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自己二十多年的建筑设计从业经历,我应该属于一个典型的实践先导型建筑师,习惯于先做项目,再通过项目积累一些经验和心得,过一段时间总结一下,再进行之后的项目实践,从而形成了一种“实践-思考-总结-实践”的循环。
按照时间线,我的设计实践经历大致可以分为几个阶段:
第一阶段从2003 年深圳华汇创立到大概2010 年前,这个时期恰逢房地产市场蓬勃发展,我们的实践也以居住类为多。在此之前我的经验和擅长的领域主要是公共建筑(包括在天津华汇实习和后来在北京院工作的经历),但是那时候的市政公共建筑,基本上都是国内大院或者国内大院和为数不多的进入中国的国外设计事务所联合完成,作为我们这样的民营初创企业,机会不多。那时候地产的情况也与现在很不一样,是发展和探索并行的年代,一些具有实验性质的社会住宅项目的创作空间其实还是比较大的。
广州的万科蓝山(2005-2007 年)和深圳的金域华府(2006-2008 年)就是这一时期具有代表性的两个案例。它们的共通之处是,两个项目都在探讨如何创造出丰富的群组关系和复合的人居空间。蓝山项目中,多层退台式情景洋房围合形成组团院落,院落中植入两三层的排屋,建筑层次非常丰富,空间的尺度也很宜人。在深圳金域华府项目中,七户住宅围成一个合院,合院上覆盖一个整体的镂空屋顶,也形成了一种极具特色的合院式邻里空间。这两个项目都具有私密、半私密和公共三重空间领域,为日常生活创造了多样化的场所,也鼓励促成和谐的邻里关系。从后评估效果看,两个项目的住户对社区都有比较强烈的认同感与归属感,这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
在这个过程中,我对空间形态对于人的行为和生活方式的影响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也为日后的实践埋下了种子。而这种层次丰富尺度宜人的复合型的社区空间模式,在当时也逐渐成为了一种很好的空间范式,对于探索复合型社区的发展产生了积极的影响。我们后来完成的一些其他低密度住宅作品,包括深圳华侨城香山美墅(2012 年)、天津东丽湖·北岸(2012 年)等也都承接了初期在这些项目中的思考和经验。
华侨大学厦门工学院图书馆(2006-2008 年)是在这个阶段承接的不多的公共建筑之一,但是在空间的思考方面也还是有很多共通之处。图书馆的各功能空间采用了统一的模数化设计并形成九个漂浮的空间模块,再通过“中庭”和“院落”将它们串接起来,将功能逻辑和空间逻辑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另一个公共项目是2009 年设计的武汉·茂园,这个项目是和北京创意善策景观设计公司的周维先生合作的项目。我们的思考在于,在没有“历史价值”观念约束的前提下,如何保留和活化这些“非历史性建筑”的工业遗存。最终我们选择尊重现状,保留原物原位、原物原状,除非必要的安全加固措施,不对保留物粉饰翻新,建筑的干预则回归纯粹空间本体。我们设想以中国传统园林的空间形态再定义工厂旧址,将工业遗存视为园林要素:“塔”(水泥罐塔)、“轩”(搅拌站)、“假山”(堆料高斜墙)、“廊”(混凝土柱列),通过界面整合、空间营造、材料并置、景观植入等方式,将蕴藏在曾经的场所中的“未预设”的空间价值激发出来,最终呈现出一个富有东方意境的新的社区公共空间和文化活动场所。
无论是住宅还是公建,我们的设计似乎或多或少带有一些中式元素或传统韵味,也有人说我似乎比较执着于“院落”,对院落情有独钟。对这个问题,我认为,所谓“在地性”和“文化性”,重要的是基于对场地、功能、空间体验的分析得出的结论,而非某些刻意去追求的符号。比如,蓝山项目最初的定位是地中海风格,但是地中海风格的建筑并不适合岭南炎热潮湿的气候,因此我们结合了东南亚建筑的一些元素和中国传统民居院落的形态特点,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是更具有亚洲和中国建筑的气息的混合风格。金域华府的“七合院”则是将西方的联排别墅和独立住宅与中国传统民居“合院”的空间原型结合在一起,创造出一种复合的半开放式的社区单元。中国传统民居强调私密性,是一种封闭的内向型空间,而西方的小住宅恰恰相反,房子在中间院子在外面,是一种开放性空间。“七合院”是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模式,既有私密的院落也有公共的院落,呈现出更多的半私密的灰空间。我觉得其中的意义在于,传统的形态“院落”对居民而言在文化性和生活习惯上是有认同的,但是在那个年代,人们向往西方的生活,觉得那才是高品质生活的象征,这种情况下直接把传统院落搬过来就行不通。但是这样一种糅合的方式,将传统文化含蓄地保留下来,而在物质空间上呈现出开放性和创新性,适应新时代的生活模式的需求。如果直接照搬西方的模式,可能在当时满足了人们的心理需求,但是时间长了,一定会产生一种心理上的异质感或错位感,就会变得不适合了。所以这些空间的形成,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对很具体的问题的分析,将问题回溯到功能逻辑和使用者体验本身,创造出“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独特体验。在这种情况下,空间本身又会激发出新的功能。我在设计华侨大学厦门工学院的时候提出“形态亦即功能”的观点,也是在表达同样的意思。
第二个阶段大概可以归纳为2010 到2015 年,是我的创作重心从居住建筑向公共建筑过度的一个时期。
一方面,类似茂园这样的工业遗存改造项目我们陆续在做,在这个时期完成了包括西安万科东郡(2013 年)、深圳华侨城LOFT C 区改造(2014 年)、天津天拖J 地块厂房改造(2014 年)等项目;另一方面,随着2010 年深圳前海深港合作示范区的成立,深圳迎来了一波发展的新浪潮,那个时候深圳设计行业的氛围已经非常开放,机制也更加完善,我们也开始有更多机会参与到公共建筑的设计中来。2013 年我承接了深圳前海企业公馆项目,它其实是要在极短时间内在一片滩涂上设计并建成一个临时性的企业办公区,同时又要对于前海片区未来发展的愿景起到一定的示范作用。我们以“前海梦想小镇”为主题,设计了一组有丰富空间肌理和图底关系的多层建筑群落。设计以街、巷、广场和小湿地公园为“小镇”的基本公共空间要素,结合各种形态和尺度的建筑,加上生态节能措施的大量运用,创造出一个兼具清晰逻辑和丰富空间体验性的场所。最后小镇成为了一处受到使用者和周边市民喜爱的城市片区,原先设定的五到八年的项目使用年限也得以大幅度延长。这次企业办公“小镇”的成功实践也开创了一种崭的模式,为很多城市新区和产业新城的起步区的设计建设提供了富有价值的范本。
作为片区形象标志的深圳万科前海国际会议中心(2013 年)也在同一时间规划并设计建成。它的概念来源于蕴藏在石头中的钻石,借以表达前海经过几十年的磨练,即将成为深圳乃至珠三角的璀璨新城的意义。与企业公馆的通过建筑的“组合”、“叠加”形成的城市空间形成对比和呼应,会议中心在设计手法上是通过“切割”和“雕刻”,在一个完形中将建筑中的“负空间”雕琢出来。“负空间”就是公共空间、城市空间,那些并没有被清晰定义的、未来更多的被环境和生活赋予意义的空间。而这恰恰是我们最关注的地方,包括入口的灰空间、庭院、大堂、侧厅等。因为这些空间才是激发城市活力的地方,也回应了业主提出的“公共价值最大化”的开发理念。也是在这个项目中,我意识到,“公共价值最大化”是深圳这座城市一个重要的基因。对公共价值的关注,对建筑的城市性的关注,也成了我们后来很多项目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出发点。
在这之后我们参与了很多深圳本地的公开竞赛,包括“深圳湾云城市”国际概念设计竞赛(2014 年)、深圳西丽留仙洞总部基地城市设计国际竞赛(2014 年)以及后续几个标段的设计投标等。其中“深圳湾云城市”是深圳规划和自然资源局举办的国际概念设计竞赛,竞赛设计范围即是后来的深圳湾超级总部基地。在由全球311 家设计机构报名参与的这次竞赛中,我们的提案获得了并列第1 名的成绩。我们提出的概念是“汇谷林城”,通过一条中央绿谷连接项目北侧的华侨城湿地和南侧的深圳湾公园,最大化的弱化建筑的存在感,只保留任务书所要求的三座超级塔楼,其余的建筑则围绕中央绿谷形成鱼骨状分布和小尺度街坊式布局,而在这些建筑的顶上我们设计了一个连绵的绿毯公园。三栋超塔飘浮在‘绿毯’之上,结合中央绿谷和南北两处城市生态公园,希望以此形成深圳最有特色的高强度生态总部办公片区。这个竞赛我们探讨的课题其实是:为高强度开发下的城市建筑与生态环境的共生寻求有创意的解决方式。虽然是一次概念性竞赛,但相信我们提出的这些理念为后续的设计和建设还是提供了有价值的参考,也为我们在参与超总片区后续具体项目过程中的价值判断产生了持续性的影响。
第三个阶段是从2015 年到现在,一方面之前的在公共建筑上的一些思考得以落地,另一方面对建筑的文化性和在地性也有更进一步的思考。
柏林20 世纪博物馆(M20)和西藏非物质文化遗产博物馆(2016 年设计)可以说是这一阶段两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项目。
2015 年,德国普鲁士文化基金会发起组织的柏林20 世纪博物馆的全球概念设计竞赛。这是一个在非常重要的历史地段的项目,场地是位于由密斯.凡.德罗设计的德国国家博物馆新馆和由汉斯.夏隆设计的柏林爱乐音乐厅之间的一处小广场,紧邻一座小教堂和普鲁士文化中心,并与国家图书馆新馆隔波斯坦大街相望。项目作为国家博物馆新馆的功能拓展,M20 将承载1945 年以后的艺术作品展陈。我们的提案以“the Squares”为概念,在原先的一处消极的广场(a Square)之中,是以一组地景化的正方体集合,回应了密斯.凡.德.罗的国家博物馆新馆的“the Square”的黑色正方体原形,同时形成了一组积极的城市公共艺术空间和建筑群落-“the Squares”,并有效地连接和激活了周边各个重要建筑和城市空间。这个方案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形式上的延续和性格上的反差,密斯的“square”是纪念美学的极致,而“the squares”所表达的是,回归使用状态和对空间感知的纯朴的城市意义。最终在14 个评委中这个方案获得了13 票,我们也因此进入了第二轮竞赛。
做柏林竞赛的第二轮的同时,我们又赢得了一个西藏的项目投标——西藏非物质文化遗产博物馆,这是一个万科代建的深圳援藏项目。这是一个地域性和文化性非常强的项目,所以在这个项目中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去理解和解读当地的文化,用开放的心态去感知,这里应该呈现什么样的状态,而不是以一种先入为主的姿态去介入。我们说,好的建筑,生于场地,生成场所。这个项目可以说是对这个理念的一次很好的诠释。建筑采用大昭寺主殿的空间原型,通过一条参观路径——“天路”,将空间和体验串接起来,当到达顶部展厅,拉萨河谷在眼前展开,对面就是布达拉宫,这是一种穿越时空的对话,也是对历史和文化的致敬。
与柏林M20 形成对比的是,M20 的设计的投标成果只需要一张图板,但任务书厚达200 多页,每个展品的具体情况都有详细的说明,那是一个经过精心策划的项目,也是一个有明确需求的任务。但是西藏非遗博物馆在设计之初并没有清晰的展陈计划,我们在整个过程中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但是项目在内容的策划和展陈设计方面,一方面滞后,另一方面脱节,所以项目最终没有办法呈现出我们最初设想的使用状态,确实感觉非常遗憾,也很无力,这也是目前国内很多文化建筑面临的现实和囧境。
如果2010 年到2015 年,是我从居住建筑向更多的关注公共建筑的过渡期,那么柏林M20 竞赛和西藏非遗博物馆之后,我的创作和研究重心可以说已经基本转移到公共建筑和文化建筑上了。
在那之后,我们完成了不少文化展示类建筑作品,也尝试在不同的项目中有选择性和差异性的关注和研究特定方向的课题,比如深圳湾超级总部城市展厅(2016 年设计)主要研究材料对于空间营造的作用、合肥北城中央公园文化艺术中心(2016 年设计)重在探索场所边界的多义性以及对中国传统虚空间的当代转译、重庆天地艺术馆(2017 年设计)重点关注在小尺度建筑中实现复杂空间体验、重庆铁路口岸创新中心(2018 年设计)尝试单体建筑中创造群体空间关系的、长沙湘江智谷AI 展示中心(2019 年设计)定义场所边界与建构的多重尺度、莲花山公园展示中心(2018 年设计)将墙体作为揭示场地与功能关系媒介等等。这些项目也是这个专辑主要呈现的作品。
本地竞赛的成绩也在最近几年逐步显现出来,我们获得了一些实际的项目机会,包括深圳湾超级总部的两个项目:
神州数码国际总部项目(国际竞赛中标,2018-2019 年设计)和联泰超总湾国际中心(国际竞赛中标,2020-2021年设计)。在14 年“汇谷林城”竞赛中我们对“高密度生态城市”的思考,在这两个项目中也通过一些具体的设计得到进一步实现,比如神州数码项目中设计的连续性的立体生态空间和地面口袋公园,联泰超总项目中设计的“漂浮城脊”、“漂浮湿地”和“漂浮院落”等。我们也成为到目前为止在深圳超级总部在建项目最多的国内设计公司。从与国际大牌同台竞技到取得实际的设计权,可以说是在2014 年柏林竞赛基础之上的又一次提升。设计和在建中的城市综合类型项目主要还有深圳湾文化广场BC 区办公部分(2018 年设计)、深圳光明科学城北站综合体、深圳北站枢纽地区城市设计等。如何在高容高密的城市给城市创造积极的公共空间以及实现生态的共生平衡,已经是深圳的一个重要课题。罗湖图书馆和青少年活动中心(国际竞赛中标,2019 年设计)就是这样一个具有研究性质的实际项目:在交通拥堵的老城区不到1 公顷的用上建设一个高度接近100 米的文化综合体,确实难度很大。“公共价值最大化”在这个项目中再一次得到关注:我们将地面几层建筑打散成小体量街区空间,减小建筑对城市的压抑感,再通过24 小时开放的室外漫游路径将城市广场延伸到空中,最大限度的增加公共活动空间,并让公众有机会在高处享受地块周边的山水景色,正如同项目概念所提出的——一半山水一半城。
工业遗存仍然是我们研究的课题之一,近些年比较有趣的方案和研究包括上海生物研究所更新方案研究(2018 年设计),去年完成设计刚刚完成一期建设的无锡运河汇(2020年设计,在建),这两个项目在规模和复杂程度上都超过了之前的类似项目,也面临更多的在新经济形式下的空间的活化问题,很多时候我们必须把设计向前延伸到策划的层面,这里项目还包括最近正在设计和改造中的深圳华侨城华中电厂改造项目(2021 年设计)。
另一个改造相关的话题是城市更新,随着增量时代转向存量时代,这一类项目也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传统村落的保护和改造(广东港头村序五曾公祠改造,2020 年方案研究)以及深圳的城中村都是我们感兴趣的话题。我们也参与了万科主导的南头古城改造集群设计并完成了东城门旁和村里的两栋建筑(2020 年设计)。在这些项目中,我们希望去挖掘在“速生城市”中被忽略的生活、被弱化的“人情味”,以更微观和平视的角度看待城市和建筑。
我认为,建筑应当为城市创造厚度,无论物理层面的,还是精神层面的。从建筑师的角度,我们当以敬畏之心对待城市,因为我们的建筑会成为后世对于一个城市认知的载体,也是其中的人们对于城市生活记忆的载体。我们今天在基于对未来的思考上构划建筑,而在更久远的未来,它终会成为城市记忆的一部分,成为这个城市的历史和文化特质的一部分。从这个角度讲,建筑师在创造未来的同时,也在创造着一个城市未来的历史,在增加着它的“厚度”。在城市化高速发展的当下,权力和资本成为主宰力量,建筑师的影响或许微不足道,但我们仍当以积极的姿态介入其中,发挥力所能及的一份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