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古典牧歌中的情诗类型与叙事空间

姜 士 昌

(河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欧洲田园情诗历史悠久，赫西俄德的诗歌中就有关于田园爱情的描写。牧歌中最早的情诗是忒奥克里托斯首创的田园挽歌；从古典时期到文艺复兴时期，欧洲各民族牧歌中还相继衍生出诸如门畔哀歌、牧女恋歌、色情牧歌等情诗类型。这些情诗体裁各自构建出独特的叙事空间，成为牧歌发展史中的别样风景。

一、田园挽歌

忒奥克里托斯的田园挽歌采用了嵌入式叙事(1)嵌入式叙事即在一个大的故事框架内嵌入另一个故事，是牧歌常用的叙事模式之一。模式，嵌入的故事主体以情感误置的手法来表现爱情和死亡主题，彰显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密切关系。情感误置手法对后世诗人影响深远，成为田园挽歌最具代表性的叙事模式。

情感误置这个概念是由约翰·拉斯金在其《现代画家》中提出的，意指将原本属于人类的思想情感转移或体现在无生命或非人类的自然物之上，仿佛它们真的具有这些品性似的。拉斯金认为，艺术家在强烈情感的作用下，会某种程度地处于非理性状态，从而对外界事物产生一种暂时的虚妄感受，而且“所有强烈的情感都有同样的效果。它们会使我们在对外界事物的所有印象中产生一种错觉”(2)Ruskin,John.Modern Painters(Vol. III),George Ellen,1888,p160.。拉斯金称这种错觉效果为“情感误置”(3)Ruskin,John.Modern Painters(Vol. III),p160.。他认为，在强烈情感的作用下，人的思想不但会容许某些失真或谬误的存在，甚至还会因此感到愉悦，因为“只要我们明白这种感觉是真实的，我们就会原谅这种公然的视觉错误，甚至会为此而兴奋”(4)Ruskin,John.Modern Painters(Vol. III),p165.。这就是情感性真实，或称心理真实。所以说，情感误置传达的是现象学意义上经验主体感受到的那个真相，即经验真相。伯纳德·迪克发展了拉斯金的观点。他发现，诗人如何表现自然，与他创作时所处的心境密切相关。迪克据此把情感误置划分为三种类型：和谐的自然——反映诗人宁静的心境；失和的自然(亦即自然与人类的失和)——表现诗人内心的冲突；混乱的自然——表现诗人内心的困扰(5)Dick,B.F,Ancient Pastoral and the Pathetic Fallacy,Comparative Literature,20(1968).。

按照迪克的划分，忒奥克里托斯的第一首牧歌《达夫尼斯之死》运用了两种类型的情感误置：和谐的自然和混乱的自然。牧歌开篇颇具戏剧性：正午，宁静和谐的林泉之畔，歌唱者绵羊倌瑟尔西斯与吹奏牧笛的山羊倌偶遇并开始交谈：

瑟尔西斯：

泉边的松树甜美地低声吟唱；

羊倌啊，你的笛声同样甜美

悠扬。[……]

山羊倌：

噢，牧羊人，你的歌声比巉岩上

一泻千尺的瀑布还要悦耳动听。(《达夫尼斯之死》：1-3,7-8)

这是第一种类型的情感误置，展现的是和谐的自然，人与自然共享宁静的氛围：松树的音律和山羊倌的笛声相得益彰，瑟尔西斯的歌声比飞瀑的声音还要动听响亮。音乐起着抚慰作用，因为它可以帮助构建一种安稳、平静、愉悦的心境，即“阿卡迪亚式心境”。就是在这种宁静、愉悦的心境之下，达夫尼斯的悲剧故事被瑟尔西斯以唱词《达夫尼斯之歌》演唱出来，令听者的情绪很快由愉悦而转为悲凉，完成了一种情感上的突转。

这首嵌入式歌词《达夫尼斯之歌》是西方田园挽歌的源头。忒奥克里托斯笔下的达夫尼斯是一个天真的牧羊人，因吹嘘自己能够战胜性爱的诱惑而激怒了爱与美女神阿弗洛狄忒，终被爱情所征服。憔悴濒死的达夫尼斯依然在嘲笑阿弗洛狄忒；他向河流、森林、牲畜一一道别，把自己心爱的笛子遗赠给了牧神潘，然后便死去了。他的父亲信使之神赫尔墨斯把他接引升天。与达夫尼斯朝夕相伴的动植物们异常悲痛，它们以种种异常行为表达对达夫尼斯命运的同情：“豺狼为他的死而嗥叫，狮子也在灌木丛中哀悼。”(72-73)自然界秩序陷入一片混乱：

灌木和荆棘丛绽放出紫罗兰，

杜松的枝条开满了美丽的水仙；

松树结出了无花果，世界糟糕一团。

因为达夫尼斯的死，牡鹿把猎狗追赶，

仓鸮也变成了夜莺，把歌声溢满山间。(《达夫尼斯之死》：135-139)

这里展现了另一种情感误置：混乱的自然。诗歌以自然界对人类死亡的异常反应来表现人与自然的紧密联系：首先，大自然拥有与人一样的精神与情感——为达夫尼斯哀悼表明它感受到了这个田园歌者的不幸；其次，大自然有与人类一样的情感表达方式，所以会以自身“怪异的”混乱来呼应人物因过度悲伤而迷乱的内心世界。针对第二层关系，伯纳德·迪克给出了自己的解释：大自然不仅会拥有人类的情感，而且会用人类的行为来表现它们；大自然既可能与人类分享骨肉情义，也可能与人类的性情格格不入；有时，大自然还会为人类世界所困扰，以至于模糊了幻想和现实之间的界限，陷入不可思议的混乱与困惑之中(6)Dick,B.F.Ancient Pastoral and the Pathetic Fallacy,Comparative Literature,20(1968).。诗歌中大自然的混乱状态实质上是人类心理和内心愿望的真实体现，亦即拉斯金所说的心理真实。正是基于对心理真实的追求，《达夫尼斯之歌》营造了一个纯洁而令人悲伤的自然与精神相结合的独特心理空间。

他的生命之线已然纺尽。达夫尼斯

走向了死亡的湍流：漩涡慢慢没过

这个为缪斯和仙女们所深爱的人的头顶。(《达夫尼斯之死》：143-145)

达夫尼斯的“生命之线”代表着必然的今生，它终有“纺尽”之时。逝去的达夫尼斯无论是融入了自然，还是化作深爱他的缪斯与众仙女的永久记忆，其实都是以肉体的消亡换取精神的永恒。这也是时间的空间化，因为在永恒的世界里再没有必然会纺尽的生命之线，一切存在物的时间属性均被销蚀，只留存空间特征。

挽歌在对达夫尼斯走向永恒的期盼中结束，诗歌重又跳出悲凉氛围，回归了普通乡村生活的宁静祥和。

瑟尔西斯，你的嘴巴像含满了蜂蜜

还有埃吉勒斯的无花果：

你的歌声比蛐蛐的吟唱还要动听。

送你这个杯子，闻一闻啊朋友，它有多么芳香。

它曾在时序女神的井泉里舀过水，你可能会这样猜想。

过来，希赛撒！去挤它的奶吧，孩子！

稳着点啊，别因胡闹把公羊惊醒。(《达夫尼斯之死》：150-156)

甜蜜的生活图景表明，挽歌所表现的神秘而又强烈的悲剧感已然消失。伟大的达夫尼斯纵然可能已化作永恒，成为缪斯和仙女们永恒的痛楚回忆，但是却仅仅存在于神话的空间之中；对俗世的人们来说，他的故事则成为日常消遣，至多被用作对情感困扰者的警醒。

就整体结构来看，《达夫尼斯之死》开篇和结尾展现的是牧羊人生活的现实空间，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充满喜剧色彩；篇中嵌入的达夫尼斯挽歌描绘的则是一个神秘的、具有强烈悲剧色彩的神话空间。两种空间形成鲜明对比，将神秘、纠结而又令人动容的达夫尼斯悲剧突显出来，以强烈的张力增强悲剧效果。这种表现手法被维吉尔、斯宾塞等众多后世诗人竞相模仿并加以发展，形成传承有序的田园挽歌传统。

二、门畔哀歌

门畔哀歌是欧洲古典时期爱情挽歌及民谣中的一个常见母题。在门畔哀歌中，头戴花环的求爱男青年通常被其情人堵在门外，须得百般哀求方能进入。古希腊诗歌将该情景与狂欢饮宴结合起来，让那些在宴会上酩酊大醉的青年们聚集在门外。设计这样的情景，主要是用来表现在障碍被移除后这些年轻人的自制、激情以及他们的意志品质(7)Copley,Frank Olin.On the Origin of Certain Features of the Paraclausithyron，Transactions and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73(1942).。但是，直到忒奥克里托斯的牧歌出现之前，门畔哀歌一直都是一种典型的城市风俗。

忒奥克里托斯的第三首牧歌《情歌》(或译《小夜曲》)把原本属于城市风俗的门畔哀歌移植到了乡村一个山洞里。歌中，一位牧羊人把他的羊群留给泰特鲁斯照看(1-5)，然后去向居住在山洞中的阿玛瑞丽斯歌唱表达爱慕之情。《情歌》里的这位牧羊人长相滑稽又丑陋，鼻梁塌陷，双眼抽搐，还患有头疼病。然而，受爱情信念的驱使，他居然将自己和神话中那些光彩照人、以魔法制胜的求爱者们(如海珀摩尼斯、阿多尼斯、恩底弥翁等)相提并论。更特别的是，他还引入一些乡村中盛行的迷信思想：

正当我疑惑你是否爱我，却发现

那份被碾碎的爱，已杳无声息，

它在我青春光润的腕间干皱，枯萎而去。

昨天，我从那位拾穗的占卜巫婆，

获知真相：尽管我全心在你身上，

你却丝毫也不体谅。(《情歌》：32-37)

这里，阻隔在男女主人公之间的不再是紧闭的门，而是敞开的洞口。即便洞口敞开，却仍将情感双方分隔于两个永远无法交集的空间，可见真正的障碍并非洞口，而是两人之间相貌、身份、气质和地位等方面的巨大差异。原本一个悲剧故事却呈现出滑稽反讽的喜剧效果，其中必然蕴含着人生劝谕乃至人性与社会批判的哲理。

忒奥克里托斯第十一首牧歌《巨人的求爱》也展现了一个类似门畔哀歌的情节。歌中讲述了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向海中仙女伽拉忒亚求爱的故事。波吕斐摩斯站在海边向拒绝与他见面的伽拉忒亚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乞求仙女接受他的爱。这里，汹涌的海水充当了阻隔两人的障碍物。巨人显然知道仙女拒绝自己是因为自己的丑陋(30-32)，因而显得很自卑；但他依然苦苦哀求，并承诺伽拉忒亚巨大的财富和欢乐：

尽管我相貌如此出奇，却养羊千只有余，

它们有上好的奶乳供我享用，供人索取。

夏秋时节直至隆冬仓廪殷实，乳酪备齐。

我擅长吹笛，尽管没有人愿与我相比，

无数沉寂之夜，我为你也为我用歌求祈。

我为你饲养了十一只小山羊和四只熊仔。

来吧，什么都不短缺，一切都奉送给你。

月桂树、纤柏、常春藤还有甜美的葡萄；

清凉的雪山泉水恰似神仙们的琼浆玉液。

谁还愿以海浪为家，而抛却如此的欢愉？(《巨人的求爱》：33-42)

无论巨人如何哀求，伽拉忒亚始终不为所动。最后，爱情固然失去了，独眼巨人却用歌中所唱的缪斯的“灵丹”缓解了悲伤，明白了只有自我宽慰才能医治爱情创伤的道理。于是，他放弃了自己的羊群(象征抛却物质欲望)，转而在音乐创作(象征精神世界的富有)中守望爱情，终于发现了更多用金钱买不到的慰藉。这首诗歌以门畔哀歌的形式告诉读者，苦难产生诗歌，诗歌反过来又能抚慰人心。

《巨人的求爱》在古罗马时期被大量模仿，不过，求爱者的丑陋特征渐渐消失，有的甚至是英俊少年了。贺拉斯《颂歌》中的门畔哀歌在哀婉中透着诙谐：提布鲁斯直接向门发出哀求(《颂歌》：1.2)，普罗佩提乌斯的门则化身为独白者(《颂歌》：1.16)，求爱者甚至还会威胁守门人(《颂歌》：3.26)。奥维德的作品中也有类似的故事空间：《情歌集》中，求爱者哀求守门人时，甚至声称愿与这位被铐在岗位上的奴隶交换位置(《情歌集》：1.6)；《变形记》中那堵将不幸的情人皮拉穆斯和蒂丝柏隔开的墙及其裂缝显然也是门畔哀歌母题的延伸(8)Copley,Frank Olin.On the Origin of Certain Features of the Paraclausithyron,Transactions and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73(1942).。

门畔哀歌的魅力源自其对爱情挽歌中最为显在精髓的凝缩：求爱者、心爱之人与两人间的障碍。基于此三种元素，门畔哀歌可以衍生出各种变体。人物形象自然是各不相同，而他们之间的障碍更是变化多端：既可以是有形的，比如说门及其变体墙、洞口、汹涌的海浪等；也可以是无形的，如样貌气质的巨大反差、城乡距离、社会地位乃至贫富悬殊等。从这个意义上说，门畔哀歌包含着严肃的社会批判意识和空间政治色彩。

三、牧女恋歌

牧女恋歌是一种以表现牧羊女爱情故事为主题的古法语抒情诗歌，可能由12世纪法国民谣歌手首创。在大部分早期牧女恋歌中，通常是一位自诩为诗人的骑士以第一人称叙事，讲述自己偶遇一位牧羊女，两相智力较量，自己败北而牧女流露出羞怯的故事。故事通常以叙事者求爱成功或达到引诱的目的而告终(9)Preminger,Alex & T.V.F.Brogan,eds.The New Princeton Encyclopedia of Poetry and Poetics,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3,p888.。就叙事结构而言，牧女恋歌显然受到忒奥克里托斯第二十七首牧歌《城镇与乡村》的影响。在《城镇与乡村》中，牧羊人达夫尼斯向一位牧羊女求爱，并把她带到一个树林里；她象征性地表示拒绝后，最终屈从于他。牧女恋歌传入英国后发生了较大变化，出现了不欢而散的结局和多角恋故事等。

苏格兰诗人罗伯特·亨利森的田园短歌《罗宾与梅肯》就是一首以不欢而散为结局的牧女恋歌(10)Kermode,Frank,ed.English Pastoral Poetry:From the Beginnings to Marvel,Harrap & Co.Ltd,1952,p46.。诗歌用歌谣体写成，情节简洁紧凑，富有乐感和戏剧性，在苏格兰非常流行。短歌的前半部分是梅肯的抱怨，她宣称自己对罗宾的爱是坚定而持久的，但罗宾对她付出的情感漠然视之。有趣的是，两人的思想情感在接近尾声时发生了突转：此时绝望的不再是梅肯，而是罗宾：

梅肯，夜晚温柔而清爽，

天气温暖而晴朗，

附近的树林蓊郁苍翠

是漫步的好地方；

树木对我们窃窃私语，

好将我们的爱情培养；

来吧梅肯，你和我

在这里修复爱的创伤。(97-104)

但无论罗宾如何反过来祈求，梅肯意念已决，她干脆地回答：“罗宾，我们的世界已然消亡。”(105)诗歌的结尾，梅肯恢复了心情，抛下神伤的罗宾，快乐地回家去了。这个情节简单的轻喜剧有如下特点：1.结构紧凑，故事进展快；2.情感表达直白，突转的运用使其跨度极大；3.寓意含蓄，充满歧义，耐人寻味。这样的简约性文本之所以受到欢迎，是因为它可以有多重解读，却不会给人以造作失真之感。这一切意在让读者通过文本细读做出自己的主题判断和价值选择。

萨利伯爵的田园诗《哈佩勒斯的抱怨》描写了一个三角恋式的故事：哈佩勒斯喜欢牧羊女菲丽达，菲丽达却倾情于科林，而科林并不喜欢菲丽达(11)Chambers,Edmund K.English Pastorals,Blackie & Son Limited,1895,p6.。诗歌模仿意大利诗人曼图安的牧歌《阿敏塔》，让哈佩勒斯以死要挟并为自己写下墓志铭；诗歌还为表达哀婉情绪而借鉴了彼特拉克情诗中的表达方式：

什么理由可以使

残忍和美丽相分？

为什么女人的内心

总藏匿一位暴君？(《哈佩勒斯的抱怨》：81-84)

诚然，《罗宾与梅肯》式韵律确为《哈佩勒斯的抱怨》增添了强烈的英国色彩。诗中的菲丽达本是典型的牧女恋歌形象，这是她首次被引进英国文学中。

在当时盛行的单幅歌谣(12)单幅(broadside或称巨幅broadsheet)指单页、单面的印刷方式。通常用于印行歌谣、诗歌、新闻、广告等。中，对情感诱惑进行轻松而又大胆描写的不在少数，这类诗歌多将背景置于田园之中。毫无疑问，这类诗歌也受到了牧女恋歌或忒奥克里托斯《城镇与乡村》的影响。呈现这种题材的典型民谣有《村姑与小丑》(13)Clark,Andrew,ed.The Shirburn Ballads,1585-1616,Clarendon Press,1907,p220-222.和《羞涩的牧羊女》(14)Farmer,J.S.Merry Songs and Ballads(Vol.2),privately printed,1895-1897,p30.等。后者有诗行大胆写道：

在一个愉悦的夏日

菲丽丝春心荡漾

躺在新晒的干草上

企盼着牧羊的情郎。(《羞涩的牧羊女》：1-4)

在英国乡村节假日期间上演的吉格舞和滑稽剧中，求爱者的对话也带有牧女恋歌的痕迹(15)Baskerville,C.R.The Elizabethan Jig,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29,p17-18.。伊丽莎白时期非常流行的一段中世纪示爱对话是这样开始的：“嗨，美丽的少女，你要到哪儿去？/我要到草场那边把牛奶挤。”接下来，这位骑士并没有直接劝说这个挤奶的姑娘屈服于他，而是向她唱了另外一首当时也非常流行的歌：“到那片葱郁美丽的小树林去吧，/你这美丽的女孩，你这活力四射的少女。”接着又殷勤地为她采摘美丽的花朵；如此三番才得以最终成功(16)Chambers,E.K.and F.Sidgwick:Early English Lyrics,Sidgwick and Jackson,1907,p28-29.。还有一类民谣写的是那些被始乱终弃的牧羊女或付出了爱却没得到回报的牧羊人对自己情感悲剧的幽怨。这类诗歌中，失恋的牧羊人通常会头戴一个象征忧伤的柳条帽(17)此风俗来自英语的“垂柳”weeping willow，意为“哭泣的柳树”。而不是桂冠。比如，当时一首很有名的民谣《牧羊人的哀怨》唱道：“来吧牧羊人，装点你的头，不用桂枝，只需几根绵柳。”(18)Walton,Izaac.The Compleat Angler,Fleet Street,1653,p34.

到中古后期，牧女恋歌的形式元素已大量渗透进英国抒情诗歌和民谣当中，并对包括斯宾塞在内的众多英国牧歌诗人产生较大影响；在他们笔下的爱情描写中，随处可见牧女恋歌的影子。不过，英国作家强烈的本土意识促使他们将恋歌元素化入英国诗歌传统之中，典型意义上的牧女恋歌在英国的确屈指可数(19)Moore,A.K,The Secular Lyric in Middle English,University of Kentucky Press,1951,p55.。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无论牧女恋歌作者的意图何在，人们在阅读它们的时候都不应仅仅聚焦于故事中的恋情，而应自觉地把它当作一个展开道德评论甚至社会批判的媒介。

四、色情牧歌

色情牧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前文提到的忒奥克里托斯的《城镇与乡村》。这首牧歌细节性地描绘了诱奸场面，为后世树立了负面榜样。

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诗人塔索的田园剧《阿敏塔》中也有情色描写。该剧第一幕的合唱《一首田园诗》中唱道：

裸身的处女

那玫瑰般鲜美的肌肤，

仅用薄薄的轻纱包裹

圆润的双乳，柔美丰腴。

在清清的溪水中，

常与情人相拥，尽情嬉戏。(61-66)

这是一段还算隐晦矜持的性爱描写，表达的是青年男女渴望逃脱道德束缚，进入一个自由、安逸的情爱世界的强烈情感。塔索认为，人类的第一个时代之所以是金色的，不是因为世界享有永恒美好的春天，也不是因为河里流淌着牛奶、树上流淌下蜂蜜，更不是因为人们还不知什么是战争和交易，而是因为“思想的暴君”——荣誉——尚未开始他的统治：

他苛刻的律条尚不为自由的精神所熟悉。

世间只有这些大自然制定的

黄金法则。一切合法而又快乐无比，

在花丛和清溪之中做着欢快的游戏。(51-54)

也就是说，黄金时代的精神实质是自由与快乐。塔索对黄金时代的认识与推崇催生了16、17世纪欧洲盛行的“及时行乐”主题，英国“骑士派诗人”则将这一主题发挥到了极致。与此同时，《城镇与乡村》和《阿敏塔》中的色情描写被17世纪英国诗人竞相仿效，在清新平静的牧歌氛围中引发了一股淫风浊浪。色情牧歌在英国这片肥沃的土壤中如雨后春笋般疯长起来，一时间，从宫廷到民间，色情牧歌无缝不钻，成为当时英国社会堕落、糜烂的缩影。

约翰·德莱顿的《当阿荔吉躺好》和约翰·威尔默特的《美丽的克罗莉丝躺在猪窝里》，仅从诗歌题目就能感受到强烈的色情氛围，内容更是轻浮下流。托马斯·伽路的诗歌试图将爱情主题置于乡村社会关系之中，想借此张扬爱情之严肃与崇高；但无论诗人多么努力保持一种严肃与庄重，他的诗歌也逃脱不了已然风靡的色情风尚的影响。在他的诗作《欢天喜地》中，诗人傲然宣称“荣誉”只是那些贪婪的男士们杜撰的一个词语，目的是“套住普通人/并将自由女人揽入个人的怀抱”(19-20)。诗人似乎是在无奈地用色情描写反抗糜烂的情色社会。理查德·洛夫雷斯有一首题为《致克洛瑞斯：爱情第一纪》的诗歌，诗中唱道：“姑娘如秋天的杨李成熟欲落，/被小伙子们漠然地收获/一朵鲜花儿，连同处女膜。”(16-18)洛夫雷斯追随塔索并发展了塔索对黄金时代的认识。他认为，在世界之初的黄金时期，男女纵情享乐并不被看作是有悖伦理的事。

罗伯特·赫里克更是这一时期色情牧歌的“翘楚”诗人。但公正地说，他的多数情诗还是相当注意“表达策略”的。比如，在《致菲利斯》中，诗人先是列举了一系列诱人的乡间美味，比如“面包上的榛子酱/带有黄花九轮草的花蜜”(13-14)，并告诉读者，菲利斯将主持剪羊毛盛会和一年一度的守夜节，然后才巧妙地将传统的“偷吃禁果”主题融入诗歌之中：“在那柳条编织的篮子里，少女/将带给你，(我挚爱的牧羊人)/羞红的苹果和腼腆的梨，/还有那象征羞怯的杨李。”(35-38)再来看看《柯瑞娜参加五朔节》里的情欲描写，就更能体会到诗人的策略了：“每人都获赠一条绿色长袍，/每人一个亲吻，一位也不漏掉。/充满爱意的苍穹的眼眸，/向众人投来深情的注视，/讲述着钥匙背叛的玩笑——/门虽上锁，却没去参加五朔节活动。”(51-56)至于那些锁了门却没有去参加五朔节活动的男女青年的去向，难道读者还需要猜测吗？

一向反对旧的牧歌传统的安德鲁·马维尔在其牧歌《达夫尼斯与克洛伊》里，以温和的讽刺手法对达夫尼斯形象展开嘲讽，把他塑造成一位热烈而又愚蠢、绝望又不弃离、貌似温文尔雅的求爱者。但是，诗歌结尾却向读者揭示，他不过是一位在田园伪装之下和风情女子产生滥情的放荡男子而已：“因此，贞女需要小心，/昨晚他和菲罗吉同睡；/今晚会由多琳达伴寝；/除此之外就是到户外散心。/他会为自己极力辩解，/事实上也并非没有理由，/因为，法律就有规定，为什么克洛伊拒绝了他？”(101-108)这里的“法律”指的是十二世纪法国爱情法庭(20)Drabble,Margaret,ed.The Oxford Companion to English Literatur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p234.制定的规则，要求求爱者须得绝望地乞求，女性则必须首先鄙视，然后再屈服。这种游戏规则在整个文艺复兴时期一直与各种各样的轻浮行为相提并论。达夫尼斯居然求助于这些规则，不但显得老派，而且颇具讽刺意味，暴露了他对待爱情的虚伪态度。

总体来看，色情牧歌显然是有闲阶层无聊人生的写照。具体到英国，更真实反映了社会大变革时期上层社会与附庸文人的精神状态和庸俗志趣。不幸的是，它在民间也广为流行。色情牧歌在英国的泛滥告诉人们，这个国家急需一场全新的精神洗礼，即彻底的社会变革，才能纠正这一庸俗的社会风气。

英国田园诗歌理论家乔治·帕特纳姆曾说：“诗人创造牧歌的目的不是伪装或者呈现乡村式的爱情与交际，而是要借助平凡之人以及粗俗的语言暗讽与映射更为重要的事件。”(21)Puttenham,George.The Art of English Poesi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36,p38.这里“更为重要的事件”就是指诗歌的劝谕与批判功能。中国古典诗学中也有“言志”传统：“‘诗’作为记录群体知识和精英智慧的文本，一开始就与群体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这便是诗人的“家国情怀”(22)高文强：《“言志”批评探源》，《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这种“家国情怀”通过“诗教”得以实现，因为诗“很早就成为教育中的重要资源”(23)高文强：《“言志”批评探源》，《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由此可见，东西方诗学都特别重视诗歌的教育功能。“诗教”也是西方田园情诗的主要功能。作为爱情的天然舞台，田园情诗以不同的形式表现人类追求爱情时的不同价值取向。田园挽歌中的情感误置手法意在借助大自然的种种人格化表现来揭示爱与恨、虔诚与戏谑、神圣与世俗、永恒与短暂等主题关系。门畔哀歌以门及其各种变体象征作为社会主体的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差异；这些差异与牧女恋歌中男女主人公在气质、面貌或社会地位之间的悬殊一样，都是道德和社会批判的载体。色情牧歌更是以色情在文学中的泛滥来预示社会变革的必然。这些情诗体裁寓严肃的主题于戏仿、幽默、讽刺等叙事话语中，结合自己时代的人文精神及价值取向展开道德说教。也就是说，田园情诗大多属教谕诗范畴，其最主要的目的不是娱乐，而是规导与训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