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佳,黄菁菁
(1.合肥学院 大学英语教研室,安徽 合肥 230001;2.合肥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1)
20世纪英国著名作家D.H. 劳伦斯在其短暂的一生中创作了多部小说,其代表作《儿子与情人》一向被认为是半自传体小说。在小说中,劳伦斯讲述了在矿区生活的孟若一家的故事,描绘出一幅工业文明逐渐主宰一切的图景,淋漓尽致地展示了现代人的迷茫与奋斗,以表达他对当时英国社会现状的担忧。自小说问世以来,国内外学者从不同角度对其展开研究。Trilling认为小说中展现的家庭关系取材于劳伦斯早期的生活经历和原生家庭,劳伦斯也将两性斗争视为现代文明冲突的根源[1];Doherty探讨了《儿子与情人》中人物和空间的关系[2];Wright提出《儿子与情人》借用了《圣经》中的创世纪故事结构,表达清教道德观压抑之下的人性释放[3]。在国内研究中,有学者从精神生态视角出发,解析小说中失衡的夫妻关系及畸形的母子关系,阐释劳伦斯对人类回归自然和谐的精神平衡的渴望[4];有学者从文本出发,从多元角度分析影响保罗成长的诸多因素,解读造成保罗人格缺陷和人生悲剧的原因[5];还有学者从家庭伦理叙事的角度解析《儿子与情人》,提出社会本能与性本能的张力是造成主体分裂和伦理失序的重要原因[6]。可见,挖掘这部小说的现实意义是备受学者关注的研究方向,但目前鲜有对小说伦理环境、人物伦理选择的成因、过程和结果等较为全面的阐述。
近年来,我国学者聂珍钊提出了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以发挥文学的教诲功能。该理论主张用伦理的观点分析作品,在所属伦理环境中解析人物伦理选择的动机和过程,揭示作品传达的伦理价值,为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提供道德警示[7]。本文以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为依托,解析《儿子与情人》中矿乡空间与田园空间相对峙的伦理环境,探究人物在困境中的伦理选择,揭示作品的伦理警示意义和对当今社会的道德启示。
伦理环境又称伦理语境,它是文学作品存在的历史空间。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提出,对作品的解析必须要解读其所属的历史伦理环境,回到所在的历史现场对文学作品中描述的各种社会状况和生活现象进行客观的伦理分析、归纳和总结,以发现其对于现实社会的道德启示[8]。《儿子与情人》创作于1913年,当时的英国正处于工业发展的鼎盛时期,矿区的建设和扩张破坏了原有的田园风光,矿区居民的生活环境也由此变得恶劣。劳伦斯察觉到工业文明对自然的入侵,在作品中分别描述丑陋不堪、死气沉沉的矿乡空间与鸟语花香、生机勃勃的田园空间,二者形成强烈反差。
小说伊始便展示了一个典型的矿乡风貌,孟若一家就居住在谷底坊的矿工住宅区。劳伦斯这般描述周遭的环境,“六座矿,就像六枚黑色的桩子打在田野上,拴在上面的是一圈细细的链条,那就是铁路了”[9]3。沿着铁路线分布的煤矿和田野风光形成了鲜明对比,凸显了20世纪初英国工业社会的机械化特征。随着采矿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土地上出现了工业文明发展带来的污渍和烙印,矿井和铁路都是其衍生物,于是人们生活的空间也充斥着煤灰带来的污染。矿工的两片住宅区“内侧相对,各自一长排的炉灰坑之间是一条窄巷,这里是小孩子玩耍、女人说闲话和男人喷云吐雾的所在”[9]3。孟若一家人生活在这样一个空间狭小、环境恶劣的区域,平日里最常见的便是矿井。成年后的保罗回忆起儿时的生活环境,“小时候经常觉得日里一条白烟,夜里一条火柱,成天蒸汽袅绕,灯火通明,煤坡上烧的红通通的,这就是所谓的煤井了”[9]431。孟若家的孩子们对矿区的一切都很熟悉,他们的日常活动之一便是从家里观望煤田吊架的绞轮是否转动,以此推测矿井里的父亲能否回家。矿工孟若整日在暗无天日的矿井里重复劳作,将酗酒视为唯一的释放出口。“煤井下面都是灰,一天下来全身脏透,嗓子眼里堵得慌,回家来要点酒喝不算过分吧。”[9]44孟若给家人带来的是典型的矿区生活,他们呼吸的是浑浊不堪的空气,走的是黑乎乎的煤渣路,听到的则是各种嘈杂的噪音,无疑这与孟若太太所热爱的田园生活是相对峙的。
劳伦斯在小说中也用了很多篇幅描述优美怡然的田园空间,借助孟若太太和保罗对田园风光的向往,以表达他对自然的热爱。尽管生活在环境恶劣的矿区,但住宅房前和房侧的小花园也会让孟若太太感受到一丝宁静和美好。她总会在窒息和愁闷之际前往花园轻嗅花香和体味自然景色,以赶走郁怏。“空气中也沁着花朵的清香……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洁白硕大的花瓣,浑身微微发起抖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那醇香的气息,不禁心醉神迷。”[9]31闲暇时孟若太太喜欢带着孩子们前往附近乡间的溪谷和草地,一边玩耍,一边采蘑菇和摘黑莓。深受母亲影响的保罗也十分喜欢大自然,“对他来说,跑到乡下的野地里,在树丛中穿行,这本来就是一件乐事”[9]88。劳伦斯在小说中多次描述农场风光,展现出一幅远离矿区喧嚣、恬静美好的自然图景, “这里遍地泛滥的都是风铃草,小路上则密密匝匝地往外冒着勿忘我。母子俩看得喜不自胜”[9]165。农场里植物生长茂盛,绿意莹莹,各种花儿竞相开放,大自然的色彩、声音与景物共同绘制了这幅错落有致的画卷,散发着一股悠然闲适的气息。孟若母子在美景中忘却日常的琐碎烦恼,在精神上得到放松。
在《儿子与情人》中,劳伦斯书写出英国现代工业对农耕世界的入侵,通过矿乡空间和田园空间的反差,表达主人公们在工业世界的迷茫压抑和对田园生活的热爱向往。父亲孟若习惯于矿区生活的污染和喧闹,在日复一日的机械重复中忙于谋生,在工业文明导致的狭小空间里慢慢变得暴虐和冷漠。孟若太太在矿区空间里艰辛持家,对生活满是怨怼。她只能偶尔在自然美景中找寻自我,获得平静和勇气。保罗自幼成长在矿区中,对矿区的一切很熟悉,但他仍然喜爱田园风光,享受农耕生活的乐趣。孟若母子对田园生活的向往也反映了他们对自然的热爱和对工业文明的排斥。
伦理选择指的是人在面临困境时的道德选择,即通过选择达到道德成熟和完善;也指对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道德选项的选择,选择不同则结果不同,不同选择有不同的伦理价值。文学伦理学批评不仅从人的本质立场理解伦理选择,而且认为伦理选择是作品的核心构成。文学作品以人为书写对象,通过对人物在各时期面临不同伦理困境时展开每一次伦理选择活动的细致分析来揭露人物的心理、情感、道德及精神状态,并从中获取道德教诲和启发[10]。在自然文明与工业文明冲突的生存环境里,《儿子与情人》中的主人公们深感困惑却不知如何应对,在工作、家庭、婚姻的重重伦理困境中苦苦挣扎,做出各自的伦理选择。劳伦斯通过叙述孟若、孟若太太和保罗在人生中的一个个伦理选择活动,以表达现代人自然本性与情感的压抑与异化。
在经受长年煤矿生涯的摧残之前,孟若也曾经是一个魁梧挺拔、仪表堂堂的青年,热爱跳舞,总喜欢开怀大笑。“他的笑声浑厚爽朗,有种与众不同的魅力”[9]12。正是因为他的幽默和魅力,年轻时候的孟若太太被他深深吸引。孟若也对眼前的这个书卷气满满、有着纯正口音的淑女一见钟情,于是邀她跳舞,展示自己最擅长的一面。此时的孟若身体健硕、富有朝气;他浑身散发的生命力、热情和自由感赢得了孟若太太的芳心,婚后他们也有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然而,随着矿业的迅速发展,资本家对矿工的剥削日益加剧,煤炭公司对矿工的约束也愈加严苛。尽管孟若踏实肯干,但是“架不住分到的煤坑越来越差,煤层薄,取煤难,慢慢地就挣不到几个钱了”[9]22。煤矿主的压榨和身体的疲惫让孟若不堪重负,作为家庭经济支柱的他面临收入难以维持家庭开销的困境,只能选择在暗无天日的矿井中反复劳作,靠酒精来麻痹自己。
长期禁锢在狭小、黑暗空间的孟若慢慢失去对生活的热情,也逐渐丧失了与人正常交流的能力。婚后的孟若不再对家庭和婚姻有新奇感,开始对妻子视而不见。他与孟若太太没有共同语言,也不屑于对方追求的中产阶级情调,只是埋怨自己整日辛劳却得不到好的照顾,“太太啊,你男人累死累活地从井上回来了,赏口酒喝吧。可十次里有九次都没喝的呀”[9]44。他粗鄙的言行让孟若太太对他更加失望,两人在精神上难以沟通,只能纠结于无休无止的争斗。孟若的脾气也变得愈加暴躁易怒,对妻子大打出手。在亲子关系方面,长期在矿井工作的孟若无疑在孩子成长过程中也是缺席的。孩子们与孟若太太更加亲密,认为母亲的委屈全是父亲的争吵导致的。孩子们对孟若的抵制激发了他想要夺回家庭掌控权的欲望,于是想通过暴力的方式以制服他们。“只要孩子闹出一丁点事情来,他就开始骂骂咧咧。要是再不听话,矿工的硬巴掌就要打到儿子的身上去。”[9]19劳伦斯在小说中多处描述了孩子们对父亲的感受,“只要父亲一进门,一切就戛然而止。他就像是一个制动阀,生生地刹住了本来正在幸福运转的家;父子间的对话到此为止”[9]81。除了工作中的困境,孟若在夫妻关系和亲子关系中也遇到伦理困境,但他并没有采用积极的态度去应对,只是变得麻木不仁,甚至以暴力来掩饰空虚。
在机械化的社会带来的生存困境中,身体的疲乏和精神的麻木让孟若由一个壮实健美的男子汉慢慢变成一个萎瘪不堪、卑鄙刻薄的无赖。“他肆意地表现自己那肮脏恶心的一面,仅仅为了伸张自己的存在。”[9]149但是他的暴行也没有让他得到尊严或爱,于是在家庭关系的困境中最终选择逃避。在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工作后,他一度与妻子旧梦重温,体会到旧日的美好,“不过他很快又记起这些年来自己干的那些蠢事儿。他赶紧忙活起来,想逃避这些回忆”[9]264。长期遭受机械文明戕害的孟若已没有勇气再面对生活和家庭,也失去了爱的能力。孟若太太患重病以后,他甚至几个月都不敢看她。在她过世后,他只是进房瞥了一眼,“却不敢去细瞧她的面容……只得赶紧走出了房间,逃离她的身边”[9]540。年迈的孟若变得凄凉和无助,他在浑浑噩噩的生活中再无法承担起为人父的责任。孟若在事业和家庭中皆面临重重困境,但他并没有以积极的态度来化解困境,而是选择消极应对,过着僵化的生活,以粗暴的态度和行为应对各种危机,这也让他失去了妻儿的爱,以孤独收场。
孟若太太和丈夫之间的冲突是涉及价值观和身份的伦理冲突,她因不能认同丈夫矿工阶层的各种观念,从而选择消极应对伴侣,把爱和希望全寄托在儿子身上,却给他们也施加了沉重的负担。孟若太太本出身于一个古老且体面的市民家庭,少女时期的她虽长得娇小玲珑,却有着高傲倔强的脾性。她生性好奇,也乐于聆听,“喜欢探讨各种想法,因此大家都觉得她是个才女”[9]11。当遇见彼时生气勃勃、活力十足的孟若时,她不由地迷上了这个和她父亲截然不同的矿工,骨子里的浪漫情绪令她觉得矿工这种职业是高尚的,心里充满感动和钦佩,“他每天都在拿生命冒险,还能高高兴兴、满不在乎”[9]14。相遇一年后她就嫁给了孟若,在度过短暂的半年幸福时光后,孟若太太发现与丈夫的文化和生活差异无法弥合,“没有心灵上的理解,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也就无法更进一步了”[9]15。孟若太太寄希望于将对方改造成为有教养的文明人,对他提出各种要求,一心想让他变得高尚,否则便给予无情的斥责。这一切让孟若愈加抵制,甚至变得粗暴无理,同时也伤害了她自己。此外,由于丈夫收入减少,还将钱挥霍在酒馆里,孟若太太带着孩子们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一筹莫展,更加觉得凄苦,只能偶尔到大自然中疗伤,获得面对生活的勇气。最终孟若太太对丈夫心灰意冷,在绝望的同时也鄙视和怨恨他,并言辞激烈地斥责对方是“醉鬼”[9]28、“骗子”[9]29等,但这也引发了对方的恶言和暴力。疲于应对贫困和家暴的孟若太太与丈夫的关系从恶化走向决裂,在孟若受重伤后,她也只有同情而毫无爱意,“在心底里,她发现自己对他并不在乎,对他的痛苦也并不真的在乎”[9]113。孟若太太选择的是超越矿工阶层的生活观念,而经济拮据和社会地位低下的现实使她无法得到理想的生活,她唯有选择麻木应对丈夫,偶尔到自然中感受美好;另一方面,她骨子里的顽强和理性令她不会放弃生活,而是选择将爱和希望寄予孩子。
但即便在最艰难的生存困境中,孟若太太也一直承担着精心照顾孩子的责任,一心想让他们摆脱矿工阶层所代表的底层社会,进入有教养的上流社会。同时她也与孩子们结成同盟一起对抗孟若,以此获得在家中的话语权。起初她将全部心血倾注在长子威廉身上,也因他事业的成功而骄傲万分。但威廉前往伦敦工作后,她感到深深的失落,“她觉得一直待在自己心中的儿子要给掏走了。而他却似乎并没有把母亲装在心里。这才是她真正痛苦和悲哀的”[9]72。在威廉因病去世后,她选择将所有的爱给了保罗,而这极致的爱中也掺杂着掌控欲。保罗自小对她的依恋也让她获得满足感,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陪伴他画画或聊天。而当保罗和初恋女友米兰经常接触后,孟若太太心里充满了妒忌,在和保罗的对话中总是讥讽对方,这也让保罗有了逆反心理。“孟若太太对她恨之入骨,就是因为她自己的儿子才变成了这样。她眼看着儿子越来越刚愎自用、郁郁寡欢,觉得这都是米兰的错。”[9]238她固执地想要干预保罗的爱情并掌控他的婚姻,总是用凄苦和嘲讽地话语来对保罗实施精神上的绑架,竟然说出,“她一点儿地儿也不会给我留的,一点儿也不会——而且我从来没有——你也知道,保罗——我从来没有过丈夫——真正的丈夫——”[9]285可见,潜意识中她选择把儿子保罗视为丈夫的替代品,害怕别的女性和儿子有了精神共鸣,这其实是一种畸形的控制和爱。而当儿子和已婚妇女克拉拉交往时,孟若太太反采取默许和支持的态度,因为她知道维系保罗和克拉拉的只是性,而不是精神沟通;而她仍能让保罗的精神永远寄托在自己这里。孟若太太面临的伦理困境是对婚姻的绝望和不能全然控制儿子的苦恼,她在婚姻的困境中选择报复丈夫,并将自己对幸福的渴望寄托到儿子身上,却也无法得到她所期待的回报,甚至成为了儿子想要摆脱的对象。她的理想化为泡影,最终只能在郁郁寡欢中离开人世。
在不和谐的家庭中,因深受父母之间恶劣关系的影响,保罗在儿时是敏感脆弱的,在成年后也对爱情和婚姻深感困惑,他面临的选择是全然听从母亲、放弃自我意志,还是听从本心、和自己心仪的女性恋爱。他在伦理困境中反复纠结和挣扎,但他做出的每一个伦理选择也反映了他在人生路上一步步的成长。
身为家中的第三个孩子,保罗出生时正逢孟若夫妇关系恶化之际。孟若在家庭中犹如一个局外人,在儿子的成长过程中是一个缺席者,没有树立起榜样形象,因而保罗缺乏应有的男子气概,也缺乏刚强、果敢、坚毅的性格特征,更是因为父亲的粗暴而憎恨他,甚至暗暗祈祷他死去。自保罗出生后,孟若太太对丈夫的爱已消失殆尽,生活的重心便放在孩子们的身上。她培养保罗学习法语、算术和画画等,希望他能够摆脱矿工家庭的低层阶级,步入中产阶级。保罗自幼便惧怕父亲,同情母亲,对母亲的不顺心总能感同身受,“男孩心里针扎一般疼痛,因为感到母亲的生活从未完满,而他又是如此无能,没办法为她进行补偿”[9]85。与其他孩子相比,天生敏感的他对母亲在婚姻和生活中的苦楚、幻灭和克制有更深刻的体悟,也因此与母亲的感情更亲密无间,在精神上也很依赖母亲,喜欢母亲喜欢的一切,“喜欢东奔西跑,到田间漫步,要么就是读书、画画”[9]115。为了完成母亲的期待,保罗离开矿乡前往城市诺丁汉工作,但他也只是在一家光线阴暗、空气窒塞的工厂里做写抄写文书类的活,工作时间很长,每天下班时都已疲惫不堪。让他欣慰的是回家后和母亲共处的晚间时光,他乐于和母亲分享一天的所见所闻,“他把生命中的点点滴滴就这样夜复一夜地讲给母亲听,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似的”[9]147。
在远离矿乡和城市污染和喧嚣的威利农场,保罗开始了他的初恋。他与米兰有着共同的志趣,视她为知己,想要与她分享自己对艺术的感受,但潜意识里他又总会将母亲与米兰并置,“跟米兰交往让他增加了领悟,眼光也更敏锐。从母亲那里他汲取了生命的暖意,化作创作的原动力,而米兰则让他将这股暖意汇聚起来,集成具有穿透力的白热光束”[9]211。他不由自主地与米兰在心灵上产生契合,却又由于母亲的排斥和嫉妒而束手束脚,犹犹豫豫,甚至不敢亲吻对方。当母亲表露出对米兰的强烈厌恶后,保罗备受煎熬,对米兰既爱又恨。“如果妈妈的痛苦是米兰造成的,那他有理由恨她。可她又让他感到无从把握自己,一时间无凭无依,进退维谷……他真恨她!可同时却又对她感到无比的柔情和谦忍。”[9]258他深知米兰是他的灵魂伴侣,喜欢她的陪伴,却又因不想背叛母亲而选择疏离米兰,无法正常的恋爱。“他明白了,自己最爱的依旧是母亲。而这平静是苦涩的,因为它意味着无奈和放弃。”[9]288在爱人和母亲之间,他选择了母亲,将母亲视为他生命中的轴心和主线。保罗在第一段感情中选择了放弃,却将过错推给米兰,认为是因为她无法唤起自己的性欲,认为自己不能在肉体上爱她。在遇见已婚的克拉拉后,保罗的激情得以释放,然而二人之间的交往却仅限于性爱,毫无精神沟通。正如克拉拉所说,“我觉得你好像只在夜里才爱我。白天你好像并不爱我似的”[9]484。保罗也明白自己无法和克拉拉产生精神共鸣,实现灵与肉的和谐,因为母亲已完全占领了他的精神世界。通过这两次感情经历,保罗意识到母亲对他的束缚和控制,他仍在感情上依恋母亲,但也希望对抗和摆脱她取得自由。他深知只要母亲还活着,他就永远无法自由自在地展开生活,去真正地爱另一个女人。在母亲弥留之际,他选择使用过量的吗啡加速她的死亡,一方面因为他不想母亲承受过多的痛苦,另一方面也因为他希望就此挣脱母亲的控制。在母亲过世后,他面临的伦理困境是感到极度的空虚和孤立无依,因失去一直以来母亲幻化成的精神支柱而不知如何独立面对人生。但在反复的思考中他终于与自己达成了和解,最终摒弃了自杀的念头,选择走向大城市,在黑暗中探寻光明,这也说明他终于脱离了母亲的掌控,并迈出独立成长的第一步,从而开启新的人生。
在《儿子与情人》中,现代工业文明导致人性的异化,人与人之间的冷漠造就家庭关系的危机。孟若面对生存压力和家人的不理解,选择逃避父亲的责任,不承担教育和爱护子女的义务,以粗暴的行为掩饰内心的失落,免不了孤独终老的结局。孟若太太面对失败的婚姻,选择以冷漠对待丈夫,错把儿子视为爱人,对保罗的爱中充斥着掌控和压制,这种畸形的母爱导致了自己和儿子的悲剧。敏感脆弱的保罗在不和谐的家庭中注定没有健全的人格,他选择憎恨父亲,依附母亲,却又极力想要挣脱母亲的控制,苦苦纠结却始终得不到美满的爱情。劳伦斯最后给了保罗一个开放性的结局,让他选择迈入城市开始新的人生。这是悲剧中的一丝光亮,表明劳伦斯希望现代人要积极面对困境,争取自由并尝试构建新的合理的伦理秩序。
在20世纪初的英国,物质文明和工业文明迅速发展,但自然资源的过度开采也导致了环境恶化等一系列社会问题。劳伦斯具有前瞻性的眼光,敏锐地察觉到社会发展中的人类精神危机问题,因而在《儿子与情人》中书写矿乡空间对田园空间的吞噬,描述现代人在人性异化、人情冷漠的社会中的苦恼和挣扎。孟若、孟若太太和保罗在伦理困境中艰难地做出伦理选择,却无法改变失衡的家庭结构或得到幸福;劳伦斯以此揭露工业文明造成的社会伦理道德观念的模糊和缺失,呼唤只有回归自然人性才能重建和谐关系,以拯救现代社会。尽管劳伦斯对工业文明的极度排斥有一定的局限性,但他对回归自然文明的倡导和对人与人之间健康和谐关系的关注,给20世纪的英国和今天的人类都带来了一定的伦理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