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明清时期,江南地区私家园林已臻全盛,受“男主外女主内”社会礼制的约束,园林成为私家宅院里女子们唯一的活动天地,其日常生活、拈针挑绣多发生在闺阁及宅院园林中。宅院的使用及园林营造随处可见女性的身影。明清时期仕女园居空间特征营造艺术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以现存明清江南园林实例为依据,结合明清园林仕女画,从平面布局、建筑装折、植物配置、室内陈设、营造意匠等方面分析明清时期江南园林女性空间的特征。
关键词:明清江南园林;仕女空间;布局 ;意匠
一、明清江南园林空间布局
(一)帘幕无重数
古代女子素有“长大避深室,藏头羞见人”的禁忌礼俗,女眷常被束缚在“重门掩幽怨”的深闺之中。园林作为一个公共性的空间,不仅是家族日常起居与休憩的场所,也是宴请宾客的地点,因此为避免宾客与女眷相见的尴尬,园中通往内院的路径多设屏障,以假山、屏风、花木为主。园林中的花木、回廊以及假山等元素营造出多层次空间,使空间常呈现出开合、虚实等变化,因此园林中的女性空间多具有幽深曲折的特质。
园林生活在女眷们的诗词书画中多有体现,常出现蔷薇架、芍药栏以及木香棚等花木景观。这些屏编花木所形成的别致景观满足了园中女性空间的造型需要,其寓意和样式都为女性所喜爱。此外,花木棚架往往可以再次分隔或围合满足女性空间的使用需求,通过分隔与围合开辟深远的视线以创造空间的纵深感。而且视线的终结处常常是花屏、花窗以及花木等虚实相合的屏障,给观者无限的想象空间,强化“帘幕无重数”的心理感受。
(二)壶中日方长
在中国古典园林中,“园中园”的布局多以建筑等主体围合而成,如颐和园中的谐趣园,堂、榭、亭、廊组成了界限分明的园中园边界,体量较大。而对江南私家园林来说,园中园“多位于宅院与园林的过渡之处,是介于建筑与自然之间的灰空间”。宅园中的女性空间多以“园中园”为布局,较为常见,这种格局与明清仕女生活方式有较大的关联。园中园一般与主园一墙之隔,既方便女眷进入主园,又能使女眷有私密的生活空间,避免与外界接触,同时成为女眷的日常活动场所。仕女在宅园中多隐居于“内”,正是明清时期社会礼制在空间层面上划分出男女不同的活动领域。因此,受社会制度和社会风俗的影响,女眷们的活动与生活空间呈现出封闭内向的空间特质。通过对空间中的假山、花木、回廊以及漏窗等园林要素进行组合,营造开合、虚实、旷达等不同的空间变化,采用多种手法以求达到壶中天地所需的“无限空间感”,能够满足仕女久居闺中而“日涉成趣”的乐趣。例如拙政园中的若干路径,为不能远游只能在园林中休憩的女眷提供了“无限可能”的空间体验。这种布局多有亭廊山池、点缀花木的庭苑,受限于面积的大小,相对注重建筑布局、空间利用、门窗装饰。这些园林,虽无山连水接、重楼复阁的气势,却不乏小苑春深的幽雅与自怡。
二、意匠营造
(一)曲径
曲即是深,具有含蓄的内在意蕴,女眷闺阁中一般以曲折婉轉的空间形式为主。北宋欧阳修《蝶恋花》词道“庭院深深深几许”,以女子深锁闺怨为题,三个深字体现出庭院之大,帘幕重重,曲径通幽。在曲而深的境界中,象外之象,味外之味,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是一种内敛含蓄的美。
女眷居住的庭院空间较为狭小,但妙在深悄。女性空间中多花木,重自然,整个空间的意境清幽静谧而绵长。“深在婉曲,悄在静谧”,其湖石叠山多皱多透,古树造景虬曲盘旋,回廊围合斗折萦绕,参差错落,山曲水曲廊曲,景外有景,空间纵深婉曲。
雾里看花,女性空间中的朦胧之美亦是如此。虽然围合成幽深的空间形态,山水回廊建筑花木等都是实景,但建筑上的题额与悬挂的楹联在此空间中生出一丝梦幻与迷离。如半亩园中完颜麟庆母亲书房上悬挂的楹联“逸兴遄飞,任他风风雨雨;春光如许,招来燕燕莺莺”,拙政园中的“浮翠阁”,实景虚意,犹如雾里看花,给人留下更丰富的想象空间。
(二)微花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国”,中国古典园林常以“壶纳天地”进行造园与叠山意象,即以小见大的空间手法。空间虽小,但包含的境界广大,人们对广阔世界与渺远境界的向往,通过园林之境表现得淋漓尽致。明清时期,女眷虽可在近郊游赏,却不能踏足远行,无法领略山河之壮美。女性空间却通过如此微小的天地,彰显出对远方景色的无限向往与想象,“一沤就是茫茫大海,一假山就是巍峨连绵,一亭就是昊昊天庭”。虽然假山、水池等并无真山真水般巨大,但在花木、建筑等环境的衬托下,也可把观者澹荡的心灵表现出来。在小园之中,宇宙天地,以小见大。
明清时期的女眷受封建制度的制约而无法接触外面的世界,但她们在后花园中与自然为友。《红楼梦》中的女眷在大观园的活动大多与花木有关,踏雪寻梅、海棠结社、祭饯花神,一花一草都蕴含着她们对自然,对世界的无限想象。
(三)听香
香,若隐若无,无影无形,与园林中的实景共同构成一个有形与无形兼具的空间。园林中注重花木的点缀,其香是突破有形空间的介质。在仕女居住的庭院中,花木种植多以花灌木为主,不仅寓意美好,香气也不可忽略。花朵为点缀,色彩绚丽,香味更是不同。女眷或诗赋歌咏,或亭下对弈,伴着花香鸟语,形成一片神韵飘举之境。
对女眷自身来说,香味与器物、建筑环境一同作为提高自身气质的外在因素。徐震的《美人谱》曾写出美人所需的物件,其中包括异香与名花,这也是明清时期男性社会对才女佳人的评判条件之一,符合当时的审美。
三、造园要素
(一)山水:玲珑湖石,掩以静水
在明清私家园林中,男主活动的主要空间营造以规模较大的叠石为主,追求雄浑高大的山水意象,女眷活动的庭院则以抽象写意的小型叠石或盆景为主,追求曲折幽深之感。纵览明清仕女画中的庭院景致画面,随处可见小型叠石或盆景。清代现存的私家园林中,何园中女眷住所赏月楼前以旱地堆叠的手法所做的小型叠石,耦园中女主的西花园,叠石假山均以湖石为主,男主的东花园中的黄石假山,多追求雄浑奇峭的阳刚之美,而湖石假山多追求玲珑剔透的阴柔之美。相较于男主空间黄石质坚古拙的形态,湖石多透多皱的特点更加衬托出女眷所在庭院的曲径之境。
不同花木有不同的美感,所搭配的置石也相对不同。在女眷居住的庭院中,常见牡丹、芍药等矮小木本花植,用笋石搭配丛竹,此类搭配适宜庭院小空间。女眷所在的庭院中常种植桂、梅等观赏性强的灌木与平缓而又有地形起伏变化的坡、陵相搭配,较为疏朗清雅。从色彩搭配来看,女性所居住的庭院常以浅色湖石为主,辅以明亮色彩的丛竹或芭蕉,整个空间多了一分清爽明快之感。
女性居住庭院空间面积较小,理水形态较为单一,一般以静态水池为主,叠水或瀑布等场地较大的动态水景几乎不存在。静态水池多与庭院中的湖石假山结合,池畔以湖石堆叠。此外,水池在女性庭院中也具有教化作用,如杭州郭庄中的浣池,借以表达对女眷拥有秀外慧中品格的希冀。
(二)装折:划区并置,各置其饰
传统建筑一般通过强化隔绝功能限制女眷活动,如闺房、绣楼、后院等空间都明确限制了女性在园林中的自由。而唐代之后,虽然封建制度对女性行为的限制依然存在,但随着女性在园林中的活动范围逐渐扩大,园林建筑功能、形式的复杂性为女性活动提供了更多的保护。
在明清私家园林中,厅堂是园主人宴请宾客的地方。花厅与对厅常常作为男女主人的会客场所,以不同主题进行装饰。值得区分的是,在明清时期的江南,园内女主人拥有独立的会客空间,与男主人的地位相当,日常操持内务与家事,可抛头露面,不必避讳男性访客,如耦园中女主人严永华可参与雅集与诗社等家族之外的活动。而未出嫁的小姐限制较多一些,藏于深闺之中,为其辟有园中园。因此,园林中的主厅堂多以鸳鸯厅为益,同时满足男女主人的会客与交游需求而又不会相互打扰,形成相对独立的空间。此外,空间的主题也多不同,分别以梅棠松鹤与凤凰牡丹为主。
女性使用的建筑空间除了满足功能需求外,还具有装饰美观的特点。画窗精巧,颇为典雅,主要分为半隐秘性花窗和全隐秘性花窗,既满足了女眷窥视窗外景色的需求,还作为半通透的屏障使外人难以直接望向室内,具有若隐若现的效果。汪氏小苑中的花窗做工极为精美,以海棠、蝙蝠、铜钱等纹样作为装饰,寓意吉祥。除了上述花窗,还有以何园中的“十锦窗”等式样。除此之外,建筑上的装饰也会根据男女主人所处的不同空间,具有不同的装饰纹样,如耦园的东花园为男主人的空间,以圆镜式花窗为主,西花园为女主人的空间,以椭圆式花窗为主,一阴一阳相互呼应。
(三)花木:孤植点景,寓意美好
“小园树宜多落叶,疏植之,取其空透。”江南私家园林中的女性空间因面积较小,多以落叶孤植花木营造具有诗画意境的景致,而大片种植园景在女性空间中几乎不可见。植物本身的寓意在园林景致营造中会起到一定的作用,这在江南私家园林中较为常见,如直接以古木为名,不同空间选取不同气质、不同寓意的植物花木等。扬州地区的桂花就有象征“贵客”到来之意,如《棣园十六景图册》中的《桂堂迎月》,女眷居所中也多以迎春、紫藤、女贞等为主。画意,多指花木姿态、色彩等方面对园景的塑造作用,如汪氏小院中的可栖徲主景,古藤与假山相映营造出“古藤停云”的画面。
在女性园居空间中,小乔木与花灌木是营造空间的重点。其中,女贞、石榴、桃花、绣球、琼花因象征女性洁净美好的形象常常在女眷园居空间中见到。如汪氏小苑可栖徲中的孤植女贞以及后来补种的一株红械树。而且种植形式上常以单株植物或组合祈福方式出现,借植物名字的谐音以表达寓意美好的希冀,如“玉堂富贵”,就是以桂花、海棠、牡丹、玉兰组合搭配而成。还有根据植物特点及象征意蕴来勉励女眷及子女的,如石榴多祝福女子多子多福,家族人丁兴旺,女贞通常训诫家中女儿洁身自好的脾性。在清代晚期,受民俗观念的影响,花木在园林中更体现出家族传承的美好寓意和规训子女的教育意识,不免带有更多的功利性,也体现出浓厚入世的生活气息。此外,明清江南地區园林中的花木种植也讲究方位性,一般来说,西方代表少女的位置,适宜见路或水,宜种植榆、松、柏、竹子等低矮草木,忌高大乔木。
(四)铺地:花街繁复,托物寄情
在江南私家园林中,多有楼、阁等多层建筑,提供了多层次的俯瞰视线。园林中的花街铺地具有构图大、叙事性强的特征,寓意美好,多有仕途辉煌、子女成才、女子贞洁品行端正等象征作用。花街铺地多用瓦片、砖块、瓷片、石块等综合材料,组成花木鸟兽、壽等图案,与建筑装饰相似,多为寓意美好的图案。在女性空间中,以花木鸟兽图案为主,如福寿双全即蝙蝠与桃子、六合同春即梅花鹿与仙鹤以及松树等此类图案多出现在奉亲空间中,赋予母亲以松鹤延年的美好祝愿。此外,麒麟送子即麒麟与松子的图案因象征多子多福,也常出现在已婚女性的活动空间中。
除了花街铺地,方砖铺地更为常见。方砖以青石板、白矾石等纯石材为主,造价较高,在中小宅园中较为常见。方砖铺地虽在样式上不及花街铺地,但也具有一定的寓意,在一些宅园的女厅中常用正方形石板铺地,以规训女子品行端正,做人方方正正。排水沟采用荷叶沟的做法,在四角装饰刻吉祥图案的漏砖,如钱币图案等,取其吉祥之意。
(五)器物:精致考究,烘托意蕴
明清时期江南地区经济文化繁荣,文人士大夫尤其重视品味与格调,女眷的闺阁也透露出这种倾向。在闺阁中擅长琴棋书画的女眷,也是男性视角中的才女佳人,在《悦容编》中,作者列出了当时社会对才女佳人的评判条件,即“仙境般的居住环境”与“从事的种种特殊的女性活动”,琴棋书画等高雅活动衬托出女眷的文化内涵与格调气质,精致考究的器具更烘托出整个女性活动空间优雅的意境与氛围。
在《悦容编》的“雅供”篇中,编者列出了当时普遍认为在女性闺房中应该具有的一些摆设,诸如“天然几、藤床、小榻、醉翁床、禅椅、小墩、香几、笔、砚、彩笺、酒器、茶具、花樽、镜台、妆盒、绣具、琴箫、棋枰”,徐震《美人谱》中的记叙更为详实,分为仕女的居所与美人的物件等。这些摆设共同构建了才女佳人的理想物质环境。在明清时期的一些仕女画中也可看到闺房中所摆设的一些精致考究的器物。
琴棋书画与精致器具共同勾勒出女性空间的环境意向,透过活动与物质凸显出明清女眷的才华与更为独立的气质。可见在明清时期,对女性的评判标准已经出现多样性,除女性的容貌之外,对其思想文化内涵也有所侧重。因此在宅院中,空间中的器具除满足使用功能外,还要注重形式美感,即通过空间布局、空间构件以及摆放器具等营造女性空间的意境与氛围。
四、结语
性别与园林之间的关系,不仅取决于生理与心理因素,还受个体所处的家庭与社会因素的影响。本文通过研究明清时期江南地区仕女园居空间,总结空间特征,去糟粕,取精华,使其运用到现代景观的空间营造中。在当今社会,虽然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早已被破除,但两性之间不平等的待遇依然存在。“中性”的设计角度并不完全适用于现代景观的营造,设计师在日常的工作中,更应注重从两性的角度出发,在设计过程中充分考虑女性群体及两性之间的不同,使空间具有适应不同群体行为习惯与现实需求的功能。而女性群体的诉求得到充分满足,标志着在空间营造中的女性因素真正走向自觉,成为空间中的一种人文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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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魏一,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