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书者说

李烨

幼年的物质匮乏让我对书籍有了深切的渴望，从对一张画报的爱不释手到终于有了自己的书房，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期间身已千疮百孔，心已杯盘狼藉。

童年物质与精神上的缺失成年后很难弥补，于是注定一生底色悲凉。这让我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篇文章，题目是《我奋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文章写尽了一代人的困窘与挣扎，一代人的顾盼与守望。

生而为人，哪一个不是生而孤独，与领导相处，与同事相处，与家人相处，归根到底是要与自己相处。如果有幸活到寿终正寝，满打满算也就三万多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时间终是需要打发的，如何打发时间，是一门学问。书籍为我打开了一扇门，为我开启了一个色彩斑斓的大千世界，让我甘愿沉醉其中，年复一年，任由自己的头脑成为别人思想的跑马场。

一杯咖啡，一本闲书，足以美好一个下午，每个细胞、每根血管都被浸润了，周遭都变得温软了，恩怨都不值一提了，眼前也不再苟且，远方也不再让人感到绝望了。夜晚，万籁俱寂，夜幕四合，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静谧时光。一个个有趣的灵魂，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令我跨越山海、穿越时空，与之心有戚戚焉。《红楼梦》让我知道一部作品可以有这么多种解读；灰娃让我知道原来诗可以写得这么美；东野圭吾让我知道故事的架构可以这样匪夷所思；张爱玲让我懂得爱一个人原来可以这么卑微。我常抱怨没能与苏轼、傅雷、王阳明等生活在同一时代，常发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之喟叹。

境由心造，相由心生，一个的脸上藏着自己走过的路，读过的书，爱过的人。书籍真的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读多了，会改变周遭，改变容颜。身边有一些常年以打麻将为生的人，多年以后再见已是一脸面目可憎，因为他们眼里没有美，没有善，有的只剩纷争和输赢。前年出差去北京，走到北师大门前，见从校园里走出一个学者模样的老人，脖子上挎着一个军用书包，衣着简约，鹤发童颜，一脸慈悲、和善。让我顿觉如沐春风、如饮甘泉，原来人可以老得这么云淡风轻，波澜不惊，老去的脸也可以这样好看。

每本书都是有生命的，书的一生就是人的一生。这些年，我的书们陪着我翻山越岭，南征北战。每一次搬家，搬书都是重头戏，书摆在书架上不显眼，拿下来却是面积惊人。2009年，我的几百本书陪着我从吉林到四川，2011年，它们又陪着我从四川转战内蒙古。辗转的过程中，书籍和人一样，多了几分疲惫与沧桑。我由衷地向我的宝贝们说声对不起，抱歉没能给你们一个安稳的家，谢谢你们陪我一路转场一路颠沛流离。

每一次搬家，我都不想让人看到我有这么多书，怕被人误以为我有学问，怕被人说是附庸风雅。可是，风雅，从来不都是从附庸开始的吗？

如果有人问我，这些书中我最喜欢哪一本，我会坚定地推崇《红楼梦》。多年来，《红楼梦》一直是我的枕边书、案旁卷。如果出门只能带一本书，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红楼梦》。据说当年胡适去台湾，只带了两本书，其中一本是《红楼梦》。《红楼梦》我有十余个版本，有的版本比我父母的年纪还大。当年，山东一个老师听说我有志于红学，于是将一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插图版《红楼梦》寄给了我，共12卷，装帧精美，制作考究。里面画工精细的清代器皿、服饰等插图为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对我理解《红楼梦》及清代历史帮助很大。二十多年过去了，我都无缘与这位老师谋面，只记得他的网名叫缥缈孤鸿。这套书一直摆在我书架醒目的位置，每一次走进书房，目光都会在这套书上停留，并心生温暖，我想只有活得姹紫嫣红、活色生香才不负这份信任与真诚。

《红楼梦》是一本常翻常新的奇书，我前前后后看了不下几十遍，我经常把它当成玄幻小说、爱情故事、宫斗戏或清史来读，每次看都有新发现，每次看都惊心动魄。从建筑到饮食到服饰，从园林到中药到戏曲包罗万象，五花八门，堪称一部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那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笔法让人叹为观止；那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逗露让人拍案叫绝。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任何人生困惑《红楼梦》中都是有解的，读后顿觉酣畅淋漓、遍体通透，这种审美上的愉悦胜过任何功名利禄，浮世荣华。

如今，《红楼梦》之于我，还有太多的未解之谜，傻大姐在假山后捡到的绣春囊到底是谁的呀？宝钗离开大观园前向李纨辞行，李纨和尤氏为什么要相视一笑？大观园这个青春王國里不染纤尘的女儿们，最后都去了哪儿啊……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提到“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我想，有生之年，《红楼梦》中的诸多未解之谜都能有答案，那些下落不明的女儿们都能找到归宿，那将是我之幸事，亦是时代之幸。

一个欧洲的翻译家说《红楼梦》是欧洲文化从来没有达到过的高峰，莎士比亚一生用三十多部戏剧塑造了四百多个人物，曹雪芹一部作品没写完，就涵盖了四百多个人物，从贵族夫人到乡野老妪，从千金小姐到粗使丫头，一个个个性鲜活、栩栩如生。

随着互联网的兴盛，购书也越来越方便，一本中意的书，用不上五天就会摆在案头。每一本刚买来的书我都会用毛巾擦去上面的浮尘，在手中把玩很久，或读或束之高阁。书房是一个人私密的领地，一般不轻易示人，从书架上的书籍能看出一个人的知识结构、审美情趣。圈中好友知我略有几本书，没书看了就会带着猎奇的眼睛来到我家，三五成群，天南海北，天马行空，坐而论道，然后满载而归。看到他们心满意得的眼神，我似乎找到了在这座小城存在的意义。

书越来越多，空间也日显局促，图书的摆放是一门学问。天长日久，为了不让书上蒙尘，我会将书竖着放然后再横着放，尽量填满每一个空隙，这样既节省空间又便于打扫。我不会把张爱玲与胡兰成放在一起，不会将陈逸飞与陈丹青放在一起，不会将傅雷与刘海粟放在一起，今生的恩怨已尘埃落定，唯愿逝者安息，生者释然。人生总会有遗憾，没有遗憾的人生得多无趣啊！

如今，128G的硬盘能载入整个图书馆，知识越来越碎片化，百年之后，我的宝贝们会不会成为儿女的负担，我费尽心力构建的书房会不会遭到孩子们的嘲笑，这是我的忧虑。

我能做的只有活在当下，努力做到物来顺应，未来不迎。往后余生，甘愿偏安一隅，与世无争，在书斋里撒豆成兵，关起门来独自称雄。

在第26个世界读书日来临之际，谨以如上文字，聊以自慰，聊以自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