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姚铅墟

腊肉烧白这道菜，每年会在我家出现两次，小叔自己做，自己吃。每年5月12日那天做一次，除夕那天做一次。小叔这样做，是为了纪念一个孩子。

2004年，小叔从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北川羌族自治县关内漩坪乡教书。那个地方不大，一个年级只有三四十个学生，小叔在学校里是数学老师，也当班主任。乡下人热情，老师来家访，家长说什么都会让老师留在家里吃饭，口头上留不住，人就会堵在门口。

每次学生们知道小叔要去家访，都会提前问他喜欢吃什么菜，说回家好让妈妈给他做。小叔实在拗不过，就说自己喜欢吃烧白。于是，那几年，小叔吃过不少家长做的烧白。

小叔班里有一个女生叫欣欣，性格腼腆。那天，知道小叔会去家访，急忙跑回家告诉妈妈：“今天中午做烧白给李老师吃！”

可欣欣家里当时没有适合做烧白的五花肉，去市场上买已经来不及了，妈妈就跟欣欣商量说：“家里没肉了，给老师吃其他的菜好不好？”

欣欣死活不愿意，哭着闹着非要妈妈做烧白。她妈妈没办法，看到墙上挂着的腊肉，干脆就用它做了一份烧白。等到中午小叔来到家里后，欣欣妈妈笑着解释说：“孩子非要让做烧白，家里又没肉了，只好用腊肉做。李老师，你不要嫌弃，尝一下。”

小叔说，那天中午，他吃完了一整盆腊肉烧白。那个味道让小叔久久回味，有次他还特意去欣欣家里，请教她妈妈怎么做那道菜。欣欣妈妈说：“哎哟，李老师，你客气啥，想吃就让欣欣告诉我一声，我做好了用保温桶装上，让她回学校的时候带给你。”

小叔说：“那不行，哪能麻烦娃娃跑一趟，我多跑几趟，学会了，我自己在屋里也能做。”

可地震来了。

2008年5月12日下午2点20分，还差10分钟就要上课，可欣欣的座位还空着。小叔正准备给欣欣的父母打一个电话，教室突然开始剧烈地晃动，小叔立刻反应过来，是地震！他朝学生大吼一声：“快跑！快出教室！”他跑到门边，用后背抵住正在晃动的门，等教室里的学生都跑出去了，他也跟着跑到操场上。

安顿好学生后，几位男老师集结在一起，爬上废墟去救被埋的人。刨到第二天早上，小叔的十个手指头已被磨得血肉模糊。

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村里决定，先派几个年轻力壮并且熟悉路的男人去北川县城搬救兵。小叔也得回县城看看家里人是否平安。

滑下来的山体把原来通往县城的路都掩埋了，小叔一行人只能翻山回县城。他们整整走了两天一夜。到了县城，小叔的脚肿得几乎走不了路。得知奶奶和我已经被转移到绵阳后，他和我爸一起坐车去了绵阳。

在绵阳九洲体育馆，小叔找到一个从漩坪乡转移来的人，打听那里的事。那人说：“现在还不清楚，但死的人肯定很多。”小叔想起除了欣欣不在教室，自己班的学生都跑出来了，就问那人：“那你知不知道街上卖腊肉、姓陈的那家的女儿跑出来没有？”

那人说：“怪得很，那女子班上的娃娃都跑出来了，只有她一个人，哪里都找不到。她的班主任又不在，那两口子急得很，天天坐在学校操场上哭。”

小叔心里一惊，当即就决定赶回漩坪乡。我爸自告奋勇陪着他。

欣欣的父母颓然地坐在废墟边，一看到小叔，立马冲过来，欣欣的爸爸揪着小叔的衣领说：“我女子呢？为啥就她一个人不见了？”小叔连忙说：“那天中午你们女子没来学校，我刚想跟你们打电话问她是不是出啥子事了，就地震了，我也不清楚她在哪儿。”

小叔话音刚落，就结结实实地挨了欣欣爸爸一拳：“我女子那天中午都走到学校门口了，还专门跑回家来给你拿腊肉，你说你没看到，你有没有良心？”

欣欣媽妈抹着眼泪说：“我女子那天中午听我说要给你拿一块腊肉，就说她下午上学的时候带给你。结果她午觉起来忘了，过了一阵，她又跑回来，说走到学校门口才想起没拿腊肉……我当时还骂她，‘没拿就没拿嘛，你还跑回来干啥，等下上学万一迟到了怎么办？’她都没听我说完，抱上腊肉就又跑了。我哪晓得她还没走到学校就遇到地震了，从屋子到学校这一路，我都找了几圈了，就是没找到我女子。”

小叔愣在原地，半晌才吼道：“我不是说了我自己去拿腊肉的吗！”说完就跑了出去，我爸赶紧跟上。他们俩沿着欣欣家到学校的那条路拼命地找，援助漩坪乡的解放军也来帮忙，我爸、小叔还有两个战士，轮流用绳子拴着到悬崖下去找欣欣。在第三天的下午，满脸是血的欣欣终于被一个战士抱了上来……

几天后，欣欣就下葬了，欣欣爸妈不准小叔去。小叔只能站在一座小山头上，远远地看着欣欣的葬礼。

小叔每天都去欣欣家门前站着。开始，欣欣爸爸一看见小叔就要揪着他打，时间长了，也就任由小叔那么站着，不再管他。

有一天，我爸陪着小叔进了欣欣家的门。小叔冲着他们两口子跪下：“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家，对不起你们的女儿。我不奢求你们能原谅我，我希望你们能接受我的道歉。我以后每个月都会来看你们，我给你们养老。”说完，小叔朝他们磕了个头。

在新的北川县城修好之前，小叔一直陪着欣欣爸妈。也就是从2008年开始，小叔再也不吃外面的烧白，只吃欣欣妈妈和自己做的——后来欣欣爸妈对小叔的态度缓和了些，准许他进家门，有时候还会让他上桌一起吃饭。

3年后，欣欣爸妈又生了一个儿子，叫陈祝安：“就是祝福他这一生能够平平安安。”

北川重建之后，小叔回到新县城上班，每个月按时给欣欣爸妈打钱，也会抽出时间回去看望他们。我考上大学后，小叔叫我陪他去一趟欣欣家。一路上，小叔在车里一直重复播放着张国荣唱的《春夏秋冬》。

那天中午，欣欣妈妈又做了腊肉烧白。腊肉切得很薄，用筷子夹起，美如水晶肴肉。山里人自己熏的腊肉好过城里卖的，光用鼻子闻，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腌熏香味儿。

小叔指着我说：“这是我哥的女儿，和欣欣一样大。她今年刚考上大学，欣欣要是在，也会是她这个样子。我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你们，真的对不起。”欣欣爸爸看了我一会儿，瘦得像刀刻似的一张脸转向小叔说：“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再伤心难过也是没办法的事，把现在的娃娃照顾好就对了。”说着，他把安安叫到跟前，指着我对他说：“你姐姐要是活着，也像这个姐姐这么大了，你知不知道你有个姐姐？爸爸跟你说过很多次，你要记住你的姐姐。”

吃完饭，我陪着安安在院子里玩，他靠在我身上，奶声奶气地叫着：“姐姐，姐姐。”他爸妈见了，只顾冲着我们俩笑。

回去的路上，车上还是单曲循环播放着《春夏秋冬》，我问小叔为什么老放这一首歌，他说：“我一听这歌词就能想起欣欣，我不能忘了她。”

我去网上搜了歌词，歌里唱道：“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节选自微信公众号“人间theLiving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