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敏辉
我与牛继清教授初识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由于同在学校历史系(后改为历史文化旅游学院)从事历史文献学研究和相关课程教学的缘故,因而一直关注他的研究课题进展和成果出版情况,如《十七史疑年录》(黄山书社2007年)、《安徽金石略(外二种)》(黄山书社2010年)、《唐会要校证》(三秦出版社2010年)。记得2017年初,我又有幸见到牛继清教授等著《〈中国古籍总目〉安徽文献补遗》(黄山书社2016年),此书著录了《中国古籍总目》脱漏或疏误的安徽文献,涉及1300余名作者的3000余部各类著作,并对造成脱漏或疏误的原因进行了考察。当我得知此书是在《安徽文献总目》(以下简称《总目》)初稿的基础上完成的,高兴之余,其实更期盼《总目》这部鸿篇巨制能够早日问世,嘉惠学林。到了年底,我参加安徽省历史学会“学习十九大精神暨纪念安徽建省350周年学术年会”,牛继清教授以“《安徽文献总目》的纂修及相关问题”为题做了大会发言,他强调在现存安徽文献中,学者文人的手稿、日记、书札等数量大,名家多,价值高,内容广,披露少,值得研究者特别注意,这个重要的学术信息让我原有的期望变得更加急切了。2019年《总目》获国家出版基金专项资助,2020年底由黄山书社正式出版发行。在第一时间获见这样一部六巨册、总字数近600万的大型地方文献工具书,让我数年的期待有了一份丰厚的回报。初读之后,从使用者的角度出发,我觉得《总目》一书体现出以下显著特点:
安徽文献的著录在清代就已开始,如《(康熙)江南通志·艺文志》《(乾隆)江南通志·艺文志》《(道光)安徽通志·艺文门》《(光绪)重修安徽通志·艺文志》《(民国)安徽通志稿·艺文考》,是传统时代五种安徽文献目录。20世纪下半叶,又出现了多种皖人著述目录,如吴则虞《皖人书录》(《安徽史学通讯》,1958年)、安徽省图书馆《安徽文献书目》(安徽人民出版社1961年)、蒋元卿《皖人书录》(黄山书社1989年)、安徽省图书馆编《安徽省馆藏皖人书目(—1949)》(黄山书社2003年)等,从不同角度、不同范围著录了皖人著述,其中以蒋著最为详密,收入历代作者6600余人,著述17000余种,自问世三十多年来,一直是安徽文献整理与地方历史文化研究者的重要参考,厥功至伟。但此书编成时代较早(1965年),限于当时条件,阙漏既多,错讹也不少。
《总目》洞微烛隐,后出转精,借助当今不断开放的图书资源环境和日益发达的网络技术手段,极大地拓展了视野,扩大了搜索范围,尤其注重对大陆以外国家和地区图书收藏机构所藏安徽文献的查找,总共著录了安徽历代13000余名学者、文人的著述33000余种,其中5700余人的近17000种著述存留至今,这既是迄今为止对安徽文献最全面、最精细的著录,也是对安徽古代文献“家底”的彻底清查,更是今后安徽乡邦文献整理出版与地方历史文化研究的“总账本”。特别令人兴奋的是,《总目》著录了不少原来不见于其他书目的安徽孤本文献,如《明史·艺文志》著录有“太祖《集注金刚经》一卷,成祖制序”,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十六也作“太祖《集注金刚经》一卷,成祖御制序”,但随后即不见于其他书目,如徐乾学《传是楼书目》著录明人《金刚经注》多种,其中未见明太祖集注之书,新出《中国古籍总目》也没有著录。《总目》则著录了甘肃省图书馆所藏明崇祯十一年顾氏刊本明太祖《金刚经注》,应属海内孤本,此书是全面了解并深入研究明初最高统治阶层佛教思想的重要参考文献,对于中国佛教史研究有重要意义。安徽省古籍办正在组织学者重辑《明太祖全集》,《金刚经注》传本的发现,无疑是一条重大喜讯。
清代学者金榜曾说:“不通《汉艺文志》,不可以读天下书。艺文志者,学问之眉目,著述之门户也。”我国传统的目录学著作,内容包括书名卷帙、作者生平、图书编纂、出版流传、整理校勘、典藏散佚等内容,可以帮助学者了解学术源流、辨析学术得失、考核书籍名实、辨别古书真伪、考索版本流传、考订书籍存佚及分合等情况。因此,目录著作能够比较系统地反映一定历史时期思想文化、科学技术、文学艺术发展的概况,还可以进一步体现出当时的学科分类及其发展、演变、分化等情况,正如清代史学家、思想家、方志学家章学诚所言,目录学之功用在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目录有多种形式,从著录范围来说,主要分为著述目录与现存目录两类,历代目录多为现存目录。南宋著名史学家、文献学家郑樵主张目录应该“纪百代之有无,广古今而无遗”,即通记古今图书,不论存佚,以全面反映古今学术文化的演变和兴衰,这充分反映了郑樵主张“会通”的史学思想和文献观念。
安徽省自古以来学术思想文化高度发达,其成果则以文献的基本形式呈现于世人面前,《总目》著录了清末之前学者文人的各类著述,时段既长,范围亦广,不论存佚,巨细必录,力求完备,目的就是要对安徽古代学术文化成就有一个全面总结。例如在汉晋期间,今安徽北部先后出现了一个音乐家群体,包括桓谭、嵇康、桓伊、戴逵、戴勃、桓嗣、戴祚等,都曾创作了琴谱,但令人无比遗憾的是没有一部流传到现在,《总目》将这些业已佚失的琴谱信息全数著录,就让读者能够充分感受到古代安徽在古典音乐领域取得的巨大成就,全面认识安徽在中国古代音乐史上举足轻重的地位。又如我国学术史上“启百世之先觉,集诸儒之大成”的南宋大儒朱熹,其著述得到元明清三代极力尊崇,不断有新的注本或改编、节录本出现,尤其是《周易本义》《诗集传》和《四书章句集注》三种,明代编入《四书五经大全》,作为科举考试的范本,为天下士人必读,刻本极多,编者不畏繁难,一一胪列,勾勒出这些文献在历史时期编纂、校注、刊刻、流布的基本情况,凸显了它们的学术、文化及社会影响力,充分体现了上述时代的学术文化特征。
因此,《总目》作为安徽学术文化基础建设的重大工程,第一次全面系统理清了安徽文献“家底”,它的出版必然会推动未来安徽乡邦文献整理与地方历史文化研究的日益繁荣,原安徽省古籍办主任诸伟奇教授称赞《总目》是“大制作,大贡献,大辛苦”!
作为一种书目类工具书,《总目》在实用性方面也考虑得很周到。首先是体例的问题,编纂者在“序言”里谈到了确定编纂体例时的困扰:著述目录中的佚失文献,仅凭书名难以判定内容,无法准确分门别类,因此很难依照古典学术传统的四部分类或五部分类法编写,只好化繁为简,遵循《安徽文献书目》与《皖人书录》的著录传统,全书按时代编排,同一朝代则按著者编系,每位作者均撰写简要生平,以便查考。虽说属无奈之举,但附有作者生平简介,包括姓名、生卒年、字、号、时代、籍贯、居住地、科名、宦历、家族、师承、交游等重要信息,可以帮助学者知世论书、知人论书,在很大程度上方便了研究者的使用。
其次,《总目》著录现存文献,详列各种版本信息,稿本、抄本、稀见本、善本等均标注收藏单位;凡宋、元珍本,则注明所有收藏单位;前人批校题跋本注明批、校、题、跋者信息,并标注收藏单位;辑佚文献、丛书收录的析出文献、同书异名、卷数有差异等等,都有相应则例。此外,书后附有“书名索引”“著者索引”,采用文史工具书最常用、也最便捷的四角号码检字法,考虑到不习惯用四角号码检字法的读者,还编制了“字头拼音检字表”,可以按拼音检相应文字的四角号码,方便研究者查阅使用。
以上种种,充分彰示了《总目》作为书目文献的工具性和实用性,也是编纂者付出了巨大精力和辛勤劳动的成果。
需要强调指出的是,《总目》归根到底是一部学术含量极高的文献学专门著述。因为书目的编纂,不仅仅是简单的部次类别,簿录甲乙,在搜集、整理相关资料的过程中,要有诸如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辑佚学、辨伪学和考据学等文献学功力的大量投入,因此清代学者王鸣盛先是强调“目录之学,学中第一要紧事,必从此问途,方能得其门而入”,接着又感叹:“然此事非苦学精究,质之良师,未易明也。”
《总目》之成书,在作者生平考订、文献真伪、书名异同、卷数多寡、版本源流等方面做了大量的考订和研究,散布于书中的数十条“编者按”,就是对依托、作伪文献或作者、书名存在的问题所作的说明,有很多是发前人之未发,是重要的学术贡献。仅就作者籍贯的考订而言,我国古代同名异地现象很普遍,安徽休宁曾名海阳,但广东、山东、江苏在不同历史时期都有“海阳”;明清时期,安徽、广西有“太平府”,安徽、浙江、山西、四川皆有太平县。有些学者的籍贯容易确定,有些就不那么容易,需要编纂者查阅大量史料,通过严密的文本分析和考证才能得出准确的结论,既耗时耗力,又非常考验编纂者的学识水平。这些工作并不显眼,却如金针度人,极大地造福于后来的研究者。
编纂者团队在《总目》成书过程中,先后推出了一系列副产品,如前揭《〈中国古籍总目〉安徽文献补遗》(上下册)、《“四书类”的设立与流变——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的著录为线索》《八千卷楼旧藏〈玉燕楼书法〉考论》《美国国会图书馆藏孤本〈新安女行录〉》《从〈安徽丛书〉到〈安徽古籍丛书〉》等论著,或论存佚补著录,或辨真伪,或考版本,或论学术流变,或理编纂源流,都发源于《总目》,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总目》是一座学术“富矿”,也昭示了它所隐含的重要价值能够带给学术界什么样的助益!
知人论书,由书及人。牛继清教授长期从事中国古代史和历史文献学的教学科研工作,他所从事的课题研究,都是一些经常性基础性工作,颇像建筑工地上的杂工,虽说只是干那些毫不起眼的琐碎事情,却必须要耐得住寂寞,忍得住性子才能够做成、做好、做到极致。
在我看来,牛继清教授最大的长处,除了学术志向、学术情怀和学术精神之外,可能就在于他的毅力和耐心了。记得当年他做中华书局点校本历代正史的时误补校,从1994年《〈三国志〉时误补校》发表,经过1998年至2002年间《文史》连载,再到2007年《十七史疑年录》结集出版,前后经历了十余年时间,对从《后汉书》到《宋史》十七部正史的系时讹误进行了全面补校,完成了一部经典之作,校勘成果为中华书局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宋书》《南齐书》《梁书》《魏书》《隋书》《旧五代史》《新五代史》等采纳吸收,并获全国优秀古籍图书一等奖、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成果三等奖。
他的《唐会要校证》,2003年全国高校古委会立项,2006年列入“国家古籍整理出版‘十一五’重点规划”项目,到2012年三秦出版社出版,也经过了十个年头。全书4200余条、30万字的校勘记,无异于一部学术专著,蕴涵了作者的心血和汗水。该书出版后颇受学界好评,获陕西省政府出版奖、全国古籍优秀图书二等奖。
《总目》自序言:“《安徽文献总目》的纂修,自2007年着手准备,次年正式开始,迄今已逾十年。”这又是一个漫长的十年,很难想象,在目前的学术评价体系下,有多少学人能够耐住寂寞,花大工夫去做学术基础建设工作。而牛继清教授这种甘于“坐冷板凳、啃冷猪头肉”的精神,其实源于他对于学术初心的坚守、对学术品质的孜孜以求。三个十年,奉献出三份沉甸甸的成果。
《总目》是淮北师范大学安徽文献整理与研究中心倾力打造的标志性学术成果。从吴孟复先生开始,淮北师范大学就形成了重视乡邦文献整理与地方历史文化研究的学术传统并延续至今。牛继清教授原本从事中国古代史与历史文献学研究,到中心工作后,职责所在,被迫调整研究领域,从此与安徽文献结下了不解之缘:组织申报各级各类安徽文献整理与研究项目;创办《安徽文献研究集刊》,举办安徽文献研究学术研讨会,大力推介安徽文献;举行各种形式的文化讲座,致力安徽历史文化的普及与传播;身体力行,点校整理安徽古籍文献。中心成立之初,就将调查、著录安徽文献设定为基础研究任务之一,“安徽文献见在书目”也被列入中心的长期科研规划。此后十多年来,编纂者团队查阅上千种各类文献资料,跑遍国内主要图书收藏单位,同时充分利用现代网络资源,调查海外图书收藏,焚膏继晷,索隐钩沉,潜心著述,甘苦如饴,终于完成了这部高质量的大型地方文献工具书。《总目》的出版,对于安徽文献整理与研究中心意义重大,进一步充实了学术内涵,促进了名实相符,实现了学术传承。因此,这不仅仅是一种学术志业,更是一份使命担当,也充分诠释了古籍整理研究者从事学术基础建设工作、“甘当人梯”的奉献精神。
任何一部大书,都会存在需要进一步完善和提高的地方,《总目》也不例外。我觉得有几个方面应该提醒编纂者思考:一是附录的设置。《总目》“凡例”设定:“以清康熙分省时之区划为准,包括今属江西之婺源、属湖北之英山、属江苏之盱眙。萧、砀山两县原属江苏……附于正篇之后。”窃以为如果按现有行政区划为准,将萧、砀山两县编入正篇,而将婺源、英山、盱眙三县改入附录,效果应该更好一些。二是收录的标准。大量徽州文书与民间文献未被收录,不方便相关领域的研究者,是否可以考虑将来接着编纂“续编”或“补编”?三是提要的编纂。目录书“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功用,主要是通过提要来体现的。安徽古代文献中经典很多,可以组织相关专家学者从中精选两三千种,每种撰写提要,编辑出版《安徽文献总目提要》,打造精品中的精品。这是一项相当艰巨的学术任务,但非常重要,也十分必要,可以考虑用三到五年时间,久久为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