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拜读张甫文老师大作《鼓书世家:苏北大鼓传承三代人》(见《大风》二〇二〇年第三期),勾起我对听大鼓往事的回忆。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没有电影、电视,就连一般的文学读物也少得可怜。记得我上到三年级才从本家大哥手里借到一本《中国神话故事》。大哥只给我两天的时间。晚上,家里点的是油灯。油灯昏暗,看书时间长,眼睛就模糊不清,只好白天看。白天,庄上的小伙伴听说我手里有故事书,纷纷来和我一起看。有时四五个,有时七八个,最多的时候十几个。我们在墙边或草垛旁,或站立或坐地上围在一起读书。人少的时候,我一个人拿书,大家一起看。各人读书的速度不同,每次必须等到大家都读完了才能翻页;人多的时候,站在外围的小伙伴看不见,拿书的人就得大声读。外围的小伙伴趴在前面人的肩膀上,一个压一个,时间一长,我们就会倒在一起,乱作一团。如果里面的人站着看书,外围的小伙伴为了看到书,常常咚咚地蹦跳着。时间一长,他们就会挤进去趁拿书的人不注意夺过就跑。一番追打后才又平静下来一起读。尽管大哥催着要,我还是读了两遍才还他。那是我读的第一本课外书,感受到了神话故事的奇妙。每每想起,真的好想再读一次,可惜多次到书店寻找,但一直没有找到心目中的那本书。
没有电影、电视看,没有书读,农村人唯一可去的场所似乎只有唱大鼓的地方了。那时,唱大鼓在乡间甚为流行。集镇无论大小,只要逢集,必有唱大鼓的。少則一场,多则三五场。每场听众,少的二三十人,最多的时候近百人。当时,我们村有个叫张玉山的,唱大鼓非常有名。十里八村,只要提到张玉山,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此,他唱大鼓的时候,听众最多。逢集时,只要张玉山唱,别的唱大鼓的就知趣地不唱了。即使唱,听众也少得可怜。有些听众似乎是为了听个新鲜而跑到新来的唱大鼓的那儿听,但往往中途就跑到张玉山的场子里听。在我的记忆里,张玉山的相貌早已经模糊,但一想到他,那悠扬的声音仿佛就会在耳边响起。他唱,婉转动听,似敲金击石,如虎啸龙吟;他说,抑扬顿挫,似流水滔滔不绝,如行云温婉圆润。听完他的大鼓,你就会觉得余音绕梁,意犹未尽。每每散场,许多人迟迟不愿离开。有时,有些人相约跑到他家里听。我曾去过一次,他的庭院里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到处是听众。据说,他的后人没有传承他的技艺,想想真是太可惜了!
有些时候,生产队有什么喜事,都会请人唱大鼓。夏天,往往是晚上在村头的大树下;冬天,常常在生产队的牛屋里。生产队唱大鼓,着实让小孩子们兴奋。吃完晚饭,我们搬着板凳早早地去占场地。刚开始时,小伙伴们都伸着脖子,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听,但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最后,在一片散场的喧哗声中,我们在大人们的拍打下,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回家了。现在想想,心里还是暖暖的,让人留恋万分。不过,最让我难忘的,还是小学四五年级时听大鼓的一段经历。
小学四年级暑假的一天,我独自在宅边菜园里玩耍。一位刘姓表叔赶集路过我家,大声喊着要带我到街上听大鼓。我听了,眼巴巴地望着妈妈。妈妈点点头,我心花怒放,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
我家距离集市不足三里,平时上学都要穿街而过。逢集时,街道两边摆满了卖东西的摊子。农村的集市大多是卖一些生活用品,有蔬菜,有农具,有衣服,等等。街道上叫卖声,讨价声,说笑声,小孩的呼叫声,大人的呵斥声,驴啼马叫声,声浪阵阵,沸腾着,喧闹着。集市中间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似两股流水,恣意地向前流淌着。我和小伙伴们放学后,常常在人流的缝隙间穿梭,但从不知道还有说大鼓的地方。
说大鼓的地方,在街道北头向西约二十米的一排人家屋后树林里,紧邻着一条小河。树木高大,但稀稀疏疏的,盛夏的地上筛下一大片一大片的阴凉地。听书的人,有的带着板凳,有的拿一块石头或砖头,找一片阴凉地坐下;找不到阴凉地的,就跑到房屋边坐下。听书的人都是十里八乡的村民,多为中老年人,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交谈着。说的是田地里庄稼的长势,说的是庄里谁和谁打仗了,说的是相互熟识人的奇闻轶事。有三五个孩子,在场地里跑着,闹着。
说大鼓的(这个人,我当时不认识,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后来才知道是张玉山)坐在中间,满面笑容,目光不时地扫着四周,偶尔给身边的人递烟,偶尔拿起地上的茶杯抿一口,偶尔敲几下大鼓。大鼓不大,直径约二十厘米,厚约十厘米。大鼓放在一个支架上,因为长期被敲打,鼓面中间有一部分呈白色。大鼓四周靠近鼓皮的地方镶嵌着两排金色圆钉,中间部位有两个对称的铁环。说书人左手拿着两片半圆形铜质月牙板,右手拿着鼓槌,敲鼓的一头微微翘起。
听书人越来越多,大约八点多,有人催促开始,唱大鼓的仿佛没有听见;催促的人多了,唱大鼓的站起来,双手抱拳,晃动着,满脸赔笑,连声说稍微等等,稍微等等。九点左右,催促的人此起彼伏。唱大鼓的干咳两声,连续敲了几下大鼓,接着鼓点与月牙板敲击声交替响起。唱大鼓的人全身跟着鼓点晃动。他越敲节奏越快,越敲越有劲,鼓声越来越响亮,似乎有万马在草原奔腾,有劲风在林间疾驰,有巨浪在海面翻涌。众人齐声喝彩。这时,有人急促地从远处跑来。来的人越多,唱大鼓的敲击越欢。有人站起来鼓掌,于是众人一齐跟着鼓掌。不一会儿,场地坐满了人,也不再有人来了。唱大鼓的人猛然用右手按住鼓面,随手将鼓槌与月牙板放在鼓面上。这时,场地里鸦雀无声,出奇地安静,仿佛有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响声似的,只有知了在树上高声叫着,这些知了似乎是听了刚才的鼓点有些兴奋吧。唱大鼓的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两口,满脸含笑地扫视着四周,仿佛君临天下,得意地望着自己的子民。
唱大鼓的放下茶杯,再次拿起鼓槌与月牙板。几声鼓响,伴着月牙板清脆的声音,唱大鼓的一句高音,拖着长长的唱腔,唱大鼓就开始了,说的是一对男女之间的事情。这,只是开场白,一般是为逗听众开心,也是为拖延时间,等更多的人,体现出了唱大鼓人的智慧。开场白,是每场必有的,大多说一些生活中的笑话,多为荤段子,逗得听书人哈哈大笑。
开场白结束,估计没有人再来了,唱大鼓就正式开始了。唱大鼓,一般边敲大鼓,边讲故事。声音抑扬顿挫,极富感染力。唱大鼓的,时而坐着,时而站着;时而手指远方,时而脚跺地面,仿佛演员在表演,从而使故事惊心动魄,扣人心弦。唱大鼓的坐下来,扬起左手,摇动月牙板,则进入“唱”的阶段。在鼓点与月牙板的伴奏下,唱大鼓的用极具韵律的唱词,再次将前面讲的故事翻唱一遍。总之,唱大鼓的,时而讲故事,时而唱故事,把听众带入特定的情境,让人如痴如醉。有的听众,睁大眼睛看着,仿佛担心一眨眼唱大鼓的会跑掉一般;有的听众,闭着眼睛,随着鼓点摇头晃脑,仿佛沉浸其中,忘掉自我一般。到了一个高潮,唱大鼓的就会停下来,有时自己收钱,有时请人帮忙收钱。给多少钱没有定数,可以是二分、五分,也可以是一角、二角,大多随听众的心意。这时,有听众站起来向外走。唱大鼓的就会大声喊道:“有钱的给钱,没钱的捧个人场。没事的老乡不要离开,精彩马上开始!”紧接着,唱大鼓的又开始说唱起来。十二点左右,随着一声“欲知详情,请听下回分解——”唱大鼓就结束了。听众四下散去,我兴奋地跟在表叔身后,一蹦一跳,还学着唱大鼓的哼一句,引得人们哈哈大笑。
一个暑假,我仿佛着了迷一般,只要逢集就早早地吃饭,飞奔着去唱大鼓的场地等候。开学后,有几次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偶尔逃学听一次。到了五年级,竟然经常逃学听大鼓。有一次,逃学的事情被哥哥发现了。晚上吃完饭,哥哥问我中午学习了哪些内容。我一本正经地说学语文……还没等说完,哥哥一巴掌打过来,我急忙向外跑。哥哥气极了,摸起板凳砸了过来,幸亏我躲得快,否则脑袋开花了。后来想想,如果没有哥哥的一板凳,就没有后来的成绩,也就没有现在的幸福生活。因此,教书以后,我常常告诫学生一定不能沉迷游戏或武打、言情之类的书籍,否则影响自己的学业就得不偿失了。
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到过说书场地,再也没有听过大鼓。然而,我时常怀念那段美好的时光。小时候,家里贫穷,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平时,没有课外书读,更没有电影电视看,听大鼓是我唯一能回想起来的文化生活。尽管大鼓的内容大多忘却了,我却感受到了文学的美好,进了大学后天天泡在图书馆里,阅读了《包公案》《杨家将》《穆桂英挂帅》等文学作品,以致后来慢慢写一点豆腐块,并见诸报端。
作者简介:王俊章,笔名雪峰,男,江苏睢宁县人,系徐州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意林》《散文选刊》《四川人文》等报刊及媒体平台,入选多种诗歌、散文选本,出版诗集《雨,落在窗外》。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