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作家基兰·德赛《继承失落的人》中的跨域经验与失落承继

2021-01-15 20:49
河池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杰姆殖民全球化

郑 兵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引言

研究者们对于2006年布克奖得主、印度当代著名作家基兰·德赛(Kiran Desai)用8年时间完成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继承失落的人》(The Inheritance of Loss,下文简称《失落》)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后殖民视角上。例如,约翰·马斯特森(John Masterson)从历史主义角度强调该小说卡林邦边界争端的背景,又以基恩和赛伊之间的爱情纠葛作为小说“对位”的策略,展现移民经历的线索与痛苦[1]。奥纳·萨博(Oana Sabo)将《失落》视为一部关于流亡的小说,认为德赛在全球资本主义的背景下叙述跨种族散居者的经历,拓展了印度移民作家的英语写作边界[2]。斯水·马利克(Surbhi Malik)也持类似的观点,他认为“流散”和“无家可归”是这篇小说的隐含旨趣[3]。苏什米塔·西卡尔(Sushmita Sircar)则侧重阐述后殖民时代军事化分裂叛乱活动对印度人民挥之不去的创伤性影响[4]。这些研究准确定位了这部小说的核心研究范围,丰富了殖民文学研究的资源,成为关注“他者”文化的重要补遗。然而,这部小说主要以解殖运动时期为书写背景,反映殖民区解放运动使一大批前殖民地国家获得独立,但文化作为另一种控制掠夺的形式,以高度统一的发展模式延续“殖民”现象,尤其在全球化资本主义的生存空间下,世界进入新的分工体系,民族间的文化交流日益广泛,移民现象陡增,第三世界的民族不得不产生认同和排拒的双重心理,在全球化的环境中体验新的异化与疏离。因此,萨尔曼·拉什迪(SalmanRushdie)认为:“‘后殖民文学’的书写如果仅仅是书写过去殖民区遭受压迫和不平等对待的问题,而不是看到殖民之后的种种更为复杂的问题,它就变成了一种更狭隘的民族主义观念,甚至成为另一种之前所鄙夷的种族隔离主义。”[5]63正如伊丽莎白·杰克逊(Elizabeth Jackson)所说:“《失落》揭示了在殖民主义、民族主义、后殖民主义冲突、全球化、阶级剥削、世界主义、移民主义和离散主义之间的错综复杂的主题联系。”[6]巴布里·辛哈(Babli Sinha)也借助小说叙述技巧和人文情怀强调《失落》中苦难复杂主题的延续性和继承性,揭露资本主义国家机制运行的腐败崩溃,叛乱团体的兴起以及在极端不平等的社会结构中对人类思想物化的反思[7]。因此,单一的后殖民理论作为解读策略是有限的,研究者更应该关注作品中殖民文化的延续性部分,发掘全球化逻辑中隐藏的控制和掠夺方式及跨域、越界、移民等复杂的历史问题。

一、异乡人:“去主体化”的两种跨域经验

在《失落》中,英国留学的杰姆拜伊和美国非法移民比居的各自异国之旅出现了相仿的疏离、落寞之感。法官杰姆拜伊曾有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英国求学生涯,当他看到孙女赛伊归来时,“那段时光却又如此清晰而残酷地重回记忆”[8]37。杰姆拜伊在英国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租房,尽管那些房子矮小、落败、东倒西歪,租主们还是不愿意将房子提供出去,“有的甚至只是掀了窗帘就匆匆消失”[8]40。只有急需用钱的索顿路莱斯太太收下了他,但太太顺理成章地将他的印度名改成了“詹姆逊”,此后这成了杰姆拜伊在英国的身份通行证。命名行为实则维护了大英帝国的文化统治,并且暗示了获取身份的同时也部分地承认英国的殖民历史。入学后,杰姆拜伊发现自己越来越孤独,尤其是无法改变的生理劣势,如口音、体味、牙龈外露、肤色这些都让他和身边的人产生距离感。杰姆拜伊害怕身体的任何部位暴露在外,极度地偏执于清洁身体,喜欢阴霾多过阳光。可见,肤色代表了原始的身份政治概念,尽管杰姆拜伊接受了仪式上的命名,却未真正地扎根于此,他极力地包裹、清洁自己,反而将自己的无根性敞露在外。这种身份对比,在他前往剑桥的路上形象地展现出来。“他震惊地发现英国牛和印度牛大相径庭,这里的牛结结实实方头方脑,而印度的牛却瘦得皮一圈圈挂下来。”[8]40返观自身,杰姆拜伊就是在文化制度、政治权力、种族分属上低人一等的那头印度牛,因此面对“庞然大物”般的英国,他在精神上陷入巨大的孤独和恐惧之中。

在印度独立后,非法移民他国的比居,其有色人种的身份注定了要像老鼠那样“无家可归”。虽然他从第三世界转移到第一世界,但却居住在城市的边缘。“他们睡在保险丝盒子旁、锅炉后面或鸽棚出入口以及一些奇奇怪怪的角落,……,属于某个家庭屋子的一部分。”[8]54这些空间是摩天大楼垂直而下的地下室,这种定向关系标记着城市上下秩序的物质网络,用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话来说就是:“地下空间象征着死亡,而垂直空间力量象征着服从”[9]236。由此可见,摩天大楼的辉煌繁荣是建造在拥堵肮脏,老鼠肆虐的地下室之上,生活于此的人为资本家提供着隐性的劳动服务。地下室收纳了一些暂时无法立足于社会但又不甘心被甩出社会的人,他们驻扎在边缘的位置,以便更好地观望繁华世界与自身实际处境的关系。比居虽然生活在美国这样高度发达的国家中,但他的主体身份其实已经从人移置到与他生活状态平行的(同居一室的)老鼠之中,他的遭遇像极了与他远去却又因无法割断的“血统与文化”造成的前殖民景象。

法官杰姆拜伊的留学生活与比居的移民经历都相似地经历了“去主体化”的体验,而认同与臣服于西方强国的“普遍”标准,被殖民者不得不按照殖民者眼中的形象进行模仿与改造,即使是在和平年代,这种认同标准也常常导致社会的结构性不平等。虽然时代各异,但杰姆拜伊和比居的两种异国经验,就是英国殖民种族迫害和美国实行经济霸权主义的准确类比。

二、同构的逻辑:全球化时代下殖民主义的延续

虽然印度解殖运动已经结束,但殖民应该被视为一个长期过程。非法移民比居与法官杰姆拜伊的跨域经验是同构平行而非对立的,比居的移民经历不仅仅是空间上简单的位移,更是一种统治逻辑的延伸。全球化的实质是推行全球资本主义,正因为如此,表象上的自由和解放包含着拒绝解放的自我遮蔽。正如研究者斯水·马利克所说:“这个地理尺度上的转喻把各种空间要素、相邻的家庭、民族和国家作为权力的来源,最终代表了英国殖民主义与美帝国主义的毗连性。”[3]60

全球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重要的特征之一。经济全球化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文化全球化,这无疑是一套反精英文化的模式。全球化貌似与后现代的“破坏运动”并行不悖,后现代主义者高举消解等级秩序与人为界限的旗帜,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国家或民族的界限,但令人吊诡的是,全球化“散”中求“和”,实际上为新的统治现象——现代主义的“整体化”变种——铺平了道路。阿里夫·德里克就说过:“虽然全球化致力于摒弃欧洲中心主义论,强调各民族平等与交流,但是全球化作为一种话语越来越普遍,而对它的热情宣传依旧来自旧的文化中心,尤其是来自美国,因而实际上更加剧了对霸权企图的怀疑。”[10]2

有研究者认为,“德赛的小说始于空间暴力的危机,它是一种将场所分解为边缘空间的手段,其目的是按照侵略者的规范意志重建场所。”[11]小说中,比居生活的哈林区并不是美国资本主义机制外的场所,而正是此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为地下室的“租金可以按周、月、甚至天收,都是租给非法移民的”[8]53。所以,地下室的经济模式延续了地上经济区的资本逻辑,使用灵活的、多变的劳动力来实现资本利润的最大化,同时“也作为生产劳动力再生产的场所”[3]。存在矛盾的是,地下室却是一个“可见”与“不可见”的特殊区域,地下室作为其一部分的整栋楼属于一个并不存在的管理公司,但登记的地址又是实质性的街区,此外,这栋房子的人晚上都在地下活动,只有白天他们进入劳动机器中才暂且与这个城市融合为一体。小说将比居的地上劳动和地下状态与匿名非法管理的街道联系起来,相对不透明的地下生活和匿名管理方式,暗示了全球化模式中结构性暴力的一面。地下室经济是全球化资本的一部分资源储蓄,它招揽各个地方的移民(大部分来自第三世界),看似海纳百川,鼓吹多元、融合的进步理念,实则并不正面地出现在资本运作中,可它又作为国家系统资本和劳动力回转、再生的重要途径,这种情况在发达国家中尤甚。进一步说,地下室是一类被限定的地方,但资本主义者(资本)利用国家(地下室)避免它可能遇到的限制,而国家(地下室)则代表资本家(资本)来组织社会力量实施权力,打破可能危及资本的种种限制。比如小说中的“殖民风情”餐厅,人们在这里可以体验纯正的殖民风情,上层是奢华的殖民情调,底层是贫穷的土著。还有“星条旗”快餐厅,上面挂着美国国旗,下面是危地马拉国旗,比居后来又加了面印度国旗[8]21。这里的国际餐厅就是资本机器的象征,它为了渴望实现多元文化消费而提供全球性的美食,表面上接受每个国家,实际上采取单一的、隐形的地下工厂形式,以期实现资本(劳动力)运转剥削、压迫的空间形式,由此可言,地下室的存在具有政治性和策略性。

地下室的“在场”与“不在场”,“隐形”与“非隐形”,几乎成为比居生存状态的准确类比。德赛在此处拒绝将比居的原生“民族”和美国的浪漫化都市“家园”相对等,因为多元文化主义所描绘的美国空间格局却将比居限制在狭长的地下空间内,因此,他每天的工作成了一种“消音”行为,他完全地被纳入“不可见”的系统中,与大千世界相隔两端。比居看似“无家可归”的情况其实也是一种“四处为家”的状态,因为任何地下的、隐形的居所都可以是他的“家”。比居形象地成为——殖民餐厅烹饪的“鱼肉”——历史与社会问题的注脚,最初想要通过移民来改变自身处境的梦想,现在看来似乎成了他最荒谬的梦魇。

此外,小说中还有几处引人注目的情节。诸如比居随身携带着殖民仇恨,“他发现自己对白人抱有敬畏,但他们曾那样伤害过印度”[8]79。然而,他在工作的过程中,却不知不觉地接受了美国新殖民的观念,尤其是他以黑人萨义德为榜样的做法,因为“他能在这套游戏中左右逢源,这个国家刺激他发挥才智,让他饱尝甜头”[8]82。比居送餐时遇到的那些印度大学生,她们接受了西方现代价值观念:“不想交印度男朋友而想要万宝路博士男子……她们个个自我感觉良好,这似乎是受过高等教育、说英文的印度女性的通病”[8]52。在诺妮和罗拉两个姐妹的谈话中,诺妮称奈保尔是一流作家,而罗拉则认为:“我觉得他很奇怪。沉溺在过去……都没有进步”[8]48。当罗拉看到女儿碧西用一口娴熟的英伦口音播报新闻时,只是一味地为女儿的工作和优雅的知识分子形象感到自豪,却无视新闻播报的创伤性事件(疾病、战争、饥荒),“这洋洋自得已然凌驾于任何世界会加强于他人的恐惧之上”[8]49。她们还用进口产品,阅读英语小说,听BBC,这些浪漫化的行为都暴露了她们急欲把脚下的土地“文明化”的思想冲动。

总之,如德里克所言:“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远远没有消失。殖民和帝国的逻辑仍然主导着当代世界的国际关系,并继续在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之间制造着巨大的政治和经济不平等。”[12]全球化是一种伦理立场,它承认人类之间的相互联系以及由此带来的社会责任。但更多的时候,这只是一种乌托邦的愿景。如美其名曰“全球化”之下的纽约,几乎把一个不断流动和迁徙的世界(这里既有被迫的,也有主动选择的)变成一个没有任何独特性的移动实体。全球化似乎成了一种世界中心主义的思考法则,“人们在毫无疑问的幸福快乐的归属感中,成为一个‘伦理上和政治上同步对称’的世界的公民”。[13]76但这种简单的、同质化的“经济求和”方式,也几乎把任何与资本运行逻辑不相符的、矛盾的事实排除在外,小说中那些移民、难民、地下室的居住者和流亡者代表的共同体,被暴力地整合到隐秘的角落,由此强调民族多元的包容性却蕴含于对包容性的否认之中。诚然,这揭示了殖民者对种族迫害的历史在全球化多元文化主义时代下的延续,它将史前公开的“合法性”的帝国扩张事业移植到了更为正当的、隐秘的经济剥削系统中,而这个经济共同体带来的“美丽新世界”本质上有着“反乌托邦”的道德幻觉。

三、“失落”精神的嬗递

《失落》中全球化时代下的经济整合模式,通过更为隐秘的空间形态(地下室等)与城市其他的有形空间结构联系在一起。在新的经济殖民中,印度人民重新作为被剥夺和讲述的对象,即使置身和平时代的某种话语场域,也难以自证身份。这份剥夺身份的“失落”将会永久性地传递下去,在个体层面,它关乎身份、自我的象征,在国家层面,则是历史、主权、文化的民族寓言。

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想是杰姆拜伊失落的根由。民族主义被认定是一种至高至上的意识形态话语和政治论述。不过令人吊诡的是,这个概念本身就涵盖了某种社会、政治的强权意识,它实际上与欧美强国政治意识形态及西方中心主义话语形成“共谋”关系。小说中法官杰姆拜伊虽然身处第三世界,但在种姓阶级上他是属于“皇家土地的拥有者”,是生活在古吉拉特邦的富农阶层”[8]30。他上学的时候能够每天喝到新鲜的牛奶,母亲拿着杯子递到他嘴边喂他,他去英国留学前,“他的岳父雇了两个军乐队的退休成员为他奏乐送行”[8]37。可以说在生活质量上他比厨子比居幸运得多。居高自然就会看得更远,在教会学校上学期间,他无意中看见学校大楼入口处的维多利亚女王画像,“不禁感叹长相如此平凡的女人如此大权在握,这奇异的对照让他内心对女王乃至英国人日益敬仰”[8]62。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都能受到万千人的敬仰,而他这样拥有高种姓的皇家贵族自然也可以。这不难看出杰姆拜伊的欲望是想获得官僚体系赋予的权力,而他的婚姻也是权力交换的产物[14]。事实的确如此,杰姆拜伊最后当上了法官,成为官僚体系中的一份子:“他的儿子有可能,很可能,一定能!父亲在司法系统的最底层是个沾沾自喜的体系的捣乱者,儿子则坐在父亲对面的位置上,他也许会是地方司法行政长官或高级法院法官。在炎炎夏日里,他黝黑的头上顶着可笑的白色假发,砸下手中的锤子,裁断一桩桩被伪证操纵的案件,父亲在下面,儿子在上面,他们将掌控司法,从上至下。”[8]62

由此可见,杰姆拜伊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想成为权力的操纵者,这是他们生存的依附策略也是英国殖民主义延伸的重要手段。西方统治者向所有臣民承诺了现代性,但这种价值观念并不完全正确,因为他们主要关心的是创造和保持他们统治的基本条件,有研究者认为:“为了维持殖民地的稳定性和连续性,殖民者会在引入现代性和维持当地文化传统之间小心地走钢丝——既要凸显自己作为现代文明传播者的身份,又不能过多引入西方现代性中的解放性观念,以免引起殖民地的对抗;既要贬低和破除殖民地本土文化,又要方便地利用殖民地本土文化形成的权力关系对殖民地进行控制。”[15]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也认为,正是殖民者通过在殖民地推行双语教育,才在殖民地培养了第一批具有民族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成为辅助殖民统治的有力工具[16]11。

法官杰姆拜伊正是这样一位殖民精英分子。他不喜欢落后的印度文化,对自己的民族怀有芥蒂;他可以在家里像英国人一样享受下午茶,而厨子却忙碌不停地干活;他不断发号施令,享受着脱离出身的权力。虽然“他的家族世世代代都被这出身钉住,……,而现在他杰姆拜伊,国王似的歪斜在挂着蚊帐的柚木雕花大床上”[8]64。可以说杰姆拜伊就是西方殖民教育系统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环,尽管他在进阶宗主国文化的过程中备受揶揄,但也要为那不属于自己的“英国性”而努力奋斗。

只是不久后印度独立,他依附的权力体系成了真空,陷入“失父”的焦虑与恐慌之中。他是前殖民运动培养的精英分子,“可现在他却更像一个遗孑,一个不知身往何处的人”[2]。当大宅遭受廓尔喀游击队的抢劫时,法官的骄傲也一并被洗劫一空,那些枪支也随着权力的衰落而易主。这无疑是对他的尊严和权威的剥夺,杰姆拜伊陷入落寞与孤独之中,“他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而事实是他将成为人人厌憎的对象,无论是英国人还是印度人”[8]126。像杰姆拜伊这样荣归故里的精英分子,他的失落是统治梦想的破灭,是权高位重的跌落,是不知自己是英国人还是印度人的身份恐慌。他已然成为权力机器角斗中被弃置的零件,成为身份悬空的异国人。这是西方政治强权意识形态的结果,而这些诸多的失落则是印度从一开始失去主权沦为殖民地后的表征。

相比于法官杰姆拜伊的民族性失落而言,比居父子的家族性失落更为隐秘与持久。印度独立后,民族内部的殖民余毒还未清除干净,种姓制度、阶级隔阂、贫富悬殊等问题一再出现,原生家庭的阶级性(种姓制度)暗示着此种“失落”的内在延续性,比居想通过移民生活拔去劣根,但这反而将他局限在更逼仄的处境里。

比居的祖父和父亲都曾在英国殖民地当仆人,后来父亲又在杰姆拜伊家里当厨师,但无论工作怎样变换,他们的阶级性始终没有改变,并且父亲觉得为杰姆拜伊服务是一种倒退,“他父亲可是只为白人服务的”[8]67。之后,父亲将比居送往美国,想要通过移民的方式切断这延续的梦魇。父亲收藏着儿子的信件,告诉邻居们比居在美国有份体面的工作,并且自己“时刻幻想着沙发、电视、银行账户,比居最终会衣锦还乡,而他也会享受天伦之乐”[8]18。父亲从越洋信件中寻找尊严和情感寄托,可是,他并不知道比居睡在肮脏的地下室里,干着卑微的活,攒着卑微的钱。当比居因工作受伤摔坏了腿,想让老板哈利承担责任时,哈利威胁说:“你要是不高兴做,就立马给我走人。去找人资助你吧。我要找个人替代你不知道有多容易!身在福中不知福!”[8]199

哈利对比居的做法是其一贯对非法移民冷酷无情的资本主义态度,他的态度在其自身看来是无可厚非的,因为他美国公民的身份是比居永远无法企及的。从工作性质上来看,像比居这样做着无需技术的工作的工人,意味着可替换性很大,而非法移民的身份更是削弱了他工作的稳定性。这些规则和歧视确实对比居造成了伤害,但他却无可奈何。当萨义德虐待偷吃的老鼠时,他已经将自己在纽约时所受到的严厉虐待内在化,并通过非正义的手段将它转嫁到动物身上,这显然是想从不道德的行为中获得虐待的快感。萨义德想让比居和他一起踢老鼠,比居虽然拒绝了,但他自身却呈现迫害动物的意向,“一方面,他拒绝参与虐待活动,而另一方面,他却作为一个局外人,观察正在发生的事情”[13]79。尽管比居拒绝参与游戏,可他并不是一个中立的旁观者,他显然已经不可选择地将心中的愤懑转移到一个无害的啮齿动物身上。

比居好不容易带着积蓄回到故乡时,又不幸遭遇尼泊尔叛乱组织的抢劫,他们抢走了他所有的东西,只留下内衣。比居独自站着,“没有行李,没有积蓄,最糟糕的是,没有他的尊严骄傲。从美国回来反而叫那仅剩的一点尊严丧失殆尽”[8]336。异国生存终究也逃不出“失落”的诅咒,祖辈的遗产,要是你的,不要也是你的。当描写到比居的父亲向那些掠夺者求饶——“求你们了,我是个穷人”[8]6——之时,德赛指出,这种贫穷一定会“经历几个世纪的润色,一代代传下来,为穷人需要”[8]6。可见,父辈选择将自己的命运的赌注押在子辈身上,而贫穷的“基因”只能让负重难行的子辈在权力世界的边缘打转,移民之旅一点也不能帮他挣回尊严,反而告知子辈,成功是渺小甚微的,贫困是永久存在的。书中写道:“真理是如此的直白可见。你只需伸出手就可采摘下来。”[8]344这“真理”就是历史、财富、人心无一例外地偏袒了地球的另一侧,天平的重心也概莫能外地滑向了富有阶层。

这民族与家族的由外及里、由内而外的失落,揭示了民族寓言与个人境遇的双重困境。一方面,法官和比居身处不同年代,但共生的殖民/后殖民的命运经验,弥合了法官与比居父子之间阶级的鸿沟,表达了一种集体主义式的家园观,暗示他们相互平行的命运,证明了印度在殖民统治时期以来长期的文化监禁,造成普遍性的民族文化的失落。另一方面,法官又将他的那层失落在对比居父子的剥削中得以复制,法官与比居父子并无直接的仇隙,但他们之间却隔着种姓制度、尊卑秩序的“殖民”屏障,纵使比居逃离到黄金铺地的第一世界,他依然也不能够改变家族的命运。比居既要承受发达国家施加的屈辱,又要忍受同族的排挤,他深陷在“他者中的他者”的位置,这无疑又导致他与父亲另一重的失落。

总之,印度人拒绝欧美强国霸权意识形态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成为他们体验现实的某种前提,西方人扮演启蒙家角色的同时也当上了所谓的“世界的主人”。如有人所言的——“放眼望去,国家、民族之间的经济地位仍然世代相传,姓“英”的传给姓‘英’的,姓‘印’的传给姓‘印’的。全球到处充斥着主人和仆人,这种意义上要实现‘全球化’,不过是主人更‘主人’,仆人更‘仆人’。”[17]所以,全球化承诺普遍主义的道德观,从一开始就包含了不可避免的历史继承的逻辑,即“穷”孩子会继承一切:贫穷、愚昧、动乱、社会不公,那些被视为弱势的民族、群体、阶层总有来自这份“继承失落”的阴影。

四、结语

《继承失落的人》中法官和比居的跨域经验分别关联着殊途同归的两条失落之路,失落是印度人——在强势国家文明中寻求民族平等、个人尊严——梦想破灭的遗产,世代失落的叠加成了所有印度人体验现实的必然经验。但“失落”史并不等于“遗忘”史,它只是更换一种拥有的方式,这种得与失的局面指向遗产的双重性。遗产的继承性弥合了历史断裂的遗失,而它本身的历史遗留性又反向地提示着现代与传统间的断裂。因此,继承中必然承受着失落的感觉,但也唯有失落才能呼唤对过去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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