至今还有一些小小说之类的杂志和选本偶尔会把我的一些散文旧作淘出来转载发表,让我汗颜且颔首。还真是很像小小说呢。

不知道是谁定的金科玉律:散文不能虚构。我得承认,如果在散文中虚构是罪的话,那我就是个惯犯。没办法,我觉得必须这么干。因为我写的故事很少是自己的故事,大多数是别人的故事。我再熟悉的别人,也和我隔着。我必须用想象把我不知道的那一部分填充起来,这就躲不过虚构。那些小散文的典型款式是什么呢?举个例子吧,如《一块砖和幸福》:小两口儿因为一件琐碎事情闹了离婚,吃完了分手饭,从餐馆出来,路过一片水洼,女人怕湿鞋,在水洼边纠结,男人就找来一块砖头给女人垫脚,她走一步,他垫一步,亦步亦趋中,他们意识到了往昔的错误:“一块砖,垫在脚下,不要敲到头上。有时候,幸福就是这么简单。”

这就是彼时我的小散文的创作路数,“一个故事引出一个哲理”。评论界和媒体命名为青春美文写作,括号:哲思类。现在来看,依然准确。也就是说,青春正盛的我总是这么用故事来总结各种道理,故作老成,且乐此不疲。那时候的读者来信真多啊,几乎每一封信抬头都是称我为“阿姨”或“老师”,让我哑然失笑之余又有些沾沾自喜。

不过确实蛮受欢迎的,常常供不应求。令我意外的是,不仅是社会期刊欢迎,文学行家们也关注到了我。这些小散文让我获得了首届河南省文学奖,原因恰是“散文写得有故事性”。喜出望外,备感欢欣,之后呢?有些困惑了。问自己:就这么继续写下去吗?高频率的自我复制是免不了的,可你也还不到三十岁……怎么能满足呢?不能啊。迷茫着,犹豫着,就到了1997年夏季,一个下午,我呆坐在办公室,突然想,要是能不限篇幅地写个故事,会是什么样?——在这之前,我的小散文很少有超过三千字的。那就写吧。在宣传部的方格稿纸上,我的小说开始了。那时我没有电脑,一字一字,大概写了两天,写了不到一万字。写完了也不知道该投稿何处,手头只有一本《十月》,地址现成,于是就寄给了《十月》。编辑很快回信,说留用了。这个小说名叫《一个下午的延伸》,发表在《十月》1998年第1期。

这个小说的顺利发表让我有了一个误解,以为写小说很容易。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处女作自由投稿被大刊发表的概率有多么低,我这经历类似于中奖。奈何中奖的人不知道自己中了奖,又开始回头写小散文。既是惯性使然,也是因为没有大块时间:1998年,我初为人母,好一阵子手忙脚乱,只有边角料的空暇。直到2001年我又中了奖——成为了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后,才开始又去琢磨写小说。多年之后,屡屡对人忆起小说写作之初,我总是在潜意识里想要把《一个下午的延伸》给忽略过去。追究一下根源,应该是因为缺乏面对少作的勇气:语言、结构、段落,都太随意,乃至破绽百出。这起点的印记,着实不够周正。

二、首个长篇的旅程

我到河南省文学院当专业作家的资本是小散文们集结而成的七本散文集,而在成为专业作家之后,小散文被我弃置身后,颇有些过河拆桥的意思。也是没办法,李佩甫、张宇、李洱他们天天在谈小说啊,听着听着我就中了蛊,2002年,我下定决心正式写小说,而且决定要写第一个长篇。至于为什么瞄准了长篇,现在想来,一是无知者无畏,觉得自己已经能写长篇了。二是虚荣心作祟,想写个大东西在前辈们面前亮亮相。听到我准备写长篇,李佩甫老师的神情有些吃惊,他委婉地劝我先练练中短篇,我断然拒绝了。回想起来,他当时一眼就看穿了我,却也知道不能再劝。不撞墙怎么会知道拐弯呢,也不会知道疼。

2002年整个儿一年的时间,我几乎都浸泡在这个长篇里,如同陷入了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旅途。在这个旅程中,我才逐渐理解了佩甫老师的建议是一种多么珍贵的劝导。作为过来人,他无比清楚,我其实就是一个对小说一无所知的傻瓜,以为自己装备很强,其实根本没有武器——中短篇小说写作磨练出来的经验和技术,就是武器。某种意义上,我手无寸铁,出现严重的障碍和困难简直是必然的。骑虎难下,我也不愿下。我要将旅程进行到底,我要抵达我的目的地,将小说完成,无论抵达目的地时会有多么狼狈。结果是,2002年结束时,我完成了初稿。我以初生牛犊的懵懂和野蛮,经历了一次冒险。

冒险者得到了奖赏。佩甫老师读过初稿后,以他的宽容给我鼓励,以他的智慧给我指教,并在我修改过后将这个小说推荐给了《中国作家》,2003年年底,《中国作家》头条发表了我的首个长篇,发表的题目是《守口如瓶》,长江文艺出版社于2004年初出版了单行本,书名是《我是真的热爱你》。这个小说入选了当年度的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榜,两年之后,又被《长篇小说选刊》选载,张宇老师为此配了一篇精彩评论。直至2018年,这个小说仍有福利:四川文艺出版社又出版了修订版。

在修订这个写于2002年的小说时,我如同重逢了2002年的自己。这真是一个毛病百出的长篇啊,诸多硬伤显而易见:议论过多、概念先行、叙述方式单一,等等等等。 不过我还是涌起了一种深深的感动。感动于李佩甫老师和张宇老师对于后辈的关爱和提携,感动于编辑们勤谨细致的劳作,感动于读者们的厚情,同时也感动于自己的诚实。是的,诚实。我的思辨也许不够高级,我的文本也许不够深刻,但对于彼时彼刻的最大诚实,我一直在尽力。“我知道我做得不够好,但聊以自慰的是,我忠实地表达了一些我的认识和思考”。这是当年为这部小说写的后记里的话,确实如此。

说来有趣,明明《一个下午的延伸》是我小说创作的处女作,但在感情上我却总觉得这第一个长篇才是真正的处女作,仿佛前者是个私生子,这个才最宜官宣。——这个小说,是我和小说的初恋,光明正大,轰轰烈烈,唐突冒失,稚拙可爱。从文学价值上来说,这可谓是一个穷人的初恋,囊中羞涩。然而问心无愧的是,确实也倾尽了所有。以后的小说创作,可能都比它成熟老道,却再也不会比它更为刻骨铭心。

这个长篇之后,我决定去补课,开始写中短篇。2004年,我来到了鲁院读高研班,怀着一颗空白之心——只是尽量地怀着一颗空白之心。后来才渐渐明白,真正的空白是不可能的,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经验和阅历,都有固有的成见和局限。这颗空白之心,更本质的就是一种态度吧。一种尽量清空的态度。

三、在鲁院读书

2004年3月到7月是特别值得纪念的四个月,这期间,我在鲁院第三届高研班学习。虽然好像没有哪篇小说的创作产出和此有直接关系,但鲁院的作用于我而言,是一种缓慢的、长久的渗透和激发。听课、阅读、交流乃至课余时间的日常生活,对我来说,其实都有营养。最开眼界的就是阅读和小组讨论。我刚刚开始写中短篇小说,小说阅读是一片空白。在这个层面上,我是个开蒙很晚的人。所以可以很有界限感地说,经由这次鲁院学习,我的小说阅读方才被崭新开启。开启的途径主要是两种:老师们推荐书目,同学们互开书单。我是一个纯粹的受惠者。卡尔维诺、纳博科夫、博尔赫斯、卡夫卡、莫言、余华、毕飞宇、迟子建,都是这个时期才开始研读的。

李敬泽先生的《小说的可能性》是我听到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课。他声音不高,却有一种独特的气场。班里很多人都和他相熟,印象中的场景是,在上课前他还言笑晏晏,可是上讲堂坐定后,他就严肃起来。待他开始讲的时候,班里鸦雀无声。老实说,他的课我常常听不太懂,不过不妨碍我被敲打、被触动。如果一定要描述最深的感受,那就是他对人和事以及它们与文学关系的理解之宽广、之深沉、之尖锐、之繁复,都超过了我以往的所知。

他还是我所在的小说组导师,后来给我们上小组课,他让我们谈的主题还是小说的可能性。小组课的形式是学员们充分讨论,他做总结发言。学员们的小说写作资历都比我深,我仍是一个纯粹的受惠者。小组课都有录音,我参与了整理录音的工作,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常常地,我就会自顾自地笑起来。逐渐地,我似乎触摸到了小说的可能性,各种可能性。这太迷人了。我对这种迷人的可能性的第一次有效实践,是一个中篇小说,名字叫《紫蔷薇影楼》。写的是一个风尘女子从良回乡之后的故事,在这个小说中,我觉得自己真切地把到了她的脉搏:她的摇摆、她的软弱、她的强韧、她的痛苦、她的坚定和清晰、她的暧昧和恍惚。我真切地贴近了她这个人本身,而不是一个概念。

有人问:鲁院经历让你改变了关于哪个问题的理解?我说让我认识到了:文学的价值最重要的是丰富,而不是正确。上鲁院之前,我的认识差不多刚好相反。

曾受邀谈过作家和高校的文学教育的关系问题。我说,一个人能否成为作家,其实是个相当个体的问题。往往有着很多偶然因素:是才华、天赋、机遇等内力外力的种种结合。高校的文学教育,就程序而言,却像是一条流水线。所以这二者真的很难画上等号。但有意思的是,彼此之间其实也有着相当紧密的联系。一个作家的写作,固然和天赋才华等偶然因素有关,但他的作家身份能走到什么层级,他的作品能抵达什么质量,他的创作生命力能够有多持久,则和他的学习大有因果,但凡是有志向长远发展的作家,必然会去学习。学习的方式有时是显性的,如在合适的时机再度进入高校。有时是隐性的,即默默自我学习。因此,只要听到一些大作家说自己只是小学或者中学文凭,学历什么的不重要,我都在心里窃笑。我不信的。学历也许不重要,因为学历只是一个很表面的结果展示,但是学习重要。无论是从书本渠道还是从社会渠道,他们一定是进行了充分的隐性的学习,也一定有着极强的学习能力,几无例外。

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于我而言,也唯有学习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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