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坤霞
个人性好喜静,不爱与人结交,也未曾有那行万里路的情怀,偶然对有缘之地才兴起寻访之心。不过,相较那些人工雕琢的景致,我更喜欢在古人的画作中,跟着他们遍历天地间,寄畅山水中。
论起山水画,言必称水墨山水。殊不知,青绿山水才是中国山水画的起源。从黄帝“旁观翠草木之华于衣裳染以五彩为文章”,到《尚书·益稷》所载以日月星辰山川龙华虫为五彩衣,重彩的基调在远古即已奠定。先有丹青,后现水墨。而山水画也逐渐从初时人物画的配景与附庸走出来,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受山水哲学和田园诗学的孕育,开始萌生自我之态,于唐时独立发展起来。亦曾有宗炳论曰:“圣人含道暎物,贤者澄怀味像。至于山水,质有而灵趣,是以轩辕、尧、孔、广成、大隗、许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又称仁智之乐焉。”
如是,从魏晋南北朝时期敦煌石窟画中的山水虽在布局上“水不容泛,人大于山”,但开始着石青、石绿、红赭等色,以粗犷拙朴的色块展现佛教故事中的自然环境。至隋,展子虔为我们留下了现存最早的山水图卷。初春季节,贵人出行,正是“春漪吹鳞动轻澜,桃蹊李径葩未残”、“层青峻碧草树腾,照野氍毹摊绣被”的韶景芳菲中,几翁或步履于岸边,或骑马行山间,其中一人勒马转弯时蓦然回望不远处伫立门边的妇人,另一人在童子的跟随下一边寻觅猎物一边欲踏上木桥,再有泛舟湖上的贵妇,透出“望中白云无变态,我欲乘风听松濑。落花出洞世岂知,瑶池池上春千载”的闲适自得。盛唐时期,中国绘画开始色墨并重的趋势,其中以李思训、李昭道父子画作代表中国青绿山水真正独立发展起来。李思训《江帆楼阁图》中,以近景的江边山丘先现于视野中,岸边游人驻足观水,密林台阁中行人休憩,此为静;四人沿路涉山而上,江水随风兴波,帆舟渐次行于水天相接的远处,是为动。虽然仅以细笔勾勒填色,但开始注重光线效果与多重线钩斫,使得山石具有接近真实的效果。色彩上罩染达数次,青绿为质、金碧为文,阳面涂金、阴面加蓝,形成金碧辉映的富丽效果。江天寥廓,峰石耸峙,林木葱郁,使人不觉醉于自然,忘忧世间。传说其子有《明皇幸蜀图》,二人共创形成大青绿山水和金碧山水风格。
五代时期,青绿山水受到文人画和水墨风的冲击,一度见微。但在北宋初年,青绿风格以典雅得哲宗之趣,又在程颐复古的倡导下得以中兴。王诜《江山叠嶂图》卷左山峦群聚、青山隐隐,右侧以留白法烘托出江面的空灵辽阔,色彩上兼有墨骨和青绿,并用勾染皴擦,自成一家。不久之后,一位十八岁的少年,倾尽一生成就一卷图,名垂画史。王希孟,画院生,奉徽宗左右,并受其亲传,不逾半载乃进《千里江山图》,成为中国青绿山水不可逾越的高峰。此图长达11.91米,高约0.51米,纵目千里,江河、近峰、远山、林木、院阁、人物秩序均衡,动静皆宜。碧波浩渺,荡漾的水纹胜在细致,有人于江上赏玩、行船、江边捕鱼等,布局疏密有致,似是江南风光,颇具真实动态感;山壑起伏纵横,绵延不绝,但危峰幽谷、麓峦平丘皆备,必然取自北方景致;山不动,水可流,屋舍不移,人可活动,山水错落相辅,天地时而悠远又似触手可及,若置身其中,可深深体会到一幅流动的江河山景图卷。山水天地令人观之忘俗,而铺陈其中的松竹绿柳、茅屋村舍、桥梁道路、游船渔舟又恰如其分地丰富了人间烟火的生活气息,如是此画于意识上先超脱其外,又返璞归真,复得自然之境,立于均衡和谐之地。尤其值得称道的是,王希孟于色彩上的运用,先以墨色为底,再施以蓝绿重彩,但二者之间的平衡并不容易把握,就像清代方琮、王炳仿此图基本忠于原本,却不知是否受明清水墨影响而失之自然,不若原画之明艳富丽、浑然天成。欣赏此图卷,观者若用心体会,可感受到一种基于真实和自然的生动气息,深信作者心中自有一番天地人间,以灵取之,自然可唤出一幅隐藏自然魂魄的天然之作。俗世之人忙于經济仕途,禄禄其间,若从中一会山水情怀,使心灵安憩片刻,挣脱樊笼外,复得返自然,可谓不负画意画心了。
南宋宗室的赵伯驹、赵伯骕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发展出自己的特色,尤其是后者的《万松金阙图》融合当时文人画的水墨技法,符合士人的精神追求。南宋发展出不同于以往的淡彩小青绿山水,色墨结合,互不相碍。元明清时期,水墨成为主流,青绿山水先落入低谷,又因为种种形势所迫,复刻宋朝画风,追求仿古又一直尝试突破,但多数以小青绿为主。钱选、赵孟頫,沈周、文徵明、周臣、仇英、董其昌,清代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各为一时代表。
“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不亦几乎?”山水画是中国文化承载山水情怀的独特产物,从水墨到青绿,从工笔重彩到写意淡彩,始终贯穿着人与自然和谐平衡的精神追求。青绿山水虽然曾是宫廷文人的趣味,但为我们在虚虚实实中留下古人心间的万里山河,可以慰藉游走于现代社会中的疲惫魂灵。一山一水,抹一笔青绿色,着一点天然之灵,带我回归本真。
编辑/徐 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