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泉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400715)
研读李心释教授的新著《黑语言》[1],令人耳目一新。全书由“语言与世界”“语言与诗”“语言与艺术”三大部分构成。“这是一部诗学随笔类的书,‘学术’有刻板的一面,‘随笔’有率性的一面,两面看似难以结合,实则可自然融通。”[1](《黑语言·自序》),作者娓娓道来,开宗明义。
李心释教授原名李子荣,早在2006年李子荣教授即出版了《作为方法论原则的元语言理论》。笔者以为,《黑语言》是作为方法论原则的元语言理论的生动的、有效的高端实践,一定意义上说,《黑语言》是独抒思想的诗性元语言。“当语言成为人们的认识对象时,便可称之为作为对象的语言,但这还不是‘对象语言’,作为我们认识对象的语言外延要比‘对象语言’大。人类认识语言,还要用语言描述认识过程与成果,随即这种用来描述的语言也自动成为人类认识的对象。显然这是两种不同层次、不同内涵的语言,被描述的语言和用来描述的语言可构成一个二元对立的范畴,我们把前者称之为‘对象语言’,后者即‘元语言’。”[2]4心释对元语言的思考从未停歇,《黑语言》自身也不乏关于元语言的真知灼见:“若使符号创造出新的意义,必得抑制符号原有的所指部分。元语言是一个适当的途径。通常把元语言定义为解释语言/符号的语言,无论被解释的语言/符号与解释是否属于同一类别。”[1]159
作为独抒思想的诗性元语言,《黑语言》能指形式简明灵动、所指内涵丰富圆融、话题视点深邃独到、表达旨趣幽雅恬淡、话语风格清新自然。
《黑语言》一改大家常见的学术专著的写法,全书没有使用“开中药铺”式的各级纲目,在思想内容的展开上,在能指形式的配置上,是由一篇篇“豆腐块”独具匠心地“烹制”而成。全书能指形式简明灵动。“本书构成如是,一颗颗大小不一的石子,囤在一起,可摆出各种不同的样式,都算是世界的投影吧。”[1](《黑语言·自序》)这些“囤在一起”的“大小不一的石子”,可谓别开生面。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为尊重被评述著作作者,为尽量充分、完整地传达被评述的著作(《黑语言》)的自身特色和言语风格,本文总体上会较大篇幅引用被评论著作的原文,并均注明出处。
其实学术写作也是写作。“所以写作者不能不学会‘倾听’语言。”[1]165写作者的写作应该是富于生命气息的,是灵动的,而不是机械的。“最大的作用还在写作者,他与词语的亲密关系随着他用生命的气息吹进词语而产生……”[1]165当然艺术写作也更应是灵动的。“最好是把语言当羽毛,而不是什么砖块,就像日本杂技师志田美代子表演的,羽毛之轻也能产生致命的平衡力。”[1]269这是心释用诗歌般的元语言描述“语言”。
事实上,《黑语言》中简明灵动的元语言可以说比比皆是。例如:“立学先立心,有心则有人,有人则有疑,有疑则有学。”[1]83这一表述言简意赅。再如:“文科学生的读书常态应是与书交心,每有所得,喃喃自语,如悟前人。无此体验,算不得读书人。”[1]83也是简洁明了,没有长篇大论。又如:“脚下的石头、缙云山、太阳、月亮,这些眼前之物岂不更久远?远的根本就不需要时间的加冕。如果哪一天突然觉得月亮本在历史中,月光之下的屋宇不应该是眼前这个样子的,那是他有了给月亮加蜜的能力。”[1]241-242灵动诗性的语言之感染力自不待言。
《黑语言》能指形式简明灵动,而所指内涵则丰富圆融。其内涵至少涉及哲学、文学、音乐、美术、符号学、语言学、修辞学等人文学科的各个领域。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作者笔下,这些领域并不是泾渭分明的,并无人为的畛域,有的只是作者的问题意识和思想火花。全书所指内涵丰富圆融,与作者宏阔的视域密不可分。作者的视域之一是“人文世界”。“人文世界的标准意义来自符号的体系,不同体系的符号产生不同的标准。”[1]147在此视域下,“行动的哲学意义是,让人成为个体,与其他人区分开来”[1]147。就小说而言,“最初的小说,只讲述行动,如薄伽丘、笛福等讲了许多著名的冒险故事”[1]147。进一步说,“后来的小说笔触向内收,探寻起人的内心世界,英国作家塞缪尔·理查森(1689—1761年)在18世纪中叶发现了这一小说的新形式。……艺术家都仇恨时间,心理上的永恒给了他们最好的慰藉”[1]147-148。
人文世界的创造,或可曰是对意义的发现与追寻。“任何创造首先是对差异的表达,尤其是诗歌艺术,诗人与语言在相互寻找,发现、创造一切细微的差异,也是差异在推动他们找到独特的意义和意义的表达。”[1]172差异生成意义,差异形成风格。“卡夫卡开了先河,昆德拉是忠实的追随者,但两人的风格不同,前者是梦幻式,后者融入了许多历史的现实的内容。”[1]148就人文世界的诗而言,“从语言到人,好诗出自冷峻的理性与深沉的感情之相加”[1]171。具体可精确到古典诗与现代诗,“古典诗与现代诗的表意分野在表达与创造之别,阐释分野则在意象与语象之分,两种区分处于不同层面,不能对应起来。表达中也有‘创造’,那是修辞,仍在表达范畴”[1]241。诗与想象力的关联尤为紧密,“想象力并不玄乎,它离不开语言,是语言的可能性,仍在语言的组合与聚合框架中运行,只是违反了现实的语法与语义逻辑”[1]240-241。作为特定的艺术形式,诗歌的语言功能有其特殊之处:诗歌也在一定意义上表达信息,但诗歌的主要功能不是这个,诗歌主要实现语言的诗学功能与情感功能(学术文章则主要实现元语言功能),诗歌阅读具有较为强烈的超功利性。
就人文世界的绘画而言,“抽象绘画展示了一条从理性通达不可能是物之途径,甚至是从理性走向信仰”[1]256。就人文世界的音乐而言,“诗歌语言与音乐之间并无截然分明的界限”[1]241。美的形式是符号,人文世界的底盘是符号。“但语言是最精巧、最严密的符号系统,世界的体系主要靠语言支撑起来。”[1]8语言符号必须有活力。符号与理性从来都像是相伴相生的。“承认理性只是人的一部分特征,那么,理性的合法性必须从人的完整性那里取得。”[1]120相应地,“科学与艺术并不对立,一种学术具有非学术特征时反而更有生命力”[1]121。
修辞学是艺术地进入人文世界的通行证,也在某种意义上使人文世界的丰富和圆融有了可能。因此,修辞学十分重要。“修辞学的训练应使人拥有一种融会贯通的能力,对于人文学者,此一能力无比重要。”[1]246
《黑语言》话题视点深邃独到,处处渗透出浓厚的问题意识。《黑语言》中的话题视点与作者独到的语用学观点相契合。如作者所言,“言外之意不是说不清,恰恰是说得清的延伸”[1]1。语言学要研究言外之意,还研究语词的理解,语用学视域中的语词是活的,是有生命的。“为什么我们会说语言中的每一个词语都是有生命的呢?因为它们都处于聚合体中,一种联想关系中,我们甚至可以说其联想的边界无法看到,就像生命的潜力无法估量一样。”[1]151这显然不同于语法学。“语法研究只局限于组合轴上几个语言单位之间的函数关系,是带有偏见的,难道潜在的、不可见的就必须对之保持沉默吗?这违反人的本性。”[1]151
语用学还研究语境。《黑语言》是把语境置于人文世界考量的。“对诗语生命的感受必须基于对语境的敏感。语境如鱼之水,人之空气,一个词就活在其中。”[1]153言语是活的,《黑语言》作者的语用学是有生命的,是倾注了作者心血的生存方式,是极广义之语用学。“我想我过去以至将来的探索都会在以下两方面进行:一是我与语言在表达之初命定的紧张关系中和解的方式,二是我如何更加有效地参与语言在语境中的创造活动。”[1]153这就是作者问题意识的某种集中呈现。
在问题意识的驱动下,《黑语言》作者坦言:“我的语用学意在探索意义的创造。”[1]159作者的语用学的一个核心概念是“凝视”。“真正同时与元语言、意义的创造结缘的是艺术家,包括使用语言和非语言符号进行艺术创造的任何人,他们不是通过理性的元语言动作达到意义的创造目的,而是通过对能指的‘凝视’。”[1]160凝视有其巨大的功能,“对语言符号能指形式的凝视是产生诗歌的主要途径”[1]160。明确了凝视的重要功能,可以解惑:“当代大众读不懂当代诗的现象,大多与诗无关,只因为他们像听日常语言一样去读诗歌了,并不经过一个对能指凝视的过程,与诗歌意义差之千里。”[1]161以上论述解决了具体问题。凝视其实是一种细节,也是对细节的关注过程,“没有了细节,就没有了人类未来的艺术与哲学”[1]164。
修辞学需要“凝视”,需要关注细节,需要对人文世界细致入微的观察凝视。正因为如此,“修辞与美学、文学、哲学、语言学、新闻学、历史学、艺术学等都相关,实为人文社会学科的综合训练场”[1]245。就性质来说,“对于修辞而言,它是朝向特定意图与效果的活动,可以是语言的,也可以是非语言的,在追求美的地方就一定存在修辞活动”[1]245。就功能而言,“没有语言的创造,也就意味着没有文学的创造”[1]245。综合起来看,“严格意义上的表达修辞学是相当狭隘的,修辞学不只研究语言的表达,更研究语言在其他功能状态中的呈现”[1]246。
《黑语言》是超功利化写作的典范。其表达旨趣幽雅恬淡。正如作者所坦言的“说是没用,心里却有一点骄矜,这世道能坚持‘没用’,也不容易,零思碎想,随手记下,从‘备忘录’写到‘碎片集’,竟积攒起数十万字,对于我自己,以及同道、学友,还是意义重大的,可以说,它开辟了一块比较隐秘的精神领地,一些语词、一些目光、一些对话在这里发酵,应该能不断转化出更多、更大的思想来”[1](《黑语言·自序》)。似乎可以说《黑语言》作者是一种佛性写作,包括写《黑语言》和写诗。“写诗对我而言就是修行。”[1]217
前文已述及,《黑语言》全书分为三个部分,从每个部分的写作初衷亦可看出作者表达旨趣的幽雅恬淡。在第一个部分,“‘语言与世界’,取的是大语言视角,说‘语言’,即在说‘符号’。这部分涉及自然语言与自我、真实、自由、社会、教育等颇具诡异特点的关系。我本想在此探析,原始命名中的世界本是诗,今之不为诗的真相在哪里。但让思考是其所是吧,读者会发现许多不合拍的片段像专门来捣乱似的”[1](《黑语言·自序》)。浓浓的问题意识背后,作者率性可爱的表达旨趣跃然纸上。
在全书的第二大部分,“‘语言与诗’。基本上以‘语言若是诗’的假设展开,因为我无法拒绝诗歌用语言写就的事实,大谈特谈越过语言的诗歌观念,于我是自欺欺人。我为当代诗歌语言而写的研究专著的灵感,可能大都已在这里的字里行间闪现,这正是我所珍惜的初生的东西的丰富性,它一般难以穷尽,不断生发出新的启示,也许下一本书我又会从这里启程,以期待有人与我同行”[1](《黑语言·自序》)。“我所珍惜的初生的东西的丰富性”弥足珍贵!
全书的最后一部分,“‘语言与艺术’。准确地说是诗与艺术,两者意义的运行法则有所不同。若非面向语言的可能性,创造就无从谈起,传统是方法,也是成规。艺术的言说一样要在悖论中开道。价值需要转换得知,异域不一定不相知,内外互置,有阳光下的洞明。这个角度的思考是孤寂的,估计难以获得理解与共鸣”[1](《黑语言·自序》)。某种意义上恰恰因为幽雅恬淡的表达旨趣,相信作者很快会有“吾道不孤”的那一天。
我认为,着眼于语层,《黑语言》是独抒性灵思想的睿智的诗性元语言,其话语风格清新自然。
《黑语言》摒弃了高头讲章式的学术论著的形式,不受条条框框的束缚,问题在哪个语境里提出,就讨论到哪里,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此外,《黑语言》在元语言里运用大量的生动形式、积极修辞方式。例如,“一只公鸡不断扑向镜子里的另一只公鸡,直至精疲力尽而倒下,可见,他者不过是自己的影子,盯住他者必无视自己”[1]1-2,明喻的适用令人耳目一新。再如,“观念还是柏拉图洞穴里的影子,而语言像洞穴外的自然物。然而洞穴里的人借此影子而生存,观念自古有与影子相当的地位与作用”[1]2。除了明喻,还有隐喻的适用,例如,“以语言指物,以语言陈述观念与事理,则都在制造谎言。比如由心生发的喜欢,捂住嘴巴,还会从眼睛里跑出来,可见揭穿谎言不能再靠堕落后的语言,得靠其他原发性的符号”[1]145-146;另如,“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等待回应,语言是投向别人心灵水潭的石子。石子自诞生时就注定要投出去,没有投出的不是石子,因此写作者的心里没有读者是不可能的,却不是一般的读者”[1]158-159。比喻之外,还有拟人等手法的综合运用,例如,“春天到了,踏脚处均是青绿的野草。在野草面前,我有说出‘野草’的惭愧,野草不群,我以之为野草,我岂非野草?可我自以为能区别于人群。当我认识了马兰,我很认真地对马兰说对不起,认识了阿拉伯婆婆纳,我抚摸着阿拉伯婆婆纳说对不起,认识了点地梅,让相机代我说出对点地梅的歉意……近日‘疯’吃荠荠菜、鸭脚板、鱼腥草、刺老芽、清明草,不管有毒没毒,热情里有无尽的亏欠感,我在世上被它们围绕着,托着,踩在这些踩不死的身躯上,我的脚实实在在地在打颤。我似乎就可以傻傻地活着了,对一目了然的牛筋草也能看上几个小时而不厌,我清晰记得又干又硬又热的路面上,一株牛筋草就是一簇,刚好可以拖住一只小赤脚”[1]146。
《黑语言》清新自然的话语风格,一方面通过自身的生动形式体现出来,如上所述;另一方面,还通过对日常生活经验的描述性的话语体现出来。例如,“逻辑与语言的习惯及人对存在的认识密切相关,昨夜梦中出现一句子:‘水既在盆中,水又在盆外。’像是禅宗的一句偈语”[1]2。“午间躺在床上,在世上最浅的睡意中,我有了一个空间:它四面透风,通音,通色彩,闯进一个小孩儿的戾哭,车轮声的浪头又淹过它,知了模拟了前一个过程,楼下的说话声和鸟鸣像活动的图画,被我忽视的背景突然至于前景……无论怎样,都是发生在我这午间的空间里,牢不可破。”[1]3学术,抑或生活?看来,是学术生活化,生活融入了学术,《黑语言》作者已将学术变成了自身的生存和生活方式。正如作者所言:“写多了,我对语言的敬畏之心激增。智性认识的积累并未减弱写作中获得的启示,语言之生命,既外在于我也内在于我。这绝非隐喻的表达,这是诗的现实,也是我的心理现实。诗不在语言之外,语言也不在诗外,而诗外的语言是死去的语言。”[1]152
李心释《黑语言》自始至终重视元语言的探究,“所以我们说,元语言既是一种知识,又是个操作的概念;既是一种功能,又是一种结构特征;既可视为一种不同于自然语言,并在层级上高于自然语言的人工语言,又可以是自然语言本身的部分;既是一种语言现象,又是一种心理和认知现象”[2]224。《黑语言》还正确地指出,“元语言的螺旋上升运转不会停止,它向无限开放,向无开放。元语言作为一个提供意义的机制,最终提供的一个无意义的机制”[1]5。《黑语言》告诉人们,元语言可以是诗性的,“对现象的归纳和描述是最初的元语言,但离对象太近,血肉相连,难以剥离,如同描写性的语言学文章,描述的元语言与语言现象亦步亦趋,例外的情况层出不穷”[1]5。元语言和对象语言的界限不是泾渭分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